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0月31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防尘口罩〔短篇小说〕
袁学君
静悄悄、暖烘烘的小屋里,姜占龙老头正瞅着倒挂在对面墙上的防尘口罩出神。他长期住院,昨天出院时偏又受凉得了感冒。今早老伴要把他送回医院去,他不愿来回折腾,赖着不从。现在是晌饭过后,儿子上班了,老伴出门了,正好安稳地眯一小觉,他却上身依在被卷上,双目圆睁,毫无睡意。
不睡也罢,那就瞧瞧屋里新添的家具——立柜、被罩、沙发、茶几吧(都是为儿子结婚准备的),可他从昨天进屋时掠了一眼之后,再没理它们。仿佛这些玩艺儿也和那对被挤在墙角里的老式箱子(那是当年老两口结婚时的唯一摆设)一样,都是他看惯了的东西,引不起他的兴致,倒是那只胶皮已经发灰、上面粘满一层微尘的防尘口罩,久久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那曾经是怎样痛快淋漓的一出戏啊!前些年,看见矿里许多干部子弟纷纷调离井下工种,他的在一号坑井下干搬运的独生儿子姜安宁急眼了,常常抱怨老子“无能”,甚至当面讪笑老子那个党员科长的牌子“屁事不顶”,“人走茶凉”——自己病休,儿子便没人关照。老姜头打这就窝了股气。后来,一个也是病休的科级干部关鸿鹏给他出了个主意,他不假思索就照办了。他让老伴搀扶着来到一号坑,冲着书记和坑长骂:“你们的小子都是金疙瘩,就我的小子是烂木头?我得矽肺死,还要叫我的儿子也得矽肺死?叫我的孙子也得矽肺死?你们还有点人道味没有?”这一招也真灵,儿子第二天就用不着下井了,当了空压工。两年来,儿子下井的劳保用品——防尘口罩,便束之高墙,成了他老姜头不凭权势、不挖门子而了却一块心病的见证。没有疑问,与其说它是被当作废物撇弃在那里,倒不如说是被当作纪念品陈列在那里。每次瞅着它,老头心里就会荡起一股理直气壮的豪情。
不过,现在的老姜头可没有以往那个自豪样。你瞧他的大嘴,不但没有象会心地微笑时那样轻轻抿起,反而吃惊似地半张着;嘴角的肌肉也不是开怀时那样缓缓舒开,而是僵直地拉紧。因为老是这么拉紧,竟显得可怜巴巴了。
是有心事哟!两个月前,当新调来的矿党委书记时天到医院探望他,和他扯到矿里岩工青黄不接的问题时,他竟直通通地说了真话:“干部子弟不下井,是促成人们不愿当岩工的重要因素。”不久,听说时天要把刚复员的儿子送去当岩工,老姜头就坐卧不安了。他开始莫名其妙地瞪眼愣神。他恍恍惚惚觉得,十余年来,社会风气中有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分子,也象矽尘似的钻进了体内,只不过不是填塞在肺叶上,而是侵蚀着自己的心。他常常自我诘问:“老哓哓人家利用职权如何如何,你呢,不也利用‘老矽肺’这点本钱搞名堂来着?老寻思人们肚里有气是对那些搞特殊化的领导人,实际上,不同时也是对着你这样倚老卖老的人来的么?”老姜头过去总以为歪风邪气没吹到自己身上,如今才发觉自己其实也并不那么干净。
“嗬,在发大闷呢。”一声粗重的叫唤——有人进屋来了。
从那大模大样而略带嘲讽的口气里,老姜头听出来人定是关鸿鹏。此人熟门熟路,而且专门挑人们在班上的时间来串门。
回答关鸿鹏的,是老姜头因房门被开关时带动的风惹起的一阵咳嗽。
“听说你又感冒了?怎么这样不当心!”关鸿鹏一边在沙发里扭动着肥胖的身躯,以便坐得更舒服些,一边精心地往话里掺进些关切的意味。
“呃——呃——”老姜头打完了几声嗝,抬起头,漠然地瞟了客人一眼,只是喘气,没放声。
“这几天我也不好,血压又升高了。”关鸿鹏拍着窄窄的脑门说,同时使劲蹙紧眉头,显出一副苦相。他每次造访姜家都要先来这一通,好象唯有这样,才能证明他的离职病休的“资格”。
老姜头又是一阵咳嗽。末了,就是一口一口地往外吐气。
弹簧在关鸿鹏屁股底下吱吱直响,他终于忍耐不住,道出了这次拜访的真意:“姜科长,上回我跟你说的那个意见,你跟时书记谈啦?”
