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2月28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一辆自行车〔短篇小说〕
王人斌
西天的晚霞,终于被城市的烟霭所染尽,夜幕垂降下来。朱景泰从机关徒步回家,一上楼就急着问:“芬芬,车子买好了?你黎大爷来推了吗?”
房间里,雪白的日光灯下,一桌丰盛的晚餐摆在那儿。芬芬俊气的大眼睛分明含着焦急:“车子下午就买来了,在我房间里。黎大爷还没影呢!”
朱景泰朝没有开灯的女儿房间望了一眼。五斗橱旁确有辆车子,昏暗中闪着光亮。他踱到阳台上,朝着宿舍大院的门口张望。是黎老大记错了日期?从口袋里掏出信来再一瞧,没错!黎老大明明写的是今天进城。信的末尾,为郑重起见,还摁上了一个鲜红的手印。
“噗哧!”芬芬在背后看了,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笑花现钱托人买车,竟然还摁上只有公安局方能验证的指纹。
朱景泰全身陡然一颤,这笑声就象根针扎了他的心。芬芬,这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童年就是在黎家堡熬过的,怎能用这种笑声对待如此庄重的事情?他想教训她几句,回头一看见满桌的饭菜,又按捺下来。女儿,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是她到百货公司买来车子,又是她为黎老大准备好了这桌丰盛的饭菜。这笑,或许是出于女孩子的天真。但也不该这样笑呵!她应该理解黎老大买车的不寻常的意义……
朱景泰和黎老大相识,是十年前的事。那横扫一切的“铁扫帚”,把他和老婆、女儿扫进了荒僻的黎家堡,就栖身在黎老大隔壁的驴棚里。老婆有肾病,浑身浮肿。到三十里外的公社医院去看,又不得动用队里的两条瘦驴,朱景泰更没有驾驭山里特有的独轮车的本事,就全靠上了黎老大。在“走资派沾人一身腥”的年月,黎老大全无顾忌,每次都由他推着病人去医院。他推车时那弯弓样的身腰,那汗水涔涔的面孔,那“吭哧吭哧”的喘息,给朱景泰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多少次车子停歇在平坡上,朱景泰道:“要是有辆自行车带她也好!”可仰面再看看那悬崖峭壁,又是一声叹息:“有车子也没法骑!”每逢这时,黎老大不吭一声地苦笑笑,又推起他的独轮,吱吱吜吜辗转在险峭的山路……后来,朱景泰老婆还是在山里病故了。1977年春,朱景泰带女儿回了城。四年了,工作太忙,难得脱身去乡下转。黎老大四年来也从未麻烦一次这位重新上任的地区商业局长,只是在上周来信,说这两年山里通了公路,托他买辆顶好顶好的自行车。二百块现款随即汇了来。朱景泰从女儿手里要了一张车券,支使女儿到百货公司买回车,并给黎老大回了信,约他今天进城。那老头子心切得很,不可能失约呵……
楼梯一阵响动,接着是“嘭——嘭”的叩门声。芬芬要去开门,朱景泰已经走在她前边。
奶油色的门开了,来人正是黎老大!他喜眉笑眼地立在门前,酱色的面庞映着屋内雪青的灯光,仍然紫光闪灼地,眉须却愈见银白。朱景泰抱住他的胳膊,简直是把他架进了房间,然后,将他按在藤椅圈里,又叫芬芬绞了热毛巾送上前。
“黎大爷,先吃饭!就等着您呢!”芬芬说。
“吃罢了!吃罢了!”黎老大笑着摆手。
“到我这里还不是到了家?”朱景泰提起景德镇的酒壶就要斟。
黎老大忙捂住高腿酒盏:“不作假不作假!俺一下车,就在车站吃过了。四个大饼一碗汤,全下了肚!怕麻烦了你,还是让你做了这么多菜……”
朱景泰觉得不大够味儿。黎老大一顿饭也在外边吃。这岂不是见外了?“你不该在外吃么!”
“怕局长忙,又没家属侍弄。俺买车子就够麻烦了!”黎老大望着朱景泰,“局长,那脚踏车?”
