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1月7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报告:我们打了一个大胜仗〔报告文学〕
——四川抗洪救灾记事
马识途
现在小阳春已经来到了巴山蜀水,阳光灿烂,空气温馨,今年的雨季确定无疑地过去了,一个多月前那样暴雨倾泻、江河横溢的灾难也过去了。经过四川人民三个月抗洪救灾的努力,大地复苏,灾象大变,在洪水扫荡过的土地上又涌现了一片片新绿,在城镇的废墟上又出现了一座座新房,地坝里又堆积着翻晒的金黄色稻谷,粮站外面又排着卖余粮的长龙,乡场上又出现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城市里时鲜蔬菜泛着水汪汪的翠绿颜色,大批被淹没的工厂已冲去污泥,擦亮机器,恢复了生产,职工们正在为“百日立功运动”而日夜奋战,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所留下的灾难痕迹,正逐步被英雄人民的双手洗刷干净。现在是到了召开全省抗洪救灾庆功大会的时候了……

今年从6月下旬到9月初,60多天时间里,四川连续下了六场暴雨,许多地方一天内降雨100、200以至350毫米,真象有个龙王爷,汲取千百万斗东海水,从漆黑的云头,乘着呼啸的飓风,突然喷泻在四川盆地,一时从高山深谷,百川千水,挟带着泥沙石头,滚滚而下,涌入长江,顿时江河横溢,洪水滔天,到处一片汪洋。据统计:全省有135 个县遭灾,其中许多县连续遭灾两次以至三四次。受灾人口约2,000万。被淹县城57个,城镇776个。淹没房屋237 万间,其中冲走倒塌153万多间,致使百余万人一时无家可归。粮食冲毁5亿斤。大牲畜冲走5万头。受灾农作物1 ,756万亩,其中无收的459万亩,彻底冲毁的耕地147万亩,少打粮食约30亿斤。水库垮塌45座,有险情的733座。冲毁渠道11,000公里,堤防913公里。3,100多个工业交通企业受灾停产,无数商店停止营业。一个电站和6个变电站被淹,31条高压线断电,527条电报电话线路中断。通省外的铁路全部不通,许多大桥冲断,路基被毁,公路断道523条,冲坏桥梁324座,冲毁码头45处,损坏船舶124艘。中小学受灾16,619所,370所被冲光,校舍损失256万平方米。受灾医疗单位1,302个。这便是特大洪灾给四川人民带来的损失。
请不要小视这些枯燥的数字,这要在旧社会,是可以使一个省元气丧尽的,那不知要淹死、饿死、冻死、病死多少人,不知要有多少人离乡背井,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恢复生机。就以合川县1945年的洪灾来说,水涨30米,淹死1,000多人,接着瘟疫丛生,又死1,000多人,城里两月不见炊烟。今年涨水33米,才死了3人,没有瘟疫,水退几天后就百业开门了。有的老人说:旧社会遭灾后,逼租的来了,放高利贷的来了,瘟疫来了,盗匪来了。现在受灾后,干部和解放军来了,国家支援来了,医疗队来了,慰问团来了,两种“来了”大不同,新旧社会两重天啊!在庆功大会上许多代表说,这样百年不遇的洪灾,救灾救得这么及时,生产恢复得这么迅速,人心这么稳定,物价这么稳定,社会秩序这么稳定,而且没有疫病流行,旧社会办得到吗?这么一想一比,大家由衷地说道:“还是社会主义好!”

