1981年6月13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时过子夜灯犹明〔文艺回忆录〕
——忆茅盾同志
阳翰笙
茅盾同志和我们永别了!
当这颗中国文坛巨星陨落时,我们中国文联代表团正在日本进行访问。北京的同志打电报到日本,请日中文化交流协会转给我。日本的朋友们和代表团的同志们都知道我和茅盾同志交往了半个多世纪,感情很深,考虑到我年老多病,怕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共同商量决定暂时不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我。我出访日本之前,和茅盾同志同住在北京医院。我深知他的病情严重。3月19日我去向他辞行,说我就要去日本。他从病床上伸出手来,紧紧拉着我说:“你身体不好,怎么能去日本呀!不要去,不要去!”我说不要紧,很快就回来,请他放心。他就一再嘱咐我留意,我也再三请他多加保重。怀着一颗悬悬不安的心,我告别了茅盾同志。到日本后,我一直挂念着他。日本朋友问起他,我说,他很衰弱,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我口里这么说,心里却很不踏实,非常担心。访日回来,才知道我所担心的事早已发生了。那一次病床前的紧紧握手,竟然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握手!

我跟茅盾同志是1924年认识的。那时候,他在上海大学中文系教书,我在该校社会系学习;他是党员,我是团员,开始有了交往。以后这种交往越来越多。但是,接触最多是在左联时期。
1930年,他从日本回来,就参加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后来我们推选他为左联的书记,那时,我是左联党团书记,在左联组织部工作。在左联时期,由于工作需要,雪峰同鲁迅先生接触多,我同茅盾同志接触多。我们经常到他家开小会,向他汇报,请他作决定;同时,党团决定的有些问题,也要通过他提出来,再交左联研究、讨论。1931、1932年,我当了两年左联党团书记,对茅盾同志的思想、作风,不断加深了了解。除了他为人正直、胸怀坦荡、对人诚恳、严于律己……这些为同志们、朋友们所敬服的优良品质之外,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政治上对党的忠诚和尊重,他把党的事业当作自己的事业,不仅满腔热情,而且认真负责。那时,他虽然失去了党的组织上的关系,但总是以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他知道我是党团的负责人,因而,当我们和他谈论工作或问题的时候,他都是郑重其事地听,严肃认真地想。对,他就接受;不对,他出于对左翼文艺事业的责任感,就提出意见,决不苟同。但对他不同意的事,也不轻易大声争吵,而是点上烟,慢吞吞地,想一想,心平气和地再同你商量、讨论。偶尔,他也有生气的时候,用浙江口音高声争辩。这时候,我们就笑着说:“好了,好了!您别发火了!”经这样一说,他就笑了,就又跟我们商量起问题来。
那时,我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他已经是三十多岁很有名的作家了,从左联工作来说,他又是领导,但是,他的民主作风很好,从不摆架子,从来不认为自己最高明,他经常通知我到他那里去,跟我商量事情,征求我的意见。

在抗日战争时期,他在周恩来同志领导下,编刊物,写文章,推动了抗战文艺的发展。茅盾同志是从来不写话剧的,但是,由于革命的需要,他写了话剧《清明前后》,而且写得很好,及时有力地配合了当时的革命运动。
在这里,我特别要谈一谈茅盾同志的“三地”之行。在抗日战争的艰苦年代,茅盾同志去过三个地方。
首先是去新疆。新疆反动头子盛世才,是个大军阀,由于和国民党有矛盾,他口头上也讲抗日、反帝,表示“进步”,“邀请”我们党派干部和文化工作者到他那里去工作。陈潭秋、毛泽民同志为首的一批党的干部去了,赵丹同志和一批文化工作者去了,茅盾同志也去了。当时新疆比重庆更艰险,更不安全,但是,茅盾同志坚决地去了。不久,当党一发觉盛世才的问题后,首先考虑到的是茅盾同志等的安全问题,马上以他家属的名义给他去了一封“母病危,速回”的电报,帮助他们撤离新疆,平安返回重庆。这些脱离新疆的应变之计都是与毛泽民同志商定的。后来萨空了同志跟我说:“好在茅公离开得早,否则他就活不成了!”
