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1月28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桂花酒〔短篇小说〕
范作文

吃罢晚饭,于凤从食堂走回宿舍时,她的女友桂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宿舍里静悄悄的,连手腕上表针走动的嗒嗒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晚照从敞开的窗扉间涌进来,室内染成一片通明煊红的颜色。没有风。洗发膏的香味怪刺鼻子。桌椅条凳都那么死气沉沉地立在那里。——于凤第一次讨厌起这间和桂花一起共处了三年的小屋来了。难道,是因为马上就要离开了么?大学就要毕业了,不少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毕业分配凄惶不安,连一向心静气平的于凤也失去了往日那股沉稳劲……每当想起那个熟悉的风光旖旎的海滨城市,想起那处在繁华闹市中的温暖舒适的家,想起在市人事局当科长的爸爸,她的心就象暴雨中的河面一样不能平静。要能分配回去该有多好啊!象小鸟搏击长空之后那样的悠悠而回,象小船出海载满鱼虾那样扬帆而归。进市立医院干个妇产科大夫是不成什么问题的。十年之后会成为一名众口称道的回春妙手,这一点于凤自己毫不怀疑;挑选爱人也绝无困难可言:一定要大学毕业,身高要一米七五以上,而且五官端正,要有文学素养和懂点音乐,最好父母也是干部……到时候,下了班,挽着他的胳膊,款款漫步在秀丽的海岸线上,听着大海摇篮曲般的涛声,谈谈工作、理想、生活趣闻、银幕上的故事、李义山委婉含蓄的诗句……于凤心里曾多少次描绘过这幅动人的生活画面呵!可细想起来,生活也很可能出现另外一幅图象:让她去新疆,去西藏,去荒凉偏僻的山区医院,去百里不见人烟的军工厂……。昨天下午,学校马书记在大会上讲,要同学们“一颗红心,做好多种准备,一切交给党来安排。”这些话实在有点不对心思。于凤的心乱极了,象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啊,黄昏时的天空真多变幻!夕照泼到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云朵上,白的变金,灰的染紫,黑云周遭镶上一层耀眼的花边,全都那么似动非动地横在天际,光怪陆离,变化莫测——人生难道也是这样的么?
桂花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三年来,她和桂花朝夕相处,在生活上互相关心,学习上互相勉励,象姐妹一样亲密无间。可是,两个人的经历、性格、气质,又是那样不同。于凤来自城市,言谈举止有股城市姑娘的潇洒风度;桂花出身农村,说说笑笑充满着浓郁的山村野趣。虽然功课都不错,然而于凤喜欢靠书本重复记忆,桂花却擅长通过和别人讨论来加深理解。她们长得也都很漂亮,但春兰秋菊,风度各有千秋:于凤文雅钟秀,娉娉婷婷;桂花健壮朴实,洒洒脱脱……哎,谁知道这两人是怎么粘到一块的呢!
和于凤相比,桂花毕业分配的前景是非常令人歆羡的。她是班上唯一的女党员,功课好,工作好,人缘也好。加上今年的分配小组组长马书记又是她的老乡——是亲三分向嘛,分配时要留大城市或进大医院,还不是五指抓田螺,手里攥着的事?虽然她在党员会上和全班同学面前表了态,要求回到山区为农村社员服务;于凤也不止一次地听她说过,老家白毛岭小学的那个语文教师陈贤一直在等着她;可是,人嘴两张皮,这些话该怎么去掂斤称两呢,谁也不能钻到谁心里去看看……
桂花还不见来。于凤恹恹地躺到床上,侧身打量着对面桂花枕巾上那只斑斓猛虎,在渐渐暗下来的霞光的映照下,竟变得栩栩如生了。人对美的追求真不一样,那次两人去百货公司买枕巾,于凤挑了条孔雀开屏图案的,而桂花却要了这只虎。从那以后,虎姑娘,凤丫头,就成了她们各自的雅号了……
于凤疲乏地合上了两眼,轻轻打了个哈欠。

“凤丫头,醒醒,醒醒!……什么时候你就睡觉啊!”