这次四川抗洪救灾,对四川的党组织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这里,且不说洪灾发生之后,四川省委、省政府、成都部队直到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同志,如何身先士卒,赶到抗洪抢险第一线,指挥战斗并亲自参加战斗的,也不说省委第一书记和军区司令员怎样冒着生命危险,坐上飞机,在雷鸣电闪中,穿云冒雨,飞到滔天洪水上面,视察灾情和指挥救人的,我想说一说我们党的基层组织和普通党员,在灾难临头人民遭难时是怎样行动的,群众又是怎样评判他们的。
我先摘记重庆市北碚区委报告中的一段内容:在这次与洪水搏斗的过程中,我们区的党员发扬了党的光荣传统,不怕苦,不怕死,身先士卒,带头上阵,哪里困难哪里去,哪里危险哪里去,多少党委书记、支部书记跃身激流,不计安危。有的党员挺身而出,将身上的钱包交出来,说“这是我的最后一次党费”,便跃进洪流去了。有的党员支撑着动过5次手术的虚弱身体,连续冒雨苦战三天两夜,直到昏倒在地。有的党员冒险泅渡10次,为被围困的群众送米送菜送干粮。共产党员、黄桷派出所政治指导员邓瑞甫和干部肖肃、工人姜建中,听到被洪水围困的群众紧急呼救声,不顾水急浪大,明知前面有落水高压线,也冒险划一只橡皮艇渡河,不幸触上高压线,献出了他们的宝贵生命。
我记录了两个群众的谈话:“好多支部书记,好多党员,不会游水,和我们站在齐腰的大水中,浸泡一天一夜,转运物资,抢救老弱,有的家里也淹了水,垮了房子,孩子落了水,也顾不得回家去看看,我们一同淋雨,挨饿,生病,同生同死呀。古代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万年传颂。我们这里的党员干部五过家门、七过家门、十过家门而不入的多的是。这真是万千大禹治蜀水呀!”
我再说几个具体的人物。成都东风食品厂六十几岁的支部书记侯忠玉,当洪水淹进工厂时,不顾自己有高血压病,和年轻人一样抢运上百斤的原料包,连续抬了30几小时不歇气,滑倒了又爬起来抬。这时忽然传来他的女儿和外孙女落水死了,他晕了过去。醒来以后,仍忍着悲痛,又带领大家完成了为灾民制做一万斤空投干粮的任务。大家劝他回去看看,他不走,说:“不行,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岗位!”当晚,他又到厨房,亲自操刀切肉,为夜班工做饭。他的行动,使一个平时表现落后、对侯书记的批评不满的青工的思想震动很大。这个青工对他说:“侯书记,我算佩服你了。”这个青工从此也变了,坚持上夜班,抢修设备,表现突出,前后判若两人。还有个农村支部书记王一基,他把被洪水包围的500多群众转移到一个高台上以后,水又淹了高台。他就和青年一起加固高台,把老人、妇女和小孩安排在中间,他和青年们手挽着手沿着高台边筑成人墙,在水中站了一天两夜,洪水退后,群众安然脱险。广汉三水供销社党支部在洪水到来时,5个支委和22个党员,没有一个人顾及自己被水淹的家,而是全力抢救国家财产,晚上水退了,满街漆黑,他们趟着水把蜡烛和饼子送到每家每户,第二天一早就烘干炉灶,坚持开门营业,以应群众需要。他们说:“洪水只能冲垮河堤,共产党员组成的堤岸是冲不垮的。”群众叫他们是“冲不垮的供销社”。
党支部是这样,县委怎么样?新津县委就是一个抗洪救灾的模范县委。洪水涌来时,县城和县境内的低洼地带全部被淹。县委书记、县长和人大常委主任带领县委和县政府的干部们,都到了基层抗洪前线,和群众一起不眠不食,连续日夜战斗,人员无一死亡,财物损失较少,农作物受害较轻。这个县委还及时提出“无灾大增产,轻灾不减产,重灾少减产”的口号。这并非说大话,是要秋后兑现的,现在可以说兑现了!面对这样的党员,面对这样的党组织,群众评价说:“还是共产党好!”