茅盾同志从新疆回来,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正巧遇到周恩来同志和朱德同志。周恩来同志是途经西安到重庆去,朱德同志是途经西安到延安去。茅盾同志热烈地提出了去延安的要求,于是和朱德同志一起去到了延安。茅盾同志去延安,是由于他的共产主义理想和对延安强烈的向往。就我所知,在去之前,他本想留在延安,不再去重庆了,因而把儿子、女儿全家都带去了。到延安后,他再一次提出恢复党的组织生活的要求。党中央对他的要求做了慎重的研究,考虑到:他留在党外对人民更为有利,回到国统区比留在延安所起的作用更大。周恩来同志请张闻天同志把中央的意见转告他,不但没有恢复他的组织生活,而且还要他回重庆去。这件事无论搁在任何人身上,可能都要犹豫,不愿意离开光明的延安、回到黑暗的重庆。但是,茅盾同志却毅然决然、无条件地接受了党的意见,和德沚一起回到了重庆,把一儿一女留在了延安。这种对党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是多么的可贵啊!
茅盾同志去的第三个地方是香港。他从延安回到重庆不久,皖南事变就发生了。重庆的形势变得十分紧张,蒋介石的屠刀就要向我们杀来。为了保存力量,南方局决定一部分人撤回延安,一部分人到四川乡下暂时躲一躲,另一部分人去香港。茅盾同志是党要他去香港的。当时,香港也不安全,但是,茅盾同志一如既往,仍然是党安排去哪里就去哪里。果然,他们抵港不久,正在布置阵地,日本突然占领了香港。当时,杜国庠、柳亚子、夏衍等许多知名人士都在那里,情况十分危急。从香港撤回来,很不容易,非常危险。但是,党想尽了一切办法,把茅盾同志又送回到重庆。

茅盾同志数十年如一日,竭尽心力承担了党分配给他的工作,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也没有放下他的如椽大笔。茅盾同志确确实实象他给党中央的信上写的那样:他为共产主义的理想奋斗了一生!
党中央决定恢复他的中国共产党党籍,而不是重新入党,并且党龄从1921年算起,很少有这样的先例。党中央这样作,是有充分根据的。茅盾同志一生的光辉业绩可以作证,我和他交往了五十多年,我也可以作证。党中央作出这样的决定,我非常拥护。这个决定完全正确,因为茅盾同志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勤勤恳恳为人民服务的一生,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的一生。
茅盾同志对待革命运动中的一切重要问题是十分认真严肃的,是绝不苟同盲从的,是很能独立思考的。他对共产主义的信仰是坚定不移的。
茅盾同志虽然长期身在党外,但他一直听党的话,接受党的领导,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可以离开党。1928年大革命失败以后,他失掉了党的关系。据我了解,1930年他从日本回来,曾经向瞿秋白提出恢复党的关系的要求。然而由于当时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的影响,他的要求没有得到答复。但是他始终身在党外,心在党内。在党最艰难的时候,他对共产主义的理想从没有动摇过,他对共产党始终忠诚不渝;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脱离党的领导。我认为,茅盾同志之所以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在文学创作上有这么大的成就,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是起决定性作用的。
茅盾同志对待工作和创作,孜孜不倦,刻苦努力。解放以前的情况,我十分清楚,但是,远的就不说他了,现在只说一下他写回忆录的感人情景。
大家都知道,近几年来,茅盾同志不顾身体衰弱,努力写作回忆录。他双腿走不动,两脚踩地象踩棉花。坐不住,就让家里人搬张小桌子放在床上,半卧在床上写。开始每天写五百字,后来只能写三百字。家里人劝他休息。让别人录音或代写,他都不同意,仍然坚持自己动笔。
