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月10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海与灯塔〔短篇小说〕
孔捷生
汽笛。
都市的身影起伏不定,缓缓向后移动。锦平下意识地挥着手……海关大楼的尖顶,码头上扬起的胳膊和手绢,一切都与12年前那个时刻相似。
瓦蓝的天上闪烁着点点白光。那是什么?鸽子,汽笛惊起的鸽群。他呢?噢,神情略一恍惚便再也辨认不出他了。城市在后退,送行的人群开始模糊。他此刻在想什么?怎么哄孩子到外婆家?如何应付妻子离开后的第一顿晚餐?也许,他离开码头会顺便到南方大厦,瞧瞧有没有男式半高跟皮鞋。结婚五年了,他忽然为自己的身材苦恼。
哦,世事沧桑。彩旗,锣鼓,高音喇叭,进行曲……都没有了,手提箱里不再有垫肩、避蚊油。母亲的眼泪,儿女的呼喊又在哪里?呵,只消闭上眼睛,听听宏亮的汽笛,颤荡的心音,那消逝了的一切又回来了。
他能懂吗?农村,农场,他都没去过。茅草,蚂蟥,猪粪……见过吗?没有,他连听一听的兴趣都没有。
城市化为剪影,迷蒙在水气中。船在摇晃,哦,海轮。他只在旅行结婚时才第一次坐过火车。那关于生活,他又懂得什么?
“我要出差。去海南岛。”
惊愕。
“船票都买好了。”
“什么?让女同志出差?小孩呢?”
孩子?莫非我们之间的联系乃至我的存在价值都在于孩子?你不是孩子的爸爸?但相信我动身后,你会把小孩送到外婆家的。
“是我自己要求的。你知道,我在那儿当了好多年知青。”
困惑,继而嘲讽,这就是你的表情。
“嗬!‘记得有一个地方,我永远永远不能忘’。那种鬼地方,有什么值得依恋呢!”
若诚,我为你难过。我已经默默忍受了那几盒庸俗小调磁带的不停转动。想不到你这流行歌曲爱好者竟拿那些俗不可耐的歌词来讥讽妻子的感情。
哦,我不愿争吵,你不懂的东西自然不会珍惜。我难过的是,你过去并不这样……若诚,也许你一向如此,变的是我。过去,我们志趣相投。
人,多变的浮云。然而,亘古不变岂不是人类的悲哀?
桅杆上的旗呼啦啦地展开。城市低落下去,贴近波动的水平线。天空愈见辽阔。呵,城市。蓝天被挤压在两排高楼的缝隙,世界被嵌在窗框里,还给窗格子分割成小小方块。
多辽阔的天,多深蓝的水。
三等舱。左舷,绕过铁梯,三○五房间。熟悉而又生疏的船舱。
“同志,我们对换一下好吗?我在下铺。”
哦,竟是如此柔软,舒适。油甘子叶在枕头里窸窣细响。12年前滴下的眼泪呢?洁白的枕套散发着樟脑味儿。
“您在找什么?丢了东西?”进舱分发毛毯的船员好心地问。
锦平报以怅然一笑。
当年16岁的小姑娘心烦意乱地用指甲在厚漆上刻下的字没有了。12年,这条船不知油漆过多少遍。
“妈妈,再见。”是这几个字吗?好象还有别的。
乍离母亲双翼的小鸟歪歪斜斜地飞着,拍着软弱的翅膀,不停回头顾盼。妈妈,天空,大地,是这样的吗?