老姜头张大眼睛直瞪关鸿鹏,嘴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什么——意见?”
“就是那个……唉!”关鸿鹏使劲拍了下大腿,卡壳了。
那实在是不便重复的意见。就在时天动员儿子当岩工的消息传开以后,关鸿鹏找到老姜头,摆出了他的见解:时天此举不过是个信号,说不定什么时候党委就会作出决议,要干部们象送子弟参军那样送子弟下井。他避开自己那个三年前从井下弄到保卫科的宝贝儿子面临的前景不谈,却一个劲地替老姜头担心,说一旦时天做出样子,老姜头的儿子肯定得重返井下。在挑明利害关系之后,他就鼓动老姜头去对时天施加影响,并且还为老姜头编好了说词:“岩工后继无人的原因,不在于干部子弟不当岩工,而在于现在的青年工人又‘痞’又‘油’,不愿吃苦,党委的上策,是加强对这号人的教育,打通他们的思想。”
老姜头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惯性地咧咧嘴,笑了笑。
“倒是谈没谈?”关鸿鹏逼过来了。
一听对方这催逼口气,老姜头瘀血般发暗的脸上顿时出现怒容,嘴里果决地吐出两个字:“没谈!”
关鸿鹏心下明白:老头的倔劲上来了,这会儿万勿去冲撞。可这老倔头也太不讲人情了,这不误我大事?关鸿鹏这么想着,脑子里早闪出了个主意:“唉,现在的事情是不大好办,而且都弄到一块去了。”他把调门缓和下来,展开了巧妙的迂回战:“比如说吧,给你儿子找房子的事,前两天我又去科里催了一下。他们说时书记有话,分房方案要提交职工代表大会讨论。你瞧,都有难唱曲咧。”
精明的关鸿鹏自以为拿准了老姜头的脾气:老头子再倔,也倔不过爱他独生儿子的心。因此,他现在就选了姜安宁急着要房子结婚这个茬口,来进行突破。
老姜头那盯在关鸿鹏脸上的目光,久久不动,似乎要从这张狭长的、富于变化的脸上捕捉些什么;或者,他是才从这张脸上捕捉到了什么。半天,老姜头一字一句说了:“我不要——房子了”。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回答,却把关鸿鹏吓了一跳。他赶紧解释说:“嗨,姜科长,别误会,不是不给你房子,只是要你……只是要你……”
“要我?要——我?咳咳——”老姜头仿佛面对着催命鬼,没有懦怯,倒是满腔愤慨:“我还能——活几天?”
关鸿鹏小脸刷白,只觉心尖上被什么东西猛扎了一下。是这样:1976年的夏天,老姜头到行政科要房子,正遇着前不久在“批邓”中立了功、入了党,并且在入党的同一天提为行政科支部书记的关鸿鹏。关书记志满意得地呵斥道:“老姜头,你还能活几天?你死了房子给你儿不就得了!”哼哼,今天老家伙居然揭起我的短来了——关鸿鹏一怒而起,拔腿出屋,嘟哝道:“这老东西,真不是物!”
关鸿鹏刚走,老伴提着专门供应矽肺病号的黄花鱼回来了。她把鱼撂在菜板上,进里屋问老头子:“关书记上咱家来啦?他怎么气呼呼的,你惹他来?”