他是3月病重时住院的。住院后,有时神志不清,发呓语,呓语中几乎都是涉及到回忆录,哪些地方要添,哪些地方要核对,哪些事情还要写。……记得我第一次去看他,还没谈上几句,他突然问起1926年北伐军打到汉口时的事来:“那时是不是有一个人叫陈启修?”我说:“有,《民国日报》的主编。”他又问:“他的另一个名字是不是叫陈豹隐?”我说:“是,是一个人。”他这样问,我当时还不理解,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人来。后来又一想,我明白了:原来他是在思考他的回忆录,是在核对他记忆的人和事是否准确。他对工作、对创作这样的一丝不苟,严肃认真,实在令人感动。小曼同志告诉我,茅盾同志在进医院的前夕,虽然已病得很厉害,但他还在考虑完成他的回忆录。他自言自语地掰着指头计算:“现在是3月,要是3月里能够出院,4月、5月、6月、7月,只要四个月的时间就可以把回忆录写完,8月就可以把稿子交出去了。”3月19日我和他最后的一次谈话,他主要谈的也是他的回忆录。他说:“我的病有点麻烦,我总希望好转一点,能把回忆录写完。”茅盾同志亲自参加了我国建党以来的历次革命运动和无产阶级文化艺术运动。他的回忆录是现代文学史和政治、社会、文化史十分珍贵的史料。他以满腔的热情急切地想把半个多世纪以来自己所亲身经历的和耳闻目睹的革命斗争中的经验和教训留给后人,作为借鉴。在病危之际,茅盾同志念念不忘的是写完回忆录。
正象胡耀邦同志在悼词中所说的那样,茅盾同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始终没有放下自己手中的笔为人民服务”。
茅盾留下浩瀚的文学巨著,是我国文坛的宝贵遗产,他不仅自己写作,而且他用自己的心血浇灌中国革命文学事业的发展和繁荣。他付出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发现和培养青年文学作者的成长。早在三十年代,一大批青年作者,就是在他的帮助下成长起来的。解放以后,他经常收到大量青年作者的作品和来信,他都仔细阅读和作复,而这些工作常常是在深夜里完成的。解放以后,我和他在一个大院里同住了十七年,我经常望见,在子夜过后,他书房里的灯光还透窗而出。这项工作他一直坚持到暮年,直到力不从心为止。
茅盾同志逝世了,这个损失是无法弥补的。
无产阶级文艺事业的先驱者鲁迅逝世了,郭老逝世了,现在茅盾也逝世了。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老作家,剩下的不多了,叶圣老八十七,夏衍、冰心八十一,巴金比我小两岁,七十七,……隔几年,去一两个,隔几年,去一两个,新陈代谢是不可抗拒的规律,多么需要中青年来接班啊!要接好这个班,就必须象茅盾同志那样,一心一意跟着党,为共产主义的理想奋斗终身。今天在我们为祖国实现四化而奋勇前进的重大时刻,就必须在政治上和党中央保持一致,努力贯彻三中全会精神,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当然,不只是要接班的中青年同志必须这样,我们这些要交班的老年同志也必须这样。只有这样,我们的文艺事业才能繁荣,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
春蚕到死丝未尽,时过子夜灯犹明。我想用这两句话来悼念我的良师益友——茅盾同志。


第5版()
专栏:

岁融融〔短篇小说〕
牟崇光
迈进腊月的门坎儿,杀猪的、宰羊的、屠戮鸡的、洗濯鱼的、扎灯笼的、写门对的、贴年画的、置办足斤足两金字大蜡的,好一派繁忙,欢快景象!郑老三今年也算发了蛮!早已封好了十斤清浆浆的白烧酒,偏要再买两瓶高粱头曲。难怪牛牛妈翻白眼了:“不都是辣嗓子眼的猫尿水?一仰脖咽进肚肚里,天爷爷能分辨出好坏?刚有了两张票子,烧的不知姓什么了?”
“你懂啥?”郑老三面部表情板板正正,一副颇懂人情世故的模样:“别看那一坛坛,不成讲究,端不上桌!说到家,也不光是喝酒,是露露脸面——酒多好,腰板便有多直!”