八点钟,桂花回来了。她左肩上挎一个胀鼓鼓的黑旅行兜,左手拿着一瓶酒。于凤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嘴角浮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看,桂花酒。‘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桂花得意地摇晃着酒瓶,丰满的胸脯有力地起落着。
于凤看着淡黄色的瓶签,瓶签上有几朵鲜红的桂花,画得刻板,生硬,毫无活力,是S县酒厂的产品。这是一种极普通的果味甜酒,价码不会超过一元钱。
“起来吧,凤丫头。”桂花拍着鼓胀的挎兜。“我办了点酒肴,咱们到院子里坐会儿不好吗?”
于凤眨眨眼,坐起来,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向宿舍楼后那棵芙蓉树下走去。
落霞已经消散了,西边天陲还留着淡淡的紫痕。月牙,象少女的眼睛,温柔地含情脉脉地俯瞰着大地。楼房、亭阁、绿树、花圃……到处都是这么冰清玉洁,玲珑姣好。连印在地上的斑驳树影与周遭唧唧咕咕的虫声,似乎都有一种妙不可言的诗韵。桂花好生快活。
“来呀,凤丫头!”她叫着,“同饮一杯桂花酒,消消烦恼去去愁。”真不愧是语文教员的恋人,她肚子里装下的唐诗宋词虽不及于凤多,但借题发挥或出诗答对是决不会没口词的。
于凤叹了口气,两道弯弯的秀眉蹙得更紧了。她也在想诗,那是《春江花月夜》中的句子:“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可哪是自己该走的路呢?是通往家乡市立医院去的柏油路,连结山区千家万户的羊肠路?……毕业分配这局宝还没揭底,她实在快活不起来,只是端起酒杯,默默地呷了一小口。啊,酒味太淡了……
“于凤,”桂花关切地看着她,“这几天,你包袱背得太重了。”
于凤凄婉地一笑。
“何苦这样浪费脑细胞呢!老朋友,你向咱学着点不好?”
于凤叹了口气:“你的本事我可学不来,再说……”她抬起头,透过浓密的树影瞅着天空。
桂花笑了:“怎么不往下说了?……小鬼头,这阵你连我也有点信不过了。”
于凤摇摇头,却又“嘿”地一声,笑得怪尴尬。她拿起一颗炒花生,放到嘴里慢慢嚼着,仿佛嚼着一块木渣。
“今天下午我去找马书记了。”桂花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走他的后门……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马书记是陈贤爸爸的老战友。”
“那就……更好了!”于凤意味深长地说。
桂花狠狠地瞟了于凤一眼:“死东西,你脑子真该挖出来冲洗冲洗了……我是求他把我分回老家去!”
于凤吃惊地问:“什么?分回老家?”
“你认为我这些天是在唱高调吗?”
“可是……”于凤疑惑地看着桂花那双乌亮水灵的大眼睛,“你又何必这样自讨苦吃呢!从各方面来说,你都完全有可能分到大医院去……”
桂花抓起块熏鱼咬了一小口:“这些我都考虑过了,凤丫头。我们这些有幸走进大学门来的人,学点业务还不都是为了用吗?十亿人口,八亿是农民,农村眼下不是更需要我们?”
“话是这么讲,”于凤说,“但……去公社医院怎么能提高业务呢?”
“照样提高!”桂花说,“不同的是它不能象大医院里的大夫那样,沿着一条窄窄的学科的路子细细地钻下去,而只能横着来,什么内科、外科、五官、妇产……公社医院的大夫是样样都要熟悉的。这不就要我们花费更多的精力来攻业务吗!”
“万金油大夫,”于凤睥睨地摇摇头,“我最怕这个!”