在这次抗洪救灾的前线,无一处没有解放军,无一处不是解放军打头阵,他们发出“灾区就是战场,救灾就是打仗”的口号,冒着瓢泼暴雨,冲进急流恶浪,从摇摇欲倒的房顶上、阁楼里、险巷中背出老弱妇孺,从大浪中漂浮的房架、木板、桌椅上救出奄奄一息的落水群众。有个在对越反击战中负伤7处的连长,还是象在前线踏过地雷区一样,走在前头,喊一声:“跟我来!”就第一个扑向洪水了。重庆某化工厂有26支装剧毒无水氟化氰的钢瓶,如被洪水浸泡,将会强烈爆炸,严重毒化江河。这些钢瓶,都是解放军冒险背了出来的。当一大片木头和杂物滚滚而下,严重威胁沱江铁路大桥的安全时,是解放军战士,一个个奋勇扑向翻滚的漂木,一根一根拖到岸边。是解放军在激流水口筑成人墙,拚命抢住被水冲流而下的几十根圆木,有的因此被撞伤,有的被冲倒,但是谁也不让步。把受灾群众抢救出来,送水、送饭、送药、送衣服的是解放军;水退以后,为群众安排住房,修理危房,清洗街道污泥,打扫厕所,消毒防疫的是解放军;冒着危险驾驶飞机,穿过雷电和峡谷,送省委和军区首长去视察灾区指挥救灾的还是解放军。
这里,我还要说一说成昆铁路上断桥河边解放军救人的事迹。位于凉山利子依达沟上的铁路大桥,被暴雨酿成的巨大的泥石流冲断了。刚好有一列客车运行到那里,冲向断桥,车头和两列车厢滚下了河,附近的解放军驻军闻讯后,立即冒着暴雨,跑步几十里,同列车上还活着的乘务人员和受伤的旅客,一起救死扶伤,到淹了水的车厢中寻找和抢救受伤旅客,把他们一个一个背了上来,有的解放军和乘务员双膝跪地,抓着乱草往上爬,只见长长的陡坡上留下了一条血路。被救起的人眼泪簌簌直流,感动地说:“你们用鲜血换来我的生命,我一辈子忘不了你们的恩情。”
在那些日子里,人们说得最多的,还有一句话:“还是解放军好!”

这次四川抗洪救灾,我们的普通群众,同样表现出了十分可贵的先公后私、舍己为人、不畏艰险、团结战斗的英雄气概。被中央慰问团和广大群众誉为“抗洪八勇士”的事迹,就是以这种英雄气概谱写的一曲凯歌。八勇士是遂宁猫儿洲的8个社员。他们为了抢救集体财产,陷入洪水包围,登上房架,他们听到党支部书记隔河喊话:“团结一心,争取生存,扎木筏子漂流。”便用衣服撕成片片扎好木筏,不料又被大浪卷入激流。8个人5男3女,只有两人会游水,5个男社员把3个姑娘放在中央,然后围坐一圈,由两个会水的前后撑筏。大浪象山一座一座压过来。他们始终抱成一团,沉浮100多里。他们穿过涪江大桥,翻过龙凤电站,渡过黑神庙、张飞梁、老虎嘴、闯闯岩等一道又一道险关。中途,筏子要散架,3个姑娘叫会水的快泅水上岸逃命,不要管她们了,只要他们回去安慰爹娘就行,可是会游水的说:“我们决不离开,大家都为保护集体财产一起来的,只要我们在,就有你们在,我们8个人一个也不能少!”大家互相关心,互相鼓舞,一直流到潼南玉溪镇,终于被党派来的抢险机动船把他们从昏迷中救了起来。一到岸上,党委和镇上的人都来慰问,请他们去家里住,给他们烧水洗澡,送衣服,请医生看病,照顾得无微不至。回遂宁的路上,老船工为他们冒险撑渡,不相识的社员为他们引路、送馒头,果园的社员为他们摘梨子解渴,汽车司机热情地请他们搭车,他们说:“真是百里归家,处处亲人呀。”
富顺的船工们,在洪水中围猎大罐那场斗争一时传为佳话。这个大圆罐内装酒精,有十几米高,30几吨重,被水从糖厂冲了出来,正乘着13,500秒立米的流量,以每秒5米多的流速,横冲直撞而下,碰到什么,冲跨什么。这个祸害如果冲入长江,奔出三峡,撞向葛洲坝,很难想象会造成什么样的灾难性的后果。擒住大罐,便成为大家很关心的事!富顺的船工们不愧是英雄,他们冒着暴雨,在滚滚的洪水中,和不断翻滚的圆罐周旋。爬上去掉下来,总拴不住它;等拴住了一拉,它又把钢绳绷断跑掉了;有时还气势汹汹地向猎船冲来,时刻都有船毁人伤的危险。船工们就这么在江上围猎,擒而复失,几经波折,才使大罐就范,扫除了隐患。是的,为了葛洲坝的安全,灾区的船工和群众曾在江河上展开了一场拦截漂浮物的斗争。不说别的,一百几十万间流入长江的木构房子,就够清除的了。而宜宾一带还拴着十几万立方米的木排,如果一旦脱缰而去,冲出三峡,后果更不堪设想。英雄的船工和放排工人们日夜守候在木排的周围,准备捕捉,他们眼睛盯着的是木排,心里想着的却是:葛洲坝,葛洲坝!