16岁。海。船。
香水味。职业化了的声音在售票窗前的扬声器里响着。
“看清船期!星期一‘红卫五号’,星期三
‘红卫七号’。”
售票窗犹如画框,乌黑的卷发下,漂亮的脸孔漠然板起。
“……要‘红卫七号’。”
“二等舱还有一张。”经过扬声器过滤的声音干巴巴的。为什么要安上这东西呢?它把本来很近的距离拉远了。
“我要三等舱。最好是三○五房间。”
长长的睫毛挑起,一瞬而逝的诧异。姑娘,你不会明白“红卫七号”的三○五房对我意味着什么。
啪——船票飞出来。
“谢谢你。”
“嗯。下一个。”
姑娘,我也有过你这般年华,却没有这么高傲。我的生活里没有什么值得骄傲。
海,无涯的蔚蓝,延伸到天边。
人的命运几经浮沉,而海还和12年前一样,和上百年上千年前一样。
强大的螺旋桨搅动着海水,把银白的浪花拖往远方。潮水不慌不忙地把航迹抹平,就象抹去几十亿年它曾目睹过的故事。
“瞧,海燕!”船舷边一对年轻男女在惊叹。
不,那是海鸥,蓝白相间的海鸥,犹如浪尖上的一束水沫。这对青年大概是蜜月旅行,而从前,这条航道上,这船舷旁,几乎全是海南各个农场的知青。如今他们呢?他们的汗水,他们的荣光,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欢乐都被海潮抹平了吗?哦,全都化为一望无际的橡胶园,融进喧响不已的林涛了。
“诸位!听着——”粗犷的海员穿着海魂衫,豪放诙谐的嗓声带着海的气息,“文娱室里有扑克,玩上几圈吧!还有乒乓球桌,世界冠军坐过我们这条船,打过几局呢!听着,晚上统舱放电影,《黑山阻击战》,炮火连天,血肉横飞,要看快买票!”
“我们热爱和平!”青年男子搂着爱人的肩逗笑说。
“这片子是战争加爱情,枪炮一响你们就退场嘛。”海员又嚷道:“哪位要买晕海宁,一会儿海上有风浪。”
药片似乎比老掉牙的电影更受欢迎。
要吃晕海宁吗?这条航道往返多少趟,头回吐得天昏地黑,渐渐锻炼出来了。还是吞两片吧,那是许久以前了,谁知今日如何呢!
“告诉你们治晕船的良方,下午到文娱室,‘蓬嚓嚓’,快三步慢四步,我们这儿不禁止跳舞。”船员做了个豪放的舞姿。
新婚夫妇吃吃笑着,丈夫说:“那种老式绅士舞过时了,您教我们跳水手舞吧!”
海员的性格莫非都是这样的?象冲刷甲板的海浪;象追逐桅杆的海燕。
他还在船上吗?那个老海员。
我扒着船舷呕吐,多想躺下!可瘫软的腿挪走不回舱了。
海在骇人地翻腾。一忽儿是白色的山丘,一忽儿是黑色的深渊。闭上眼。不行,我会怀疑自己已被抛进大海。
“哎呀呀!小姑娘,别把肠子呕出来了!”
一双强壮的手臂把我挟进船舱,仿佛提动一只轻便手提箱。我大概失重了,全身软绵绵的。
一张黝黑的脸膛在雾中飘曳。他是谁?我不想知道。
“啧啧!这么小就去扛锄头?你扛得动吗?好好睡吧。”
我化为漂泊的云,风把我从浪谷托起,飞进梦,飞进银河,群星在周围飞舞……
他又来过,端来一碗冒热气的东西,我连看都没看一眼。
……风浪大,海轮靠不了岸。是他提着我的行李,搀我下驳船。潮水在防浪堤前溅着白沫,呵,海南岛!
还是这条船——红卫七号。三年后我探亲时在前甲板又遇见了他。
“伯伯!”我跨前一步,“还记得我吗?”
他抱起粗壮的双臂,叼着香烟,烟缕被海风卷走。
“我谁也不认识。叔叔伯伯,嘴真甜!你们这些知青呀,总爱巴结海员!”
“巴结您有什么好处?”
“啊哈!船票不好买呀,混上船再补票,谁不晓得这套!”
“解决这个问题的彻底办法是多造几条船!”我不再有16岁了。和知青们一样,舌头象刀子一般锋利。
“造船?我们是这个。”他伸出小指头晃了晃。
“哼,会搞革命不会造船!”