“买好了!芬芬,给你黎大爷推出来看看!”
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推了过来,在灯光下锃明瓦亮。芬芬纤长的指尖一按转铃,发出“丁丁丁”一串颇有韵味的脆响。黎老大乐不可支地咧着嘴,脸上的皱纹都被喜盈盈的笑波漾去。朱景泰心中也满欣慰。不管事大事小,他总算帮了黎老大的忙。四年多了,一直在感情上欠着一笔帐哩。但是,当他掏出香烟点燃,递给黎老大的一刻,却突然发现老头子的眼光变了,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的样子。芬芬也看出了他神色的变异,说:“黎大爷,这车子可是名牌货,锰钢、抱闸,在城里都难见到!”
黎老大知情地点着头,可那双眼睛里已经不见方才的欢愉,紧盯着车子的后轱辘,双唇抿着,一副难以再吐口的模样。
朱景泰明显地感到老头子不如意,便道:“老大,这车子不中你的意?”
“中,中……”黎大爷咂巴下嘴:“就它吧!”
朱景泰感到老头子有些勉强,诚恳地说:“老大,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向我说呗!”
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这等亲亲热热的劲头,使黎老大心中热烘烘的,两片厚实的嘴唇高低张开了:“老弟,你咋给俺买了这一条腿的驴?”
“哟?!”朱家父女同时大吃一惊。一条腿?莫非自行车还有四条腿、三条腿、两条腿的?
黎老大解释道:“这车子,俺乡下不时兴。”
芬芬的圆眼珠滴溜溜地转,她不信乡下有比这时兴的车子。除非是轻骑?二楼邹副书记儿子戴着太阳镜,神气活现骑的那玩意儿?不可能吧。
“俺乡下时兴两条腿加重的,这——”黎老大指着轻便“凤凰”一根镀了铬的后支架:“在乡下没多大用场……”
“咯咯咯咯!”芬芬恍然大悟,来不及掩嘴,一阵蛙鼓般的笑,笑得墨黑的眸子浸在了眼泪里。
“噢!”朱景泰的目光一落在支架上,茅塞顿开!刚才,他只顾注视黎老大的眼神,想从那儿看到自己所希望的满意的光芒,倒没有留神车子。就是女儿推到家里之后,他也只瞧了一眼,黑暗中也没瞧个真切。他何曾想到,芬芬居然给黎老大买了一辆二八轻便“凤凰”!怪自己太忙,没来得及向芬芬交待清楚;即使没有交待,芬芬也应该懂得农村最需要加重车!嗳,毕竟是离开农村四年了,别说女儿,就是自己也未再下乡过。
“都怨俺信上没写清,只说要辆顶好顶好的。”黎老大说:“加重车,乡里人最喜欢。供销社一来就风抢光了!现时,集市都开放了,政策又宽,庄户人都有东西卖,弄辆加重的脚踏车方便!”
商业局长来了兴致,问:“你上集卖些什么?”
“眼下卖鸡蛋。家养了二十来只鸡,现在正是旺季,一天二十多个蛋,十天半月就是三、四百!”黎老大得意洋洋地援着胡须:“过几天,屋后的几棵杏树就收了,几百斤麦黄杏带到集上就是钱。秋天还有枣。那九口大肥猪,十三条羊,宰了都要用车子往集上带……”
“一辆自行车能带多少?”朱景泰问。
“加重的车子带二百来斤不算事!”
“那,车子带得了?”朱景泰有些吃惊。
“嗨嗨!”黎老大朗声一笑,向他做起了示范:“你看,这后座上先捆起两根横杠,横杠下面,一边吊一个篓子。横杠上面,还可以再放两个扁篓子。都塞满货。扁篓上面,还可以放两张自家打的凉席、草苫……”他越说越神,轻蔑地指着轻便“凤凰”孤单的一根支架:“哼,凭这一条腿,撑得住?往那边一倒,我篓子里三、四百个鸡蛋,不就成了蛋汤?”