还需特别一提的是,我们的青年在这次抗洪斗争中立下的功勋。他们是一支最活跃的力量。在洪水冲击着城市、
乡村,危及人民生命财产的每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到他们奋战的足迹。三台县18岁的青年邓长青,路过清溪,河水猛涨,小溪上的小桥已被淹没,一群女社员要到对岸去加工粮食,不敢过桥,邓长青毫不犹豫地在被水淹没的小桥上往返十几次,把粮食运到对岸,又一个一个地搀扶女社员过桥,有一个年纪小的社员过桥时,由于桥板打滑,和邓长青一起掉进溪水中去,邓长青把个人生命置之度外,奋力把小社员顶向岸边,小社员得救了,邓长青却被洪水卷走,献出了他年青的生命。万县市待业青年刘伶,是一个年老病重的荣军的儿子。这次洪水来了,他把许多孤老病残的人一个一个背到安全地带,又用家里的木板扎成筏子,为受灾群众运送东西,传送信息和报告水情。为困在屋里无法上厕所的居民,挨家挨户倒屎罐子,不怕脏,不怕累,干了好几天,有人说他“站班子(丢丑)”,他说:“对人民有益的班子我愿意站,我要做一个心灵美的人。”金堂赵镇也有一个待业青年叫郭代富,他不接受一个单位给钱叫他去搬东西的要求,却自己驾起一叶小舟,在洪水中飞驶,哪里有呼救声,就划到哪里,不怕激流漩涡,不怕墙塌屋垮,在一天多时间里,救起了200多人,许多眼见无望的老弱病残,他都一个一个救出,背到安全地带。有些人感激他,要给他钱,他一分也不要,说:“人我要救,钱不能收。”他还把自己身上仅有的9元钱拿出来买干粮送给大伙吃。遂宁青年社员邱盛春的家是当地闻名的“冒尖户”,他看到洪水涌来时,置自己刚刚添置的全新结婚用品于不顾,冲出家门,四处救人,把困在水中的35名老人、妇女和儿童全部救出。人救完了,他家新盖的大瓦房也轰然塌倒,一件东西也没抢出来,人们说:“我们被救了,你的家都冲光了,我们多难受。”小邱说:“万元家产买不了乡亲的性命,只要人活出来了,败了家,还会兴起来的。”

四川这次遭到特大洪灾,损失很大,但是在中央关怀和全国人民支援下,一亿人团结互助,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生产自救,以惊人的速度重建家园,恢复生产,取得了很大成绩。工厂已经全部恢复生产,通外省的几条铁路经过一万多名职工和铁道兵的日夜奋战,都提前通车了。农村正在重建家园,粮食虽损失不下30亿斤,然而估计还能保持去年生产水平,说不定还能小增产,确实已经做到省委提出的“两个保持”(工业、农业保持去年水平),“三个稳定”(人心稳定,物价稳定,社会秩序稳定)。这是多少人殚精竭虑,艰苦奋斗的结果,有着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呀!