“嘘——小心点!你说的我听不见。好吧,往后有事找我。”
我再也没见过他,好心肠的老伯。
圆舞曲,《在水波上》。哦,真有舞会。
他还在船上吗?也许退休了。儿女顶替,当今年轻人多盼父母退休。伯伯,为您的晚年祝福,为您的儿女祝福。
“请。”一位袖口镶金边的海员走过来。
“我不会跳。对不起。”
二副?三副?谁知道呢!那时没有这神气的金边,正如没有红领巾和星星火炬,没有圆舞曲和打蜡的地板。
为什么没人打乒乓球?是哪一回探亲?一个姑娘打败了船上的冠军。那姑娘曾是校队的,有人说她天赋很高,前途无量。可她却成了“知青”。如今她又站在这里,你们当中最差劲的一个都可以轻易把她击败。
呵,似水流年!最后一次摸球拍大概就是那回了。
海洋在舷窗外起伏。锃亮的地板,裤腿和裙裾,高和矮的鞋跟,探戈和桑巴。音乐变着节拍。《南方的岸》、《海员圆舞曲》、《西班牙的风》。
西班牙的风和这里有什么区别?南方的岸呢?
哦,港湾的椰林,还记得你婀娜的身姿。南方的岸,明天便泊在你胸前……
我不会跳舞,却爱听舞曲。
家里的录音机从两个喇叭变成四个喇叭,不久,还会换成高级音响组合。
若诚,我们凭什么得到这一切?还不是因为你伯父在香港做地产生意。
如果这就是幸福,那得到它是多么容易,只消一枚小小的邮票。可是,并非所有愿望都可以填进那个信封里。
“锦平,你怎么这样!咱们还缺少什么啦?”
若诚,我们的生活的确缺少了什么。
“锦平,人还不是为了自己!你想想吧,一个人想有电冰箱、洗衣机,就要多拿钱,于是就多工作,国家就得到好处。这理想似乎很渺小,但对国家对个人都很实际。什么生活目标,还讲讲怎样生活吧!”
若诚,假如这是你思考的结果,倒不失为一得之见。可你是拾人牙慧,你不感到难为情?我们并没有多加班多拿钱,却有了电冰箱,洗衣机。
怎样生活?我希望你真正懂得,至少不要不懂装懂。
真起风了。大团大团的白云在匆匆赶路。既然天空无限大,那又何苦奔波呢,走到哪儿不都一样吗?
“共产主义?我们根本看不到!儿子、孙子也看不到!”别缠住人不放,讨厌的声音!
白浪从天边涌来,轮船不停颠簸。
船的左舷只剩下锦平。那对幸福的夫妇大概倒在铺上呻吟不止了吧。是啊,风平浪静多好,但既然是大海,总要起风波的。
鸥群还在飞,追逐着船尾,狩猎被螺旋桨搅昏的鱼儿。海鸥的生活目标就是吃鱼。它们为了自己,客观上维持了海洋的生态平衡。这不就是那个理论吗?可是海鸥是海鸥,人是人。人与水鸟总有区别吧?
锦平极目远眺,海天茫茫,看不见一片帆影。
为这次出差机会,争得唇焦舌燥。不知道为寻找什么。如果是寻找,那又失落了什么?
“若诚,你们单位的图书室挺大吧?”
“还可以吧,谁知道呢!”
“明天帮我借这几本书,方便吗?”
“嗯——恩格斯?这种政治教科书你还没看够?保罗·萨特?是个什么人?”
“法国人。存在主义的……”
“噢,老天爷!我已经不相信任何主义了!”
若诚,不要卖弄自己的愚蠢,故作惊人之语。你不是信奉利己主义吗?
我相信人生有其深邃的哲理。我承认自己从未弄懂,因此竭力去探求。
若诚,难道你不想学学怎样做人?
红波浪浸着夕阳。鸥群在晚霞中收起翅膀,仿佛钻进浪谷,神奇地消失了。水天茫茫,连块礁石也没有,它们栖落在何处?