桂花莞尔一笑,看着愁眉苦脸的于凤,忽然象想起了什么似的向前移了移身子。“哎,我们小陈来了封信,写得挺好,我背几段你听听?”
“哟!……他来信你都背啊。”
“有什么法子呢!”桂花满脸喜色,却伸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示,“眼睛看够了心里还想念,这信快看了20遍了……哎,先来一杯再说!”说着,举起杯来。
“‘恋念的桂花——’”
于凤“噗哧”一声笑了,“哎呀,真难听!”
桂花抿紧的嘴角愈显得一本正经:“这你就外行了,谁谈恋爱的时候都是蜜蜜甜甜的……唔,再听下去吧!‘收到你的来信,我打心眼里高兴’——别笑!‘你虽然由农村进了城市,由一个普通的农村社员变成了时髦的大学生,可我们的心——’点点点!”
桂花把三个点点点当成一个省略号,惹得于凤又是一阵笑。
桂花抬头望着疏星朗朗的夜空,她的绵绵的思绪,又回到五龙河畔那个绿树环合的小山庄去了。那儿有她勤劳的父母和质朴的乡亲,有她走过的小路和洒过汗水的大地,有小河的水声,雨后的彩虹,满山的松涛,晶莹的白雪……当然,还有他,那个从省城来到这里插队落户、当上了小学教师、为了山区教育事业而一次次放弃了回城机会的陈贤。故乡是因为有了他而变得叫人更加爱恋了的呀!第一次收到陈贤纸条时的惊喜和忧虑,第一次小河畔月光下的幽会,第一次两双手紧握在一起时的冲动,第一次把婚事向父母公开时的羞怯,第一次请他来家吃饭时的精烩细切……多少个第一次啊!当然,事情并不完全一帆风顺,陈贤妈妈就来村里闹过几次,她指着陈贤的鼻子又哭又骂,坐到桂花家门前无理纠缠,有好几次桂花都快撑不住阵了。她曾嘤嘤饮泣地劝陈贤远走高飞。那年上边来村里招工,桂花曾悄悄替陈贤报了名。可是,陈贤始终是那句话:“我又不是光为你才留在这里的,孩子们需要我!”十天前,陈贤妈妈专门为桂花的毕业分配问题来校找过马书记,请求把桂花分配到省城。陈贤妈妈的意思很清楚:只要把桂花留在身边,陈贤很快就会飞回来的。可是,桂花又一次把婆婆的计划打乱了……
“桂花,怎么不背了呢?”于凤问。
“好吧,我继续背。”桂花从沉思中醒了过来,抬手拢了一下修长的发丝,快活地冲于凤扮了个鬼脸,“‘希望我们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从青年走到中年,从中年走到老,走到死。革命分工不同,螺丝钉同样不可缺少……’哎呀,再往下原文我记不清了,大意是——只要我们勤勤恳恳地为人民工作,当个万金油大夫也是十分光荣的。因为……我们并没有游戏人生!”
于凤静静地听着,郁闷的心田不时漾起一阵阵感情的涟漪。是的,和眼前的桂花相比,和桂花的那个决心在农村扎根一辈子的陈贤相比,自己不是有点儿庸俗与自私,有点可羞与可悲么!于凤心里蓦地一阵燥热。
然而,燥热过后,于凤心里却又有另外一些东西在闪光:明媚秀丽的闹市中心,楼阁台榭在闪光;海滨大道上春风满面的情人,眸子在月下熠熠闪光;大医院的诊室里,听诊器在女大夫的手中闪光;医学杂志上署有“于凤”二字的论文,每一个字都在闪光……啊,五光十色,光怪陆离,那是一种多么使人神往的景象啊!
眼下,于凤的心实在烦乱透了。
“于凤——”
“……”于凤苦笑着抬起头来。
“人一辈子不容易,是吗?”