内江棉纺厂是受灾最重的骨干工厂之一,全厂淹没,机器埋进泥沙中,原估计3个月难以恢复。但是洪水还没退尽,职工和家属们就纷纷踏进工厂,冲洗机器和车间积泥,清理管线,抢修设备。四川的37个棉纺厂,发扬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协作精神,派出了480名技术过硬的技术人员和工人,自带工具,自备费用,参加抢修,用了43天,便恢复了生产。重庆卷烟厂也是10天后就恢复了生产,当天达到灾前生产水平,第二天创了新纪录。在农村灾区,你可以看到:洪水还没有退尽,大人小孩就顶着毒太阳,下田去一棵一棵地扶苗洗苗。一些社员,在肥田被冲光只剩下一片白沙卵石上面,挑土造地,赶种晚秋。大地又染上了一片绿色。一些群众,还解囊捐款,以表他们对救灾斗争的支持。成都印刷二厂的八十一岁的退休女工丁双莲,把她几十年积蓄的5,306.8元,一分不留地拿了出来,支援受灾工厂。谁都知道这些钱有一部分是她多年栉风沐雨,捡拾废纸,一分一分地积攒起来的呀!成都有12个待业青年,把他们捡骨头鸡毛积存下来的110元捐了出来。金堂一对青年把多年积下的结婚费用以“人民的儿女”的名义邮汇了来。许多小学生把一分一角零用钱和小铅笔也拿出来送给灾区小学生。至于到接待站来送衣服、用具、粮票、杂物的更是络绎不绝,汽车运,三轮车拉,自行车驮,肩挑背扛,熙来攘往,就更热闹了。而在农村,一些没有遭灾的社队,则开展“一根树、一把草、一个工”的支援活动,组织几百上千人的队伍,自己带上木料、竹子、麦草、种子和肥料,浩浩荡荡地开到灾区去帮助遭灾的阶级兄弟重建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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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酒言〔短篇小说〕
林斤澜
老木,把这一盅满上,我知道你那酒量。可我这儿又满上了,你能不陪我这一盅?不会喝酒,你当什么干部?二十年你没长级,怨谁?怨你酒没长量。莫非你是替我节约,当我没酒,杏儿她娘,就手掀掀那布帘儿,瞧,二锅头靠边站,当中间的是高粱大曲,那葫芦瓶是燕山春。这都是给杏儿她哥盖房准备的。你看我院里的木头,三间房全齐了,就差一根大柁。杏儿她娘,你别叨叨,要杨木的不要?你说呀,说声要,明儿就给你抬来。我是要根松木,房要一站起来,得让孙子都不能够放出一个屁来。
老木,喝呀,头两年还打听你来着,说是往南弄到天堂河去了。我心里一咯噔,天堂河,不是圈老地主反革命的地方吗!看你身子骨还行,没熬趴下,熬过这一劫数且死不了啦。头发上白丝儿不碍,又没娶媳妇的事儿啦,爱白不白。二十年过去了,你还惦记着这个村儿,还认得我这个门儿,这是什么情份儿啊,这得喝啊。人生在世,有几个二十年啊。
中央说眼下经济困难时期,我怎么瞅着怎么不象呢!杏儿你乐什么呀,你乐你爹喝了两口酒,敢跟中央说两样话啦。你听着,“四人帮”把国库鼓捣空了,我信。国家账面上亏着赤字上百论亿的,我信。前两年又蛮打蛮撞的犯了点左性子,我信。可是老木,一提困难时期,我心里寒颤,由不得自个儿演开二十年前的电影儿了,一前一后全唤做困难时期,怎么形景成色全不一样呢?