牛牛妈瘪瘪嘴,可神色却孕含着温存、惬意。她开开大柜拉开抽屉,抽出一张拾元的票子,往男人手里塞:“给!难得过这么个年节!你摔了一年咸渍渍的汗珠子,也该尝尝甜果果!好吧,今年什么都依你!”
日头偏西了,牛牛妈来到街门前,打起眼罩,朝二里外的卜庄大集的方向瞄了一霎,亮起嗓来喊:“牛牛!到南大道场院上迎迎你爹!咋还不回来?猪头肉都烂过劲啦,还在外面瞎磨蹭?”
灶间溢出一阵阵香味。内行人知道,这是上等酱油加足了花椒、茴香、肉桂、干姜、大葱烀稠了汤的酱肉味。牛牛妈得意地仰仰脸,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脱口说道:“郑老三家里也过年罗!过就过出个样子,一丁一点儿不含糊!”
远处,牛牛应了一声,却没去迎爹,又跟孩子们搅到一起玩去了。
“快去迎迎你爹!不知今日是‘小年’?”牛牛妈又叮咛一句:
“小年”是大年的前奏。乡间的人们可讲究哩。弯腰撅腚辛劳了一年的庄稼人,这一天,坐上热炕头,敞胸露怀,喝他个舒服,吃他个肚圆,歇他个痛快!亲朋好友,也愿在这天叙谈。彼此的心扉里,流动着一股美津津的滋味……
“噼哩叭!噼哩叭!”“竹节脆”又开始演奏;“叭——嘎!”“二踢脚”又在腾空表演;“轰——咣!”牛牛的“大红袍”怒吼了,镇住了在场的小伙伴,博得了大家的赞叹、喊好。一双双红通通的小手,拍得生疼。
几十步远的大榆树后面,躲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大队长赵和亭的儿子贵贵,两眼妒嫉地朝这面望着,阴沉沉的脸上还显露出丝丝优越感。蹦脚耍欢的孩子们互相递个暗号,悄悄道:“看,贵贵在那里偷看哩!”
“他咋不过来?”
“嘻嘻!不是那二年了!他手里没有鞭炮了!”
“叭——嘎!”“二踢脚”又升天了。贵贵斜斜眼,那意思象是说:“我才不稀罕哪!”
“轰——咣!”牛牛的第二尊“大红袍”又叫响了。贵贵直咬牙,孩子们凑过去,胆子大些的牛牛道:“给你个放放?也过过洋瘾?”
“去你的!”贵贵恶意地瞄瞄牛牛,说:“早二年,你送还送不上门哩,哼!”嘴上这么说,脚却不挪地方——鞭炮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远的不说,推上一年,谁人不知他贵贵是全村有名的鞭炮王哩!论穿戴,从头到脚,一色大城市里的打扮!
今年不同了,队里实行了责任田,不光大人忙得团团转,许多零星营生,都靠孩子去抓挠。刨长生果,牛牛爹单挑星期天,好叫牛牛一起干。牛牛妈塞给牛牛个柳条篮子,一张细齿小抓钩,说:
“今年可不同往年。撂一个果子,有咱一半哩!我跟你爹下力气刨,你在后面使劲拣。咱一个果果也不让它丢。去年你不是看见贵贵穿了双新毡靴?今年长生果收多了,得了奖,也给你买一双。”
果真,秋后政策兑了现,爹妈给牛牛也兑了现。冬月里,新毡靴添置来了。牛牛蹬到脚上,透心地暖!
牛牛掏出个“二踢脚”,吹吹香灰,点上引信,“蹦——”也巧,不偏不斜,直朝贵贵家的院子上空钻去。“嘎!”爆开的红绿纸花,掺和着疏疏落落的雪片,朝向院子里撒落。
贵贵爹蹲在炕上,心烦意乱。听到房顶上炸开的爆竹,更触动了心思。他扯起一床厚被子,索性连脚带头蒙起来。正在炕间忙活的老婆更看不惯了:“不说你扛着牌坊卖猪肉,放不下大架子!不说你醉死不认这壶酒钱!不说你当了这些年干部骨头软了!你到每家每户走走看看,谁的脸上不是欢欢耀耀的?谁象你这般阴沉?这般晦气?”