“真是的。”于凤喟然长叹一声。
桂花两手有力地按住了于凤的肩头:“别愁了,老同学,气滞则肝郁,日子久了人要闹病的。我有一本锦言集是陈贤邮来的,你不妨看看……”
于凤又是一丝苦笑。
桂花重新举杯:“于凤,咱们喝酒吧!闲愁……,陆游那诗怎么说的来?”
“闲愁如飞雪,入酒即消融。”
“对!”桂花激赏地看着于凤,“今晚咱们喝个瓶底朝天吧,这酒怪甜的。”
于凤双眉打结,点了点头。

桂花过于贪杯,躺上床便呼呼地睡着了。对面床上的于凤,却把眼睛睁得更大、更亮,显得更加悒郁和焦躁。
桂花的话,象一把有力的桨棹,不停地在于凤的心里搅起层层波澜……这几年政治上拨乱反正,经济上调整改革,思想上倡导解放,原来许多认为是万古不变的“真理”,现在显露出了它的谬误,原来被玷污的真理,现在显出了它的光芒。但也有人不免迷惘起来,把“向前看”当做“向钱看”;把艰苦奋斗当做苦行僧主义;什么关心国家大事,那叫空谈政治;什么共产主义理想,那是唱高调……唉,真真糊涂得可以!
于凤糊涂吗?不,她并没有失去理智,并没有泯灭工作上的热情;可也有种种私心杂念萦绕在心头:高尚与庸俗,美好与丑陋,公与私,原是十分平静地相处在一起的。不过,今晚上,桂花把这种平静搅乱了。
路,下一步的路该怎么走呢?“于凤,你真庸俗!……”睡梦中的桂花翻了个身,仿佛跟谁辩论似的喊了一声。
于凤愣住了,不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她看着暗影里桂花颀长而结实的身躯,心里渐渐浮起一片愧怍之情。这个聪慧、秀美,说话办事从不愿叫人挑出半句闲话来的女大学生,今天第一次感到低人一等了。
“我真替你脸红……”又是一句。梦乡里的桂花话说得又严肃又尖刻,已不是刚才那种甜言细语了。唉,酒后吐真言哪!
于凤慢慢地坐起来。她低头看看表,已是凌晨一点时分。柔和的月色消融了日间的暑热,溜进窗来的夜风微微发凉了。仔细听听,四周有一种嗡嗡??的声音在轻轻颤动,那是夜海拍岸的浪花在絮絮低语!……蓦地,于凤的手从枕边摸到了桂花临睡前递过来的那本锦言集。对,反正睡不着。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轻轻拉开了台灯的开关。她的心立刻被收集在锦言集里的那些伟人、哲学家、诗人、文学大师和科学巨匠们的深刻睿智的思想吸引住了:
“如果人只是为了自己而劳动,他也许能成为有名的学者、绝顶的聪明人、出色的诗人,但他决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完人和伟人。”(马克思)
“有所作为是生活中的最高境界。”(恩格斯)
“世界上能为别人减轻负担的都不是庸庸碌碌之徒。”(狄更斯)
“庸庸碌碌之徒。”于凤喃喃地重复着。她有点头晕目眩起来。啊,是热血在上撞!于凤抬起头来,庄严地看着含在窗扉中的那轮玉盘似的圆月,一双被愁苦锁住的柳叶眉渐渐舒展开了。
扔掉吧,把那些无端的烦恼,无端的焦躁,无端的患得患失和无端的忧心忡忡,一古脑儿干净利索地扔掉吧!象桂花、陈贤那样,勇敢地面对生活的召唤——生活原本不就是十分美好的么?祖国正在前进,人民正在前进,前进中的祖国和人民是需要筑一条生命的绿色屏障的,这正是一个白衣战士引为骄傲的地方,到哪里还不都是同死神战斗!
于凤悠长地、深深地、如释重负般地嘘了口长气,心里踏实了。她在桌子上铺开信纸,工工整整地写下她的思考,向院党委表白自己的心迹:服从组织分配,把一生交给党安排!