二十年前,你到咱们村来,不正赶上困难时期,可不,你是专赶困难来的。还吃着食堂吧?一天两顿棒?粥,越熬越稀,清汤寡水的不好糊弄肚子,对上榆树皮面儿杏树叶儿,要有榆叶钱儿啊可就美美啦。开饭打钟,这家坐在台阶上,那家围一圈儿蹲在地上,跟一窝一窝叫花子似的,大眼瞪小眼,把碗舔得用不着刷了。杏儿在我怀里,不顶一只猫分量,老木,你可认不出她来了吧,想不到长成这么大白薯块儿吧。老木,那时候你来干什么?整社。怎么整?那还割资本主义尾巴呢,哪找尾巴去啊:老地主死在天堂河了,他有个儿子起小在外头上学,打着旗子冲过总统府,现在外头当着咱们的局长呢。富农倒还有一个,可那后脖子抽了筋似的,走道没抬过头。你整他的材料,可他连句整话也没有,找来找去找到富裕中农身上了,对了,你还记得呢,这个词儿眼下小青年怕都说不上来,叫做打退富裕中农自发势力的进攻。老木你记性不错,咱们村找的靶子是个掌鞋的。人家一种一收,老实在家。人家使牲口是个好把式,能撒手不管嘛。开春一种上,秋后翻完了地,人就“改搂”点破轮胎,淘换上鞋钉子,出去转游转游,掖着活钱回来。偏巧他家还人口单,一儿一女,儿子还在车站上扛大个儿。也是人外场活泛,给找的活茬呀。可村里不论远近,谁家遇上事儿拆兑不开,三头五块的找他不犯难。凭良心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那个人是会算计,可没有要过街里街坊的利钱。人们过意不去,打下核桃来,拾了杏核砸出杏仁来,给他挎个半篮子去,那是有的。那个人走的地方多,嘴里也溜索,说长道短的还常出来新鲜词儿。好呗,老木你还记得呀,他说生产闹瞎了不是?割尾巴割过了界,割了前边,拿什么搞生产哪?齐了,经济上有剥削,政治上有反动言论。老木告你说,那人还硬朗着呢,断不了好吃好喝,人家肚子里有油水呀。现在公社鞋厂里当老师傅,厂长还是他带出来的徒弟呢。
老木你踏实坐着,酒不给添了哪行!杏儿杏儿,你娘手慢,你再给炒两鸡蛋来。老木你怎么了,没什么螫你了吧?抠鸡屁股换咸盐的日子没有了。如今鸡蛋富余,自个儿不断吃,老农民也营养营养啊。我还有蜂蜜呢,地道自家产的荆花
蜜。核桃仁儿蘸蜂蜜下酒怎么样?给我踏实着,我有话跟你说,有个扣儿今天得给你解开,找你还找不着呢,今儿你找上家来了,我不解开这扣儿,人心就不是肉长的啦,喝呀老木。
那年听说把你下了天堂河,我心里一咯噔,你下天堂河,罪名十条八条,当中跑不了一条,困难时期你在咱村“右”了不是?你别打哈哈,你当我们山角落里什么也不知道。实告你说,你们那儿的造反派来外调过,我们一听话茬儿,嘴里不好明说,心里明白呀。我们这里也是造反夺权打不完的架呀,我的队长也给下了,又批又斗了。实情是,那年你来整社,是我们糊弄了你。外调时候我们又张不开嘴,支支吾吾,我们欠着你的情哪。
两顿棒?粥对树叶儿,还割尾巴,还打退自发势力。可村只有那掌鞋的手里攥着几个活钱,谁张口批判他呀。我们当干部的官面儿上支应着你,背过脸儿来跟群众不支嘴,你磨破了嘴皮子也听不见一声响儿。我们知道你也是领着上头的任务下来的,不给你点材料,你也不好交差。就给你割尾巴过了界那两句,明面儿那是个材料还挺有质量,实际是粗话,不好亮出去。到了会场上,你说到这儿果不其然的打磕绊儿,你一磕绊,大男小女的嗤儿一乐,这个批判会就算交代了。这是把你给“阴”了。来来来,现如今也没别的陪情,这点儿鸡蛋归你。
可我们也不是不长眼睛的,慢慢的瞅出来你这个人心地不赖,横是没跟谁要点干的吃偏食,打钟盛粥的时候,反倒不往满里盛呀。别乐,你说我瞅得仔细,那可不,那时候瞪着眼睛往碗里数米粒呢。过后你也不批判了,开会光念报纸,爱听不听的你只管照着念。不就起这儿,你落下个“右”了吗?别忙,扣儿还没全解开,还有一件大事,千好万好当时背着你干,要不你的罪过更大了,当时背地里,我们还使着那掌鞋的呢。那阵儿他上哪掌鞋?珠店那里修铁路盖车站,住着几百口子民工,干的尽是费鞋的活。他在那儿混熟了,把个儿子弄去了扛大个儿,我们让他们爷儿俩给村里淘换水泥。我们早就动了心机,非修条水渠,把水泉沟的山泉引了过来。