朱景泰愈听愈入神,真难以把眼前的他和四年前那个愁眉不展的黎老大联在一起!是的,他就是黎老大,活生生、喜滋滋地在自己面前说笑着,用内心的欢乐强烈地感染着自己。随着他活神活现的徒手装车表演,一股由衷的欢悦的潮水在朱景泰心头泛起。然而,一种近于自愧的不安也隐隐升上心头。不错,自己比女儿了解一点农村,知道农民热衷的是加重自行车。但也只如此而已!象黎老大所描绘的这一切,他就无知了!
黎老大见他迷了心窍似地,说得更开心了:“大梁上还能驮两个大口袋,车把上还能拴几只老母鸡,蹬车人的身上,还能背些东西……这加重车,既比担子挑得多,又比独轮车跑得快!”
“哎呀!”一听这般神奇,芬芬两手一拍,不胜惊诧道:“黎大爷,你不成了杂技演员了?”
“玩杂技的,有点玄乎,俺这是实实在在,不能来障眼法!”黎老大瞧着身前的轻便“凤凰”:“只是这种车子,俺玩不起来,驮不了那么多东西,跑起来又慢,链子掉了难捣弄……”
“想换辆加重的还不容易?”芬芬说着,细巧的身腰一弯,把车子往肩头一扛,就要往楼下去。
黎老大慌忙往腰里掏钱,一掏就是五十块,“芬芬,慢着!俺这还有钱,你带着去!”
“二百块还没用完!”芬芬说笑着下了楼。
“俺侄女去哪儿换?”黎老大问朱景泰:“换辆加重的,实在不易呢!”
朱景泰知道女儿的去向。他招呼黎老大到阳台上喝茶,休息。月亮升上来了。初夏的晚风轻轻拂来,清爽而又惬意。朱景泰问起这两年山里的好光景,逐一询问着记忆里的每一户黎家堡人。黎老大回答得麻麻利利,可又往往都和加重自行车联结在一道。当朱景泰暗自累计出200来户的黎家堡至少有五十辆自行车时,精神为之一振!他好象跟着驮满山货的车队,在山间的公路上奔驰;好象也跨进了繁荣得有点忙乱的集市……
两人正言语间,芬芬满面热汗扛着换好的车子上来了。黎老大惊喜得直咂嘴:“快!换得真快哟!”说着,一个弓步就跨到门前,从芬芬肩头接过,安安稳稳放下。
朱景泰一看换了部加重的“永久”,问女儿:“百货公司还没上门?”
芬芬说:“正要上门,把顾客往外赶呢。我一去,吴经理忙把我拉到仓库里,挑拣了这么一辆!”
朱景泰沉吟片刻,问:“仓库还有加重的吗?”
“不少!”芬芬道:“听吴经理说,装好的、没装好的,还有六、七百辆!”
黎老大听了,大为感慨:“真是河里无鱼市上见!这么多加重的,调拨给俺们农村供销社多好?”
女儿的回答和黎老大的感慨,使朱景泰陷入沉思。象黎老大这样的农民,渴望买辆加重的,不得不走自己这个门路。农村供销社难于见到这种货,而城市百货公司存了这么一大批,况且城里的职工、干部并不热衷它。我们业务部门难道工作这样不深入?他痛感自己也没尽到责任……
黎老大此刻哪有心再注意朱景泰的神色?他一门心思全集中在车上。只见他先是往后撤着身子,眯细着眼瞧;又两手按着大腿来个骑马半蹲式,睁大眼睛定定地瞧;而后,全然蹲在地板上,双手抱着小腿,?着眼睛不住地瞧;最后,干脆将右脚的鞋底一脱,往身下一丢,两眼还盯着车子,屁股就准确无误地坐在鞋壳上,右腿压着左腿,盘膝在地,全神贯注地瞧。朱景泰觉得这动作新奇。早几年,他还不是田头地边随便坐?也没放个鞋底作垫子。定睛一看,噢,原来他穿着一条蓝卡叽的新裤子,怕弄脏了呢!
芬芬见了,捂起小嘴不住地窃笑。笑罢,将找回的款子、发票交给黎老大。黎老大这才站起,穿上鞋,又是一连串感叹:“要是我和那些倒卖车子的家伙换,一换,就得再加三十块钱!”