老头子似乎不屑作答,只用右手往对面墙上一指,下开了命令:“把它,拿下来!”
“干啥?”
“好生,擦干净。”
老伴犹豫了。干啥不好,偏要摆弄那埋汰口罩?但她从来不办惹老头动气的事,便一边把口罩拿到外屋去抖落灰尘,一边小声嘀咕:“擦这玩艺,倒是为啥?”
“叫安宁,下井去。”
老伴一愣,探向窗台取抹布的手缩了回来。但她终于若有所悟,就笑着说:“等安宁回来核计核计不好吗?”
老头显然看透了老伴的缓兵之计,早已板起了脸,伸出右手:“给我。”
眼见形势不好,老伴赶忙拿来破布,擦拭起来。
“给我!”
老伴忙把已经擦干净了的口罩和破布一并递上去。老头把口罩举在眼前细瞧了一番,然后哆嗦着手退下了口罩双侧的过滤盒。
“过滤布。”老头子发出新的指令。
老伴从抽屉里找出两叠过滤纱布和过滤纸,又从老头手里夺了过滤盒,笨拙地套盖起来。
“往后,你要盯住,宁儿,戴这口罩,”老头说一句短话都要换气:“我是因为,没赶上,戴这口罩,才得的,矽肺……戴上它,老实地,戴上它,是不会,得矽肺的,咳咳——”
吃晚饭时,不等儿子吃饱,老头子就打发他去请时天。
时天来了。老姜头挣扎着要坐起来,时天上去轻轻按住他,要他依旧半躺在被卷上。他想顺顺气儿再说明,可是刚才的轻轻挣扎反倒使他喘得更蝎虎了,喉咙里就象有个破风箧在推拉。老伴慌忙找来汽雾剂,朝他嗓子眼连喷三下,这才缓解下来。
时天忧心忡忡地坐在炕沿上,欲言又止。他大概觉得眼下对老姜头最好的照拂,莫过于节省老头的热能,不和老头拉话。
“时天同志,”老姜头先自呼唤着,声音飘忽、短促,简直不是说出,而是被软弱无力的气息拖出来的:“看得出来,你是个,正派人……我的蜡头,快完了,有些话需要和你谈……这多年,因为不戴,防尘口罩,得矽肺的,实在,太多了。你说,对不?年初,中央,虽然发了,十二条,但是,许多人,还只是,把它,挂在墙上,还没有戴上……现在你,把孩子,送去,当岩工,这就算,戴上了。这才能,防止,矽肺病……”
时天频频点头。他不忍老姜头拚着命来和自己讲话,便劝道:“姜师傅,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歇歇,少说话。”
老头的目光移到儿子身上,儿子立即站到他脚边。
“宁儿,你听着,你应该,当岩工,接我的,班。只是,你要把,防尘口罩,戴上……”
时天觉得有一股酥酥的暖流涌向胸间。他冲动地抓起老姜头的手,连声说:“不,不,姜师傅,你家小宁留在井上,情理应该,情理应该。”
姜安宁低垂着头,右手在折弄着呲开的糊炕布。
“戴上。”
三个人同时愕然。最后还是老伴来得敏锐,她急忙把擦拭一新的防尘口罩递到儿子手里。
姜安宁耷拉着眼皮,扭捏着。
“戴——上!”