喝,提起这水渠,你得喝一口,还得满上。这水渠十六华里,打一个洞子,削两个山岩,架三座渡槽,叫做打一削两架三嘛。我们这么个屁股大的小村,自力更生。这得说要不是合作化集体的力量,一家一户的,哭也哭不出来。把水引过来了,浇地百分之七十五,我们这儿打盘古开天没涝过,就怕旱。修上水渠,撵走了旱魃。不撵旱魃山区面貌能改变?这条水渠是喝粥时候下的决心,棒?粥对树叶儿时候开的工。那时候流的汗不是一色的汗,有累出来的热汗,有饿出来的冷汗。如今说给青年们听,还嫌陈糠烂芝麻。没有集体,有你们见天见大米白面!杏儿……杏儿怎么又换衣裳了。黑灯瞎火,咱们山区坡坡坎坎的,你穿这么高跟的鞋,不跟自个儿过不去?杏儿她娘怎么不吭声呢,要是开舞会,就不许去。咱山里头不兴这个,轧碾子推磨好容易机械化了,你们倒吃饱了饭转磨玩儿。要是上队部看电视,也给我少去。说“四人帮”演的节目,男是光棍,女的没家小,对,那不合理。可现如今十个节目十个搞对象,不论水边草棵子里,搂搂抱抱,咬脖子打滚。这话本不该当爹的说,可当娘的没说三声,能让当闺女的一句话给噎“背”了。我要不喝口酒,跟我也蝎蝎螫螫的哪。我一端上酒杯,谁也不敢拦我的话啦,杏儿……你撇嘴了,你冲着老木乐什么?那么老木,我没往你酒盅里斟醋吧?怎么跟倒了牙似的……
哦,原来你这回是推广电视来的。电波叫大山挡了,有的地方收不清,有的收不到,要安转播机,要组织山区电视网。还得国家瞅着我们哪。国家不瞅着,谁瞅得见?可不还是我说对了,这哪象个困难时期。二十年前你来整社割尾巴,那真叫困难。如今你来推广电视,可不,随着搞精神文明嘛。难怪前半晌娘儿两个叨叨买个电视机,超产有奖,谁家里不掖着千儿八百,说买个什么可硬气了。买吧,我不反对。买来先存着,馊不了捂不坏的,等有好节目了再戳上天线。老木,这回你怎么不来整社了呢?我瞅着现如今倒该整整了,对,咱们不说整,这个整字儿让人脑袋大,后脊梁发毛。咱说教育,这两年怎么教育也叫不响了呢!出工一窝蜂,干活稀松松,老木啊,那是早几年的话了,后几年是两点早就出工,五点不见收工。干瞅着没人干活,谁也没法治,没想一针给扎过来了。论组论户的一包产,不用谁盯着,各个儿干开了,生产上来了,可不瞒你说,那私心也随着起来了。你瞅着吧,一冬没场好雪,开春没下过透雨。大眼小眼的全盯上水渠了。水渠是怎么来的,老一辈子喝着棒?粥对树叶儿,依靠集体干出来的。如今这要这儿开口子,那要那儿先浇上,都依着这一个个的个人主义,还不把十六华里的水渠扒塌了算。我跟队里说了,我来管水行不行,这也不算是干部,我也不要干部待遇。我扛把铁锨来回的走,该浇不该浇,谁先谁后,听我手里这把锨。谁要动动水渠一块石头,我长眼睛,可我手里的铁锨是不长眼的,我抡起铁锨来……杏儿她娘,怎么端上烙饼来了,葱油烙饼得趁热吃呀。得,老木,酒就喝到这儿,咱们门前清,干!
什么,我抡起铁锨来怎么着?我抡起铁锨来,抡起铁锨……嘿,只要政策对头,我抡铁锨干吗?经济搞活了,人也活泛了,还能让一泡尿给憋死。吃吧,葱油烙饼趁热着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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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家乡水〔套色木刻〕 肖映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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