“三十?”朱景泰吃了一惊。
“那些龟孙羔子知道乡下人喜欢加重的,换一辆,最多要过五十块。”黎老大边说边把找回的钱和发票叠好,揣进怀里,扛起车子就要告辞。
“你在城里过两天么!明天,我到汽车站给你办托运。”朱景泰极力挽留。
“不啦!今晚月亮好,又是一条公路。明儿个,柳镇有集,俺还得赶一趟!”他还是告辞了,扛着车子下楼,出了宿舍大院,又道:“老弟,你留步!过些时,我用这辆加重车,给你捎点山货来!”
六十挂零的黎老大,在山间崎岖的小道上推了一辈子独轮车的黎老大,轻轻巧巧地一骗右腿,稳稳当当坐在车座上,两腿蹬将起来。骑了不远,又回过头,左手撒把,向朱景泰和芬芬挥了又挥。
车子“嗖嗖”地远了,远了。朱景泰伫立在院门外,久久地望着黎老大飞去的方向。他感到有许多事要做:通知百货公司把库存的加重车迅速调拨给农村供销社;坚决取缔自行车的倒卖;自己一定要带芬芬到乡下转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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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晨光洒在西子湖
赵翼如
就要暂别祖国了。年迈而孤独的外祖母,在香港等着我。谁不留恋故土?更何况我还是个画山画水的美术工作者!
行前,朋友邀我去领一领西湖风情。
船于凌晨3点抵杭。我等不得天亮,就直奔湖滨。
哦,这是梦里人间——
破晓前的西湖,象一只含蕴着童话的光彩奕奕的瞳子。月色,这投在世界上的半明半暗的薄幕,还守护着西子湖的梦。一切裹在隐隐约约、半藏半露的浪漫情调中。微光、淡影、空明的夜色、柔和的情趣……一只古老的铜钟响了,钟声在湖面上旋转、波动,绕过塔尖树梢,飘到挂着月亮的透明的雾霭里去了。在被月色染白的大气和弥漫的银箔色的辉光里,启明星,这天国的使者,朝霞的报信人,悄悄地,衔来第一缕晨曦。于是,一切物象都接受了晨光的洗礼,迸射出诗的光辉——就象小草上晶莹的露珠一样。
头顶的鸟儿又开始欢唱,发出水晶碎块在一只金杯里碰撞的声音。空气清如泉水。
我作着深呼吸,走向柳浪闻莺深处。
忽然,我在一幅画面前停住了。
这是西湖的晨景,画面幽远、恬静,然而有声。象是用心中的激情去拨动艺术的琴弦,造成画幅醉人的旋律感——从心灵中流泻出来,又回荡于意境之中。
作画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身着藕荷色的裙子,显得朴素而庄重。但脚边那式样别致的手提包和录音机,却分明透露出她的异样的经历……
“您好!您是……”我好奇地上前跟这个同行打招呼。
她停下画笔。象刚从梦里醒来,直起腰,甩了甩自然披散的黑发。“噢,”她看到我也背了个画夹。“您好,我叫珊珊,从香港专程回国学画的。”
“回国学画?”
“您奇怪?我当了几年绘画教师,也曾跑过几个国家,可到了这里,才找准了自己要走的路子。”
“这……您能跟我细说说么?”