啊,小屋里桂花酒的香味似乎越来越浓了……
(本文作者系山东潍坊地区人民医院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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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绿色天使
刘贵贤
眼前,悬挂在美术馆大厅正面墙壁上的这幅《绿海》,仿佛不是油画,而是郁郁葱葱的林海实景:绿的树,一棵棵,树冠衔着树冠,密得透不过风;绿的草,一丛丛,厚实实,如毡,似毯;草丛里一洼洼绿的水,浮荡着一块块似乎飘动的绿苔,就连空中的朵朵云彩,也被映得绿莹莹的。嫩绿,葱绿,翠绿,墨绿,绿得凝重潇洒,绿得生气盎然。
这是哪位大师的杰作?
一看署名,居然是她——洁茹,我高中时的同窗好友。顿时,那个扎着绿蝴蝶结,穿着葱绿半袖衫、墨绿裙子的活泼的身影,便映现在我记忆的荧光屏上……
那时她是全校的学习尖子,我是班里的活跃人物。我们俩都好辩,常常辩得脸红脖子粗。我爱红,她爱绿。记得那次红、绿之争,难解难分,竟互相拉扯到班主任面前请求评判。她说“绿色是生命的象征”,我坚持“红色代表着信仰,比绿色更值得珍爱……”班主任站在我一边。我“哼”了一声,骄傲地扬起了头。她不示弱,脸涨得比我的红运动衫还红,梗了梗脖子,走了。
过了几天,没想到,她在给班里的黑板报投稿时,居然用“绿色天使”作笔名。更出人意料的是,高考前,她三个志愿填的都是林业学院。
她真的考进了林业学院。毕业分配了,我到火车站为她送行。当列车在欢快的乐曲中启动时,我哭了。今日一别,何年再见?她的手伸出窗外,轻轻地摆着;她那常常挂着笑意的浅浅的酒窝上,此刻竟也存着亮晶晶的泪花,这是出于对林海的向往和激动,还是对首都的恋恋不舍?
这个问号,在我给她的第一封回信中,就请求她解答。她的一封封回信,却绕开提问,尽是描绘她所挚爱着的东北林海的美妙:桦树摇着肥硕的绿油油的叶子窃窃私语,常绿的松树组成绿色的天棚,太阳遗露下的只是一丝丝晃荡的金线……真怪,在她的诗一般的书信的影响下,我也开始喜欢绿色了,河边拂拂悠悠的柳丝儿,路边伟伟挺挺的白杨,就连楼前萌萌茸茸的绿地,都引起我极大的兴趣;至于有关林海的纪录影片,特别是兴安岭的,我是必定去看的。呵,这就是绿色的林海,它确实象洁茹描写的那样绿得可爱,但也冷得可怕,荒凉得瘆人。那压在树冠上的厚厚的积雪,那倒悬在树杈上的冰柱,那狼嚎虎啸般的狂风,看着看着,浑身仿佛也透着一丝丝寒气。我想:身子单薄的洁茹,吃得消吗?……时间一天天过去,通信一年比一年减少,步入中年,居然断了。此后,偶尔看到林海的影片,脑海一震:洁茹,你在哪里?