虽是蒙在厚被里,赵和亭也听得一清二楚。他粗气一声接一声,硬是不服这股子劲!哼,往些年,腊月还没影儿,请客送礼的脚咬脚,槐木门框都塞破了!一个腊月,一个正月,哪天不是饭饱酒醉?哪天不是三个饱一个倒?去谁家,不去谁家,先去这家,后去那家,掂量来,掂量去,犯死难啦!今年可好,“小年”啦,别说没请的,没送的,连门槛也不踏了……就那郑老三,够那么点意思,早晨碰面,还说句含糊话……
许是被老婆激的,也出于不服气想再试试的心理,赵和亭揭开被,下炕穿上鞋,开开街门,往台阶上一站,不大自然地朝四外望望。街对过的郭老六在贴门对子。缀着金点点的大红对子,发出耀眼的光泽,使他有点儿眩晕。
“嗬嗬!”郭老六把门对贴好,退后几步,摇晃着头,津津有味念了起来:
“东风化雨山山翠,政策归心处处春。”
他品味着,自语道:“算是说到咱心窝窝里了!”
赵和亭怕见人,又怕别人看不见,装模作样干咳了两声。郭老六回转身,见大队长脸上那不喜不悦的表情,很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眼光触到手里刷浆糊的笤帚上,这才想起了话题:“呃……大队长,今日没去赶集?嘿!一里地的长街,塞了个不透缝儿!呃,小年了,该贴门对子啦……”说着,捧起浆糊盆回家啦。
大队长闷闷不乐地往街上走,不自觉地叹口气,脑门上横杠子纹挤在一起。“这个郭老六!去年才进冬月,一百二十响的‘竹节脆’不知往贵贵兜里塞了多少挂!哼!现时又换成了这副面孔,邪劲!”他拐过一个墙角,来到一块空宅基上,那心绪又阴沉起来了……就说这宅基地吧,往年,不知有多少人争,多少人夺!明的,暗的,各路的功夫,各样的劲,一齐拥上门来……惹得贵贵他妈直往外推——送这么多酒,还不把男人灌成烂泥?如今可好,一个责任田,外加兴了个谁在银行存款数字高,谁家最需要,谁就可先得到的办法,照这样,还要干部做什么?
赶集的郑老三兴冲冲地往回走。他年节的东西早备齐了,他还是这看看,那逛逛。最后,竟又自作主张给牛牛妈扯了一块素花布。怎么,咱就不能穿个花褂子?咱也是人哩!自己的力气挣下的票子,愿怎么花就怎么花。多少年了,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是咱没汉子头?还是藏奸磨滑?可年年穷得丁当响!这一回,偏让牛牛他妈来个老来俏!心里高兴,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不成腔调、只有在最高兴时才哼的梆子……
他那五音不全的嗓音,比信号弹还灵,把孩子们全引过来了。牛牛迎上来,伸手扒拉篓子里的东西,郑老三慌忙把住他的手说:“别翻啦!你过年的宝物全在身上啦!浑身上下,不比纸糊的还新?”一抬眼,见远处大队长的儿子贵贵冷冷落落站在那里。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赶忙捅捅儿子:“不是跟你说啦,给他两把鞭炮?”
“我偏不!”牛牛拗了性子。
“给他啦!”狗蛋在一旁解释说:“叫他放,他不放……”
“唉唉!”郑老三叹口气。这么点小事一触发,苦辣酸甜滋味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往前走了半条胡同,偏跟大队长打了个照面!