她笑着邀我坐下。
“身行万里半天下,归来还看自家山哪,我生在广东,长在香港。香港——”
她闭上眼睛,手指按住眼睑。随着她的介绍,我眼前闪过一个个镜头——
奶黄色的大厦。洋红色的酒楼。缤纷琳琅的广告。千奇百怪的服装。在各自展示自己的色彩形象。属于大自然的落日和晚风,被摩天高楼挤到了最小的角落,画商甚至认为太阳星月都是从其钱柜里出来,而且还要落到其口袋里去的。到处充斥着片面追求光色效果的商人绘画。真正的艺术,被冷落在霓虹灯所漠视的清寒斗室里。姑娘说:“我,也曾迷失在纯色彩的技巧追求之中。但有一天,我突然发觉,自己的画,是死的!是无生命的色块和僵硬的线条!我惶然了,缺少了什么呢?我四处寻觅……一位来港的中国老画家启发了我。我终于明白了,少的正是一个艺术家不可缺的基本粒子,也是在香港的社会词典中很难找到的字:爱与真情。”
于是,这个身上有着民族文化血液的女性,透过诱人幻想的迷雾,去叩中国国画的艺术之门了。她告诉我,绘画课上,她给学生讲述中国的艺术大师,讲述中国的名山大川。学生们一个个睁着莫名奇妙的眼睛——教科书全然遗忘了祖国的艺术宝库!她说:“这真令我伤心;但令我更伤心的是,在这个充满色彩的花花世界里,孩子们的心上留着一片空白:没有爱的温暖。我还是个未婚的女子,可不少学生喊我妈妈——晚上,他们总爱跑到我处,或诉家中的不幸,或缠我说故事、教绘画。渐渐地,我心里涌起一种责任感:把孩子们带到艺术世界中去,用艺术的真情的赤火,烧热他们冷落的心!于是,我决定自费来到大陆,从祖国的艺术宝库里,开掘那边奇缺的珍宝……”
说到这,她静默片刻。转身拧开录音机。“这是昨晚老画家给我讲课的尾声。”
“……一切真正的创造性的努力,是在人的心灵深处完成的。因此,你不是一个魔术家,而是一个诗人。无论怎样巧妙的魔术,看一遍就够了,真正有诗意的画,不仅要看,而且要听——听大自然的同时也听自己心灵的音响……”
课讲完了,录音机还在空转,好一会里面又传出沉郁、幽远而飘忽的弦音——是珊珊的琴儿在抒发心曲。弦音渐渐加强,伴着她心灵的震动。蓦地戛然而止。随即,她又做了类似内心独白的自语,带着微微的颤音:“海,是会枯的,石,是会烂的,然而,出自真情的艺术,难道也会死去么?会死去么?不,不会的,那是从胸膛里呕出来的一颗心呀,它会活在画里,活在天宇……我领略到了诗的存在……哦,路,崭新的路,伴着头顶闪烁的星光,在脚下伸展……”
我屏住呼吸。珊珊的眼睛里,阳光在轻轻颤栗。
画在纸上的西湖。印进心里的祖国。呵,祖国,不就象西湖这清亮亮的早晨?
我望着西湖出神。一朵云霞倒映在平静的湖中。一只绒毛鸭子,坐在轻盈的羽毛垫上,悄悄地划行,向云霞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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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月夜玛瑙乡
门瑞瑜
月亮升起来了,象少女羞涩的脸盘蒙着一层淡淡的浅黄色纱巾。一颗颗稀疏的星星象碎银点点,撒在夜幕上闪闪发光。山野间流荡着潮湿的夹杂着蒿草的泥土气息。诺敏河畔的宝山屯的夜晚静极了……
这里是地处祖国北疆的莫力达瓦达斡尔人集居的宝山公社,远近闻名的玛瑙之乡。此刻我和达斡尔族的德力格尔队长正走在一条荒僻曲折的小路上。我回顾四周,不见采玛瑙的人,便问:“能见到玛瑙吗?”