这声音,象是撕裂烂布似的,轻而微;可里边却完全融汇了老头的一生品性:倔而犟。
姜安宁顺从地戴上了口罩。随后,一转身,走向外屋,却忘了关门。愣小子这个本来不算什么的疏忽,此刻却要了他父亲的命。
“啊——嚏!”老头子已经经不起从外屋进来的冷空气的刺激,一连打了三个喷嚏,立刻,三股鲜血从他的口里、鼻孔里喷将出来,直喷到时天身上。儿子闻声连忙走回,一霎时,三个人慌成一团。待到时天上炕把老姜的上身放平时,老头已经安详地合上了眼睛。
安宁妈嚎啕大哭。左邻右舍闻声赶来,安慰的安慰,帮忙的帮忙。当把死者抬到医院太平间时,已是次日凌晨三点了。
时天从医院出来,步履沉重,脑子却异常清醒。他回味着老姜头的遗言,心想:矽尘,小到肉眼看不到,人们吸入它,初时毫无感觉,直到整个肺子被它塞满,构成生命的严重威胁时,几个喷嚏就能置人死地。现在虽已有了阻尘率达99%的防尘口罩,可是许多人不习惯戴它,嫌戴着憋气、不痛快,致使矽肺病号不断……一个执政党又何尝不是如此。它也会时时吸进一些“矽尘”,慢慢地,得上“矽肺”,严重起来时,说不定也受不了几个“喷嚏”的震动呢!要紧的是“防”,然而光有“防尘口罩”还不行,人家老把它挂在墙上,等于白搭,必须带动、督促、甚或强制他们戴上,老老实实戴上……
〔本文作者是辽宁省丹东五龙金矿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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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金川好汉歌〔组诗〕
公刘
镍都颂 一我去过钢都,又来到镍都,如今我才明白了,留着一串空白,怎么能构成好画图!我去过钢都,又来到镍都,如今我才明白了,不搞自己的镍合金,何必要一个冶金部! 二哦,我骄傲,我们有这样的一座镍都!它曾经是黄羊出没,它曾经是狼奔狐突,它曾经是风吹石走,它曾经是滴水全无,它曾经是飘蓬乱滚,它曾经是沙蒿可数,它曾经是大漠戈壁,它曾经是几顶帐幕,它曾经是万世洪荒,它曾经是三排土屋,它曾经是背冰解渴,它曾经是拾柴引炉,它曾经是地质队员的探矿锤,它曾经是先遣工人的开山斧,它曾经是没牙的掘进机,它曾经是生翼的工艺图,它曾经是浪漫主义者的千遍热梦,它曾经是现实主义者的万般劳苦!如今它有了工厂矿山,如今它有了高楼马路,如今它有了剧场学校,如今它有了弦歌图书,如今它有了水渠良田,如今它有了浓荫果圃,它理当自豪,因为它平地起家,它从不矜夸,虽然它由穷变富,七千九百个白昼和黑夜,可得扳着指头好好数一数!你看它浑身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肉,全连着那根不弯不屈不裂不断的脊梁骨!哦,我骄傲,我们有这样的一座镍都! 三我探访过党委、支部,他们的头脑潭一般冷静,他们的行动电一般迅速!我拜望过开山鼻祖,他们的心灵花似的美丽,他们的言谈叶似的朴素!设计室里储存着智慧,储存着科技队伍的觉悟,操作台旁挥洒着豪气,挥洒着工人阶级的汗珠!也有人患了不治之症,一听说金川就眉飞色舞,仿佛这地名有着神力,听几遍就能药到病除。也有人为之献出生命,那遗嘱竟是就地打墓,仿佛他闭上眼还能观看,他关心的是谁刷新纪录。他们就是这样热爱金川,爱得象喝老白干一般热辣辣,他们就是这样热爱镍都,爱得象点燃炸药包一般火呼呼!你听!讨论会上鸣鸟喧雀,你看!光荣榜上腾龙跃虎!啊,金川,亲爱的镍都!地图上暂时还查不到你的名字,却铭刻于我的心肝肺腑!全世界都早已是沸沸扬扬,一声声充满了羡慕嫉妒!啊,金川,雄伟的镍都!我们的神箭囊!我们的夜明珠!我们的金饭碗!我们的摇钱树!我愿为你写一首诗的创业史,我愿为你歌一曲诗的英雄谱!喂,金川!中国的镍都! 给金昌市委的建议金昌市成立了!很好,很好,我坐下来,向新来的市委书记写一份诗体报告;建议:在你的总体规划中修一座公园,公园中心,塑一座铜雕——满脸胡茬的老羊倌,身披发黑的翻毛皮袄,迎风噙双泪,在戈壁滩上狂跑,干吗他这么激动?为响应报矿号召!你看,他手里举的不是牧鞭,不是柳哨,是一方发绿的孔雀石啊,一块沉甸甸的瑰宝!一张红艳艳的喜报!……尔后,尔后……尔后想起找他,却再也找不到,据说1959年冬天,老汉他饿死了。同志们,快摘下你们的铝盔、布帽,向没留下名字的他鞠躬、默祷,他——我们的人民!我们的悲痛!我们的英雄!我们的骄傲!