黄昏,辉煌的日落。哪怕航程万里,太阳总是在那固定的地方沉没,去照亮另一半世界。水波在摇荡,摇荡,鲜红的光带一直延伸到天际,系在圆圆的太阳胸前。
滑水橇?冲浪板?穿上它沿着这波光粼粼的甬道,一直滑行到太阳跟前……幻想!四堵雪白的墙壁挤压着贫瘠的心灵,窒息得太久了。驰骋吧,解脱的幻想!
袖口上的金边,他沿着左舷走过来。
“哦——你好。”他认出来了。“电影快开映了,下去找个座位吧。”
锦平微微一笑:“还是大海好看。”
“你喜欢海洋?”
“你呢?”
“我?当然。要不就不考航海学校了。”
哦,季风的爱抚,浪沫的轻吻;云中的月,海里的星;水鸟打着唿哨,潮汐吟着情歌。人与自然是多么容易心灵相通!可是人与复杂的生活呢,人与人,人与自己呢?
“你毕业还不久吧?以前我坐过这条船,没见过你。”
“我上船好几年了。”
“我想打听一个人,他……”
呵,老海员,您的名字叫什么?您饱含盐分的海魂衫如今晾在哪儿?
“他说话是不是带点口音?”
“好象是的。”
“那就是他了,朱伯,就是这一带海边的人。”他指了指看不见的岸,袖口的金边在夕照中闪烁,“他没儿没女,退休后分他一套公寓,在广州他不要,说一辈子也离不开海,回乡下看灯塔去了。”
“灯塔?哪儿有灯塔?”
“哦,我们离岸远,难得看见。那是给渔船指路的。”
我见过灯塔。
当老海员搀我走下摇晃不定的驳船,我向港湾瞥了第一眼。一座直指天空的巨柱。水鸟栖落在塔尖,又呼啦啦地惊起。
啊,南方的岸!
老海员把行李放在我脚下。
“嗨嗨,用不着眼泪汪汪,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女儿,就一脚踢出门去,让她学会不掉泪才来见我!”
呵,朱伯。如果我是您女儿,如今我会在金黄的沙滩上织着鱼网,我会提着篮子爬上灯塔给您送饭,强劲的海风会把我的忧愁刮得一干二净。朱伯,离不开大海的朱伯!
我在自己的生活里,哪里去寻找灯塔呢?
啊,我的海洋是墨绿色的,那里也有涛声阵阵……
乳白的晨雾水波般流动,橡胶林轻盈地旋转,迷失了我的岁月。沿着鸟儿的啁啾,我踏上绿茸茸的柔软小道,追寻多年前飘荡林间的呼喊。
“来呀,锦平,把胶桶拿去!”铃铛一样的嗓音摇碎了清晨的静谧。
我来了。我的老同学,我的好姐妹。我要拿回去的东西很多很多,帮帮我吧,我怕搬不动,姐妹们,帮帮我。
在哪儿,如梦的年华?雾,撩开你的轻纱,让我看看它。我踩出的林中小路,如今是不是压出了拖拉机的辙印?我亲手栽培的林段,如今是不是淌下涓涓乳胶?我在疾跑,薄雾散开又合拢,那是我吗?结实而伶俐。晨风梳理着秀发,再也找不到我的短辫;火烈鸟落在肩上,再也见不到我的垫肩。青春,热情,理想,都遗失在哪里?
哦,我的海洋,我的灯塔……
若诚,你明白吗?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灯塔。我们不能再那样生活下去了。
西边的海潮把最后一抹晚霞熄灭了。洋面开始闪烁起神秘的粼光。
哦,电影开映了。海哼着摇篮曲,船舱里却战火连天。不,还有爱情。
朱伯,您在何方?您的灯塔真在水平线下吗?