我自认为,洁茹去小兴安岭,含有斗气的成份或是一时的感情冲动。每当我带着小宝宝在热闹的王府井儿童用品商店选购玩具的时候,每逢周末在宽敞雅致的大剧场欣赏芭蕾舞的时候,每逢深秋合家登香山观赏满山红叶的时候,那飘逸的心,也总爱想起冰天雪地里的洁茹。
“咔嚓”一声,记忆的屏幕仿佛受到高电压的冲击。我一回头,一位金发女郎正在按动快门,为这眼前的《绿海》拍照呢!我再一次聚精会神地欣赏这幅油画。那密密麻麻的针叶、阔叶,好象刚刚用水洗过,绿得透亮,简直能嗅到春日里清爽滋润的空气,我不禁想起诗人王安石为什么苦想出一个“绿”字来描写春天。整幅画,浓密,但有层次;雄伟,不失娇美;静谧深沉,而富有生机。这不是画,好象是绿色的生命在萌萌舞动。令人想起竹笋破土,火箭上天……
步出美术馆大厅,我好象刚刚参加完激烈竞赛的运动员,心情难以描述。洁茹是学林业的,在条件艰苦的冰天雪地,居然画出了这样生气勃勃的传神杰作。而我呢?经常观看陶然亭艳红的月季,昆明湖泛开涟漪的游船,樱桃沟厚厚实实的草丛,这些看是画、想是诗的画意诗情,在我这个师大中文系毕业的语文教师眼中,却不能成诗,也不能入画。
在色彩学上,绿属于冷色。兴安岭又确实那么冷,可在洁茹的笔下,冷,蕴藏着热,犹如装着蒸蒸热气的暖气片。静,孕育着动,叫人看到了生命的有形的无形的运动。
看了这幅《绿海》,比收到洁茹的信还亲切,比看到她本人还激动。也许,她额头的皱纹比我的要多,可透过这幅画,映现在我脑海里的,仍是那个扎着绿蝴蝶结,穿着绿裙子的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绿色天使……
然而,她又在哪里呢?
洁茹的署名前分明写着“伊春林业局”五个字。是的,她还在林海,我真想马上写信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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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在地头上
张庆田
村口,一条笔直的田间公路直冲石津运河大桥,桥头是横贯东西的沧石公路。这是中午饭后,没有一丝儿风,田野里的棉花也在午睡。我站在村边的杨树荫下,眺望沧石公路上各色各样轰鸣着的汽车来往穿梭。四周是碧波似的棉田。俯视脚下,水泥垄沟的流水在欢快地流淌……
两个姑娘来了,她们手里捧着书本,沿着林荫大道,边走边朗诵英语。看穿着,是教师进修学校的。又有两个姑娘从我背后出来了,她们看到我,嫣然一笑,手捧唐诗,吟哦着姗姗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又有两个姑娘从村口走过来,她们两手在编织着什么,在我身旁的一棵树旁坐下。我好奇地问道:“你俩织什么?”
“手套。”一位姑娘拎起来让我看。
“自己戴?”
“劳保手套。给公家加工的!”
我明白这是一种家庭副业。她们用眼盯着我问:
“你是文学讲习班的吗?”
“我是这个村的!”
“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出去的时候——还没有你们呢!”
她俩吃吃地笑了,笑得那样甜。她们的笑,引起了我的回忆,这是新的一代啊!五十年代我当驻社干部,在这村办社的时候,结识了不少姑娘和小伙子,他们上识字班,唱歌,演戏,谈恋爱……过着解放了的欢愉生活。现在,他们该是长辈了……
一位白发老人慢步从村里走出来。他看我站在地头上,走过来用自豪的口吻和我搭话:“看这棉花,长得一人高,今年要不连下阴雨,又是个丰收!”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去年亩产170斤皮棉,一亩地合400元。你不知道,早先这地净沙岗子,坑洼不平,你看这会儿……”
我笑了,指着西南角说:“那是个大沙壕,还种过紫穗槐,后来,割了紫穗槐种的小麦,长得乌黑。”
“你,你,你……是老张!”
“你可是大亮啊!”
“嗨,我说怎么这么面熟!”
意外的相遇,我们高兴得紧拉着对方的手不放。
“一晃二十多年啦!这二十多年……”他沉浸在回忆里,好象有好多话要说,又无从谈起。
我问:“你现在?”
“退休了!”他眼睛眯着。
“退休?”