“放心好了。不然我们家乡的地名咋叫宝山公社?”队长五十多岁,比我年长,边说边拍着我的肩膀。他还告诉我,宝山出产的玛瑙论质论量都是全国第一流的,重的一块玛瑙可达几十公斤,价值数千余元。农民犁地、锄地,常常不是玛瑙碰了犁杖,就是碰了锄头;挖河渠,挖菜窖,挖地基,挖出玛瑙的事更是屡见不鲜。因此,人们常用“山野遍地是玛瑙,挖个坑坑出珍宝”这句话来形容这里玛瑙蕴藏的丰富。玛瑙太多了,人们竟用它砌猪圈,盘锅台,压酸菜缸,存在那里等待北京、天津、沈阳、哈尔滨等地的工艺厂来收购……
德力格尔队长是个大个子,脚步登登山响。我跟在他身旁,不时地抬眼望望远方,只见月光下,影影绰绰有九座山包隐没在黛色夜幕中,象一幅水墨画似的,朦朦胧胧,雾气沼沼。就从那九座山包下,隐约传来马蹄得得声和马儿的嘶叫声。不多时,马蹄声近了,一匹白色骏马,象黑夜里闪出一道白光似地飞了过来,马背上响起一个达斡尔姑娘的金嗓子:“德力格尔大爷,你要挖火石吗?”姑娘习惯地把玛瑙叫做火石,一边招手问一边神秘地格格笑着。
“不,我是领着客人来参观这大自然玛瑙矿的。”
“我每天放夜马时,站在那山包下,望屯子这边,总看到这里有一闪一闪的光芒,耀人眼睛,可当我赶马来到这里时,那光亮就一下子不见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那是更倌挂在槽头的马灯吧?”德力格尔认真地说。
“不是。”
“那是谁家的灯光吧?”
“不是。”
“那是屯子外的篝火吧?”
“不是。”
德力格尔风趣地摊开双手,摇摇头:“那是什么?”
“火石的亮光。”
“对,说不定真是玛瑙石发出的火光!”德力格尔点点头。
“嗯哪!”姑娘格格地笑了一阵,便扬鞭赶马走了,那白骏马披着夜露,消逝在朦胧的月色里。德力格尔望着远去的白骏马,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述着这一带关于玛瑙的古老传说:许多年前,大兴安岭地区的海底上升时,火山爆发,岩浆凝固,形成了这里珍贵丰富的玛瑙矿。那九座兀起的山包,是九座金山,金子藏在山底,山顶镇着玛瑙。这里的玛瑙石形如碾盘,是巨大的珍宝,小的玛瑙也能雕成一个烟嘴、项圈,成为护身之宝。莫力达瓦,达斡尔人的家乡,达语的意思是骑马能过的险道。今天,莫力达瓦人骑着骏马,过了险道,走向幸福,莫不是因为人人身上都佩有玛瑙雕饰品那护身之宝?我沉思着这个古老的传说,我的心沉浸在月光如水的夜色里。我看到,远方那九座山影仿佛变得更宁静、更柔美了……
“走,咱们看火石去。”德力格尔提醒了我,指着不远的一个黑洞洞的洞口说。
“采火石的人呢?”我疑惑地问。
“洞里有人。”我听到了镐声,一种镐尖碰击火石的很动听的声音。”他那爽朗的话语里,流露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我们走了过去。这原是个井式斜洞,大约一丈来深,月光照亮斜洞的一半,半白半黑,一个小伙子拄着镐头站在里边,正在擦汗喘息。
“铁柱子,你挖到多大的火石?”德力格尔喊了一声。
“脸盆大,你来看吧!”小伙子嗡嗡山响的声音荡满洞内,飞出地面。我和德力格尔一步跳进洞去。我抚摸着一块沾满湿土的玛瑙石,细细端详,只见模模糊糊闪出红、黄、青、绿、白几种不同的色彩,我双手搬了搬,没有搬动它,猜不出它有多重。我们都显得十分激动,就象在大海里钓到一条大鱼,在大森林中挖到一枝六品叶大人参……
德力格尔用衣袖拭去那玛瑙上的一层泥土,欣喜地歪着脑袋细瞅了老半天,激动地说:“这是块水暖玛瑙,很稀有,少说也值个千儿八百!”
铁柱子朗朗地说:“玛瑙出土,卖给国家,让它在四化中发挥作用吧!”
“我们到队上去招呼人,帮你把它弄回屯子里去。”德力格尔说着就拽住我从洞底爬上了地面。
这时夜雾好象散尽了,满月仿佛更亮了,水银一般白茫茫的光芒,溢满天上地下。远方屯子里每家住房上的一格一格窗口明亮极了,亮得象焊花闪闪,象天边闪烁不息的繁星,象一双双欢乐的眼瞳。夜色仿佛更浓更静了。在静谧浓重的夜色中,我感到了达斡尔人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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