“噢噢!是你呀?哦哦!今儿个小年,难得的好天气!落几片雪花,怪暖和哩!呃呃,这……今日大集上,要什么有什么,可热闹哩!”说到这里,郑老三发觉自己的话不合时宜,忙改口说:“你……还没吃饭吧?”村子上空,飘着酒香、肉香、年糕香,混合着鞭炮的火药味,郑老三浑身觉着舒坦。
大队长侧眼看看郑老三的篓子,一卷花布直挺挺站着,那花儿象是溢出缕缕幽香;几块笋干舒舒适适卧在那里,使人想起嚼在嘴里那脆嫩劲;两瓶高粱大曲,象白天鹅的脖子似的伸出来,直朝赵和亭眨眼睛!
“年节齐备得不错咧。”赵和亭瞅着脚尖说。
“是吔,”郑老三急忙接上话头:“都是托政策的福……”
“要能长这样下去就好喽……”赵和亭风风凉凉地说。
“你是说……”
“谁能吃得准!三十年的水往东流,三十年的水往西流……”
郑老三欲言又停,踌躇了一刻,说:“呃呃,也没别事,你在这歇着,我先回家……”
赵和亭望着郑老三的背影,一股不可言状的烦恼涌上心头。他感到什么都不顺眼:“哼哼!看那屁股轻的,没有四两重!”
郑老三回到家,望着妻子那眉也开、眼也笑的脸,吞吐着问:“牛牛他妈!你不是说今年什么都依我?咱还是请请大队长吧,今日正好是小年咹?”他眼皮不眨地看着妻子脸色的变化,想从中搜寻到他所需要的那种表情。
“什么?!”牛牛妈一脸冷色,声音都变了:“你赶了半天集,还是在想这歪道道?不请!说烂嘴皮也不请!”
“咳咳!咱也不能太……你看看他,不也怪可怜的?全村七十二户人家,就他家冷落……”
“那怨他自己!”牛牛妈的声调高了:“怨他当干部走歪了道,不好好劳动光沾便宜!一时不吃大锅饭了,就显出原形来了……早年的干部是这样?哪里苦哪里累往哪里钻……看如今,那手掌比婆娘的还嫩,能让人叫好?”
“咳咳!说那些作啥!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今年是咱过好了……”
“好了怎么样?那是亏了责任田!咱凭身子骨出力,凭本事干活!少干的沾不了便宜,多干的不吃亏!这就治了那些干不干一个样的了!如今呀,甩手掌柜不吃香了……”
“我是说……”郑老三吞吞吐吐。
“说什么?”妻子的嗓门愈来愈高:“过去年年请,年年穷!穷得手里没有半个子儿!不是?前年,你想脱开这个穷,多挣点工分,求干部让你进饲养院,多加夜班!我把娘送的二斤肉全燉上了,顶屁用!去年,你犯了咳嗽病,求干部调调活路,我忍心把两只下蛋的母鸡卖了,割了肉、打了酒,他赵大队长吃的嘴皮流油,怎么样?听你的了?病还是病!根儿不正,没个正经章程,还有你的好果子吃?”
“唉!别说啦!”郑老三听得心里酸溜溜的。
看到男人难过的样子,牛牛妈也软了下来,温和地说:“你也不睁开眼看看,如今政策变了,咱也得改改规矩!你回头想想,春天大家伙要求实行责任田,他使了多少心眼,绕了多少弯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说来道去,一实行责任田,他就不能葫芦搅茄子、茄子搅葫芦了,一年到头,东走走,西看看,吃香的,喝辣的,又是干部补贴,又是高劳力分”……
“唉唉!你说的理是理,可也不能太绝情绝义了,咱也得想前顾后啊……”郑老三嗫嚅着道。
“你呀!真个死脑筋!他赵大队长嘟噜几句,你就相信?可日头爷爷不听他的胳膊转。要我说,得人心的法子扎下了根,谁还能拔得起?”
郑老三的眼眶里,窝着一汪亮晶晶的水,他有神了。忘了自己的年纪,抓住妻子的膀子晃起来:
“牛牛妈!要是以后政策都能对路,咱的日子就有奔头、有甜头了!”