水与火
技术员出身的创业者、现任公司副总工程师和冶炼厂副主任工程师的王德雍、杨郁华夫妇,给我看了一幅立轴,上有方毅同志的亲笔题词:水火并举,奋战金川。意在表彰他们在电解和熔炼两个方面的重大贡献。
我是水,
我也是火。
我熔化最顽固的石头,
我烧沸最冷酷的心。
我是战士,
我是工人。
我攻打上帝构筑的监狱,
我释放亿万年被囚禁的精魂。
我是挫折,
我是坚韧。
我专门揭发造物主的隐私,
我撬开地球保险柜的锁禁。
我是追求,
我是责任。
我的儿女是雷管、炸药、坑木和机械,
不停顿的运动论证我不间断的生存。
我是完卷,
我是零分。
我上床的时刻感到心满意足,
我醒来的刹那又发觉万象纷陈。
我是科学,
我是梦境。
我有无法固定的形象,
我有难以抑制的体温。
水是我们,
火也是我们。 为解说员作一点补充
展览厅内,
解说员唇干舌苦,满脸汗珠,
整日价指点沙盘挂图,
将白色的棍棒挥舞:
我们金川,
现有六万人居住,
五湖四海,
分属十一个民族……
不!
解说员同志,这话有错误!
你说漏了一个铂族,
铂、钯、铑、钚、锇、钌,
全是血统娇贵的亲属,
又天生都是些连体孪生胎儿,
一出世,就得做分离手术!
然而,迄今并无一例失败纪录,
因为你们这儿
有的是高明的产科大夫!
解说员宽厚地一笑,
原谅了我的打扰唐突:
“对!希望他们人丁兴旺,
欢迎铂族多多落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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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碧玉般的草原
——河西见闻
叶楠
在河西走廊旅行,能看到的景色的基调是土黄色。那长着稀疏杂草的戈壁,残缺的土长城,土的烽火台,干涸的或是淌着黄色泥浆混浊的河流,都是土黄色。风把黄沙搅起,天空的颜色同样是混浊的土黄。西北的广大土地,在人的干预下,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呢?它当然不是固有的,这里曾是我们民族生存发展的摇篮,多少民族在这里演出过轰轰烈烈的历史活剧。
我们的汽车来到武威和张掖之间的山丹,这已经是古甘州所辖地面了。荒原上吹来的七月的风,异常干燥和灼热。车从山丹转向南行,十几分钟以后,风渐渐有了凉意,竟有无数蜜蜂扑打着车窗,象是向我们递送春的信息。车继续向南急驰,眼前的景色急剧地发生变化,首先是颜色,周围竟呈现出在戈壁荒滩难得见到的绿,这怡人的绿,赏心悦目的绿。在我们眼前出现了奇迹般的绿色田野,小麦、大麦、青稞一片翠绿,翠绿之中有红色白色的花朵,这是豆类的花,更多的是大片大片的鹅黄色的菜花。流水淙淙,渠道里竟是奔腾喧闹着的水——清澈的水,简直象内地的阳春三月。在生机盎然的田野里,有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小帐篷和一排排木箱,帐篷顶上高挑着不同颜色的小旗,好象是这绿色海洋中停泊着的舰队。它们是放蜂人的营幕和蜂箱。司机告诉我们,他们来自祖国各地,有的竟来自遥远的江浙。据说每年来这里的放蜂人,要以千计,有的是一家人都来了,包括尚需哺乳的婴儿。他们千里迢迢赶来追逐这祁连山下滞留的春天。车继续南行,远处出现了褐色的连绵不断的祁连山群峰,峰顶的积雪在湛蓝色的天幕衬底上,显得分外洁白,象是白玉雕成的皇冠。空气越来越洁净,天愈来愈蓝,以至于浮动的白云的轮廓特别清晰,象是镶在蓝色天幕上的白玉浮雕。空气中没有丝毫微尘,透明得出奇,在天穹的边际竟能映照出地面的色彩来,四周蒸腾上升的气流带着桔红、银白、淡绿、橙黄……象是进入童话中的世界。