“这也算新事!现在失掉劳动力的老人,还发给退休金。我赶上好时候了……”
“那几年,你也赶上了,尽偷偷去粜私粮食。”蓦地,从棉田里钻出一个中年人,光足赤背,穿着裤衩,身上象涂了一层褐色的釉。看得出是在改畦的。
“你还不是一样!那两年愁吃,愁穿,这会儿也发愁……”
“我就发愁盖房子。钱嘛,今年分了一千多,就是没地皮!”
“那几年乱占地,这会儿地皮卡紧了,听说要盖楼……”
“盖楼我也盖。”改畦人说着,突然问道:“老张,你说这政策还变吗?”
“你怕变?”
“谁不怕呀!”他蹲到地头上说:“我就觉得俺们这个办法好!你看,使牲口,搞副业,管果园,养猪,喂牲口,开拖拉机,种菜,还有修理收音机、电视机,各有各的摊,包工包产,按件记工,美气着哩。去年,收入上千元的户占了四分之一,今年,还得多……”
“那你们觉着这么着好,就这么办呗!”我说。
“有的村,都分了地啦!上级强制分,你顶得住?老张,那几年学大寨一刀切,搞什么大寨工分制,闹得人们没了积极性,皮棉亩产降到三几十斤,连饭都吃不上。这会,盖房子刚有了指望,又要分地!”
“你不知道,”大亮插话了,“俺亲家那村,不分地没人干活。好事都让干部们占了,老百姓干一年,没捞到好处。不分地,没有积极性!”
“他分他的,别核桃、栗子一般数!老张,咱办社快三十年啦,好容易挣下这么个家底,机器是机器,牲口是牲口,这一拆一分,不落了架……”改畦人说。
“分地不是分家,只是分着干活,那叫责任制……”我向他解释着。
“那我晓得,你别看我这模样,咱还订着报纸的。你说,俺这不叫责任制?”
“当然叫。你这叫专业承包。办法不错呀!”
“开会时我听说有各种各样的责任制,要分别指导。俺们这算一种。可到了下边,就怕一刀切,一阵风。”
“党的政策很明确。你们放心,象你们这样的队,绝不会非让你们联产到户不可的。”
“可你看这报上,老刮一样的风,能顶得住吗……”
“实事求是这一点,是变不了的……”
“要再变,我这楼又要吹了!”中年汉子说着,又忙去改他的畦口。
一群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嬉笑声从村口传来,原来是一群女社员上工了。“闪开!闪开!”一溜鞭响,几辆三套牲口的马车,拉着满满的土粪过来了。为首的一个小青年,穿着火红的背心,手腕上带着一块亮晶晶的手表。
“女社员有带手表的吗?”我问。
你瞅我,我瞅你,大家哄然大笑。
“我买了两块表,都让儿子卡啦!”女生产队长韩梅梅说。
“怎么不给姑娘买一块?”我问。
“那不是!手上戴着呢。”她指了指坐在树荫下编织手套的姑娘。
“象双生!”
“那个是姑娘,那个,是……没过门的儿媳妇!”
“看美的你!”姑娘们逗趣。
“谁不美?你们不美?……”
又引起了一连串的笑声。笑声漾开去,逐渐消失在绿色的“湖泊”——棉田中。
这时,大喇叭突然响了,“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现在开始广播……”那位改畦的社员拄着铁锨,侧耳细听,不时拿眼瞅我。最后,拽住我的胳膊说:“这下好了,我这楼盖定了。”
“怎么呢?”我没想到这广播会使他这么激动。
“你没听大喇叭广播吗?这可是报上说的,一些好的队,人家把地包到户,咱们采取什么办法,由咱们自个儿定。问题是要想方设法,把生产搞上去。这一下,一块石头落了地!俺们跟他们竞赛!”说着,又去改畦了。
四周又宁静下来。那位退休的老人自由自在地笑微微地在林荫道上散步,碧绿的棉田里,闪动着穿着色彩鲜丽的衣衫的姑娘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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