大队长在街上的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站了一会,很觉寂寞,没滋没味。这个年他过得最不如意了。春天实行责任田,他不顺心;以后别人铺下身子下力干,他晃晃荡荡,还想吃等食,结果没开上支,还挨了罚……他眼前忽然又出现了刚才郑老三那为难的面色,以及那句含含糊糊的话……“莫非?”他脑子里闪过一丝希望,便朝郑老三家的街门走去。街门虚掩着,从门里透出酒肉的香味。他怕站久了,让人发现怪不好意思,便折到屋后面的小窗下,似站似走,侧起耳朵来听。只听牛牛妈爽朗的声音:“来!党的政策放开了咱的手脚,你也出了力,开了支,得了奖,今年咱一不烧香,二不拜佛,我单单敬敬你!”说完,“喀吱”一声,是牙齿把瓶盖咬开了。接着是汩汩的斟酒声。“喝吧,醉成烂稀泥,我扶你上炕,也不怨你半句!”
“哪能这样!”郑老三庄重地道:“这头一杯酒,得敬那些真心实意为咱社员操心的人!这二杯酒,也不能忘了老天爷,它给了个风调雨顺!这三杯酒,理该咱俩喝了,咱实实在在出了力……”
“哎哟!”牛牛妈想起了什么似的:“不说我还忘了,真该尝尝这酒是什么滋味!”她一仰脖子,下去了半口,顿时嘴皮发麻,眼角出泪。她忙喝口水涮涮嘴,说:“怪不得男人心狠!都是这辣椒水灌的!”
郑老三开怀大笑。随后,滋儿咂的,饮了个痛快。边喝边又哼起不成腔不成调的梆子。
赵和亭心灰意乱。“这酒是没指望了……”他感到手背叫蜂子蜇了一下。一看,才知是老婆站在身后边,用指甲掐了他一下,悄声说:“你痴啦?在这里风凉?别回不过脖来!以前你亮开嗓子嫌人家跟不上趟,这回轮到自个了!咱结婚那阵子你是这样?面板似的身子,担起两个碾砣子不摇晃!别再浪荡了,明年,咱和大伙摽起来干!咱不少胳膊不少腿,站在人前不比人矮,不愁赶不上他们,快回家喝酒,我给你烫上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个不停。各种食品的香味,混合着鞭炮的火药味,飘忽在小村的上空……


第5版()
专栏:

凤阳
 严辰
一天下谁人不知道你,——凤阳。当我还穿着开裆裤,连凤阳两字都不认识的时
候,就已经知道了你——凤阳。广场上围着一圈人,围着一个打花鼓的姑娘,一身破烂的衣衫,一副皮包骨头的模样,老父手里挎着讨饭篮,一曲哀歌诉说不尽忧伤。你就这样站在我面前,——凤阳。五年前,我回到久别的故乡,——回到我那不准养鸡、却要按时交售鸡蛋的故乡,不断有挎着讨饭篮的异乡
人,走过童年那片广场。虽然没有花鼓、没有卖唱。朱皇帝已经死去几百年了,我心里禁不住一阵悲凉!
二今天,千里迢迢赶来淮南,迎接我的是无边无际的麦苗的葱绿、油菜的金黄。我站在凤阳面前。不是置身梦中吧?这诱人的丰饶的田畴,难道就是史书上年年记载“赤地千里、饿殍载道”的凤
阳?大囤小囤第一次装满了粮
食,一根挂不满全家衣服的绳
子,换成了缝纫机、自行车、大衣
箱,
“鸟枪换炮”——砖瓦新房的石刻门楣,凤阳又站在我面前,是历史转折铁的见证,它如此生动又如此形象。千真万确,这就是你——凤阳!我恨不能有一双长臂,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你——凤阳。我恨不能打起双条鼓,谱一支新曲热烈地歌唱你——凤阳。我是站在你面前,生机勃勃,热气腾腾的——凤阳。还是同样的天,同样的地,也还是同样的庄户人,是怎样摆脱了贫穷的束缚,找到了什么灵丹妙方?我一边沉思,一边眺望:泪水模糊的眼前,但见一只展开双翅冲天起飞
的凤凰!天下谁人不对你刮目相看,——凤阳……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