但,这是现实,美妙的现实。更迷人的景色,还在我们前头。在我们前头是一望无边的草原。这里的草原并不是那种一马平川,茂密的牧草覆盖着祁连山延伸下来的无数丘陵,一直覆盖到祁连山山腰,象是起伏的绿浪。这里的草原是那样洁净,象是完整的无缝的绿色绒毯,而且是经过洁净的风刷洗过的。带着马驹的繁殖马群,带着牛犊的牦牛群,带着羊羔的羊群,漫步在这碧玉般的草原。黄鹰平伸着双翅悠闲地在空中滑翔。草原上时时出现褐色的象羊羔大小的旱獭,它伫立在草原上一动也不动,不一会儿又消失在草丛中的洞穴里。云雀在草原上低飞觅食,当它高兴的时候,跃起直冲向蓝天,在草原上空留下美丽的音符。多美啊!我真想仰卧在草原上,尽情呼吸着带有草儿花儿芳香的空气,看那飘动的云。这时,司机告诉我,这里已经是海拔三千米的高度了,我却没有丝毫不适的感觉。祁连山临近了,山脚下长着密密的红柳丛,山腰竟有大面积的亭亭玉立的云杉林,山峡里清澈的河水象高悬的银练,这是祁连山巅积雪溶化的雪水。置身于这人间的仙境里,我想起在兰州遇到作家谌容时,她向我说的一番话。她说,她在东京时,看不到一点大自然原来的面目,连天空都是被污染过的。在旅馆,早晨起来,按电钮才能听到鸟鸣——这是人制造的鸣声,她感到压抑和忧虑。她激动地说:“我要呼唤自然!”如果她现在在这里,她会怎么样呢?她也许会得到慰藉,她也许会狂喜得唱起歌来。
这里,这美丽的草原,正是著名的古老的大马营草滩。据说,汉代骠骑将军霍去病在这里建立了屯兵养马的营地,以后历代时兴时废,但一直是国家军队的养马场。明代遗留下的烽火台和界河,依然历历在目。现在它仍然是军队养马场。三十多年来,马场的技术人员和牧工,为我们军队提供了无数优质战马。他们改良培育了优秀的山丹马,成为我国优良马种之一。我看到了他们培育的典型山丹马种马,它的慓悍俊美的体态,酷似唐代浮雕所留下的太宗八骏马的形象。来到马场,见到的人都向我报喜,他们有一匹母马,下了双驹,这是极稀有的事情。一位养马近四十年的兽医告诉我,一胎双驹,他只是在资料上见过。这是一对骡驹,简直很难分出长幼来。为了让它们健康成活,又给其中的一个找了一个义母。虽然这样,在草原上,它俩常常在一起追逐嬉戏,特别逗人喜爱。牧马人还让我看了他们改良培育的优质牧草——老芒麦,这种牧草长得竟能高与人齐。这样大的马场,据说是世界有数的大马场之一,它能从汉代保留到现在,是值得深思的一个问题;让它长远保留下去,是一个极值得重视的问题。
是时候了,让这碧玉般的草原更多一些吧!让祖国大地增加更多怡人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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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腾飞吧,中华!〔中国画〕 孙文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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