思绪象烟缕在风中飘散。什么也不再想了,专注地守望吧,灯塔的闪光。
天际现出了一颗银星,顽皮地眨着眼睛。
啊,是灯塔!灯塔!不是天星,不是渔火。
朱伯,您看得见我吗?是我——当年眼泪汪汪的小姑娘。
……轮船在不倦地夜航,遥远的灯塔缓缓落到后舷,渐渐隐没了。
锦平揉揉眼睛,长吁一口气,回到了舱房。她躺在铺位上,合起眼睛,安详地走进了梦乡。灯塔在梦里闪着光……
海,在无休止地喧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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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山嫂子赶墟〔木刻〕 陈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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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太行诗情(五首)
峭岩
将军屋雷电劈倒了树前的大树,暴雨冲陡了树后的山谷,四十年,人事沧桑,将军屋依然如故。屋前,发电站绽放着银花,屋后,碾米机发出声吼,屋左,公共汽车在那儿歇脚,屋右,种子站孕育着丰收。将军屋经历几多世故,乡亲们不忍把它拆除。小屋好似将军的化身,小屋就是山村的主心骨……
土地呵土地烈士血染过的土地,应当肥沃无比;将军摆过地图的土地,应当唱着丰收的歌曲。可是,那年我寻访此地,成熟的玉米才将过膝。主人劳作了一年,秋后只收得几声叹息。过路的蜜蜂告诉我,土地并非枯瘦贫瘠,只因那一场十年风雨,伤了它的血脉和元气。春风几度树发芽,今日我又访故地,此刻,又一只蜜蜂飞来,口中衔一滴香甜的蜜……
欢乐的小溪呵,欢乐的小溪,你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撒给姑娘们一面面明镜,丢给孩子们一声声笑语。你不在村庄城镇停留,执意追逐大地的美丽,哪里有鲜花哪就有你的身影,哪里有炊烟哪就有你的信息。转弯处,你钻进了峡谷,丢下一片田野泛着葱绿,该不是你到“世外桃源”,从此不来大地嬉戏?呵,欢乐的小溪,我终于在大河里找到了你,你把生机撒遍田野,又奋勇推动发电机的轮翼!
太行小路不比北京的柏油马路,笔直、坦荡、繁华夺目;不比平原上的沙石大路,走车、跑马、畅通无阻。呵,你这太行小路,坎坎坷坷,荆垫棘铺;呵,你这太行小路,曲曲弯弯,缠山绕谷。路窄吗?昨天,革命却从这里走出;路难吗?昨天,胜利却从这里起步。鹰飞了,不忘生育的巢穴,儿大了,梦想生身的慈母,战士住进繁华闹市,仍恋念你呵,太行小路!
野花你何时来到世上,已无从考究,只知每到春天,你便百花绽开如火如荼。不用汗水浇灌,谢绝人们培扶,一年一度携春来,为大地母亲祝福。不管风多雨少,不嫌土地肥瘦,就是高高的石壁之隙,你也高擎火把一束。由野花想到战士,本应具有此等风骨,对人的职责就是“给”,对党对民无以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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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拉萨,有这样一个春天
魏志远
雨丝在飘洒
雨丝在静静地,静静地飘洒……
天空是蓝色的,太阳是明亮的,这被轻风送来的酒一般香醇的雨丝呀!
慢慢地,雨丝凝聚在草叶上,亮晶晶,明晃晃,象挂在草地胸膛上的项链。它们滚动在花瓣上,我就好象看见了那些孕育在蚌壳里的晶莹的珍珠。它们悬垂在姑娘的发辫上,透过它们,我看见了一个清新的世界,一个充满了生机的世界,一个绽开了笑容的世界……
我还看见,在布达拉宫脚下的纪念碑周围,那些从八角街的砖楼里走来的人们;那些从林芝的木板房里走来的人们;那些从羌塘草原的帐篷里走来的人们;那些从察隅的竹楼里走来的人们,踮着脚,擦着肩,痴痴地看着纪念碑上的一张布告,一张自治区关于建设团结、富裕、文明的新西藏的布告。
啊,雨丝在静静地,静静地飘洒……
在拉萨,有这样一个春天
我随着那悦耳的驼铃,走进了冲赛康市场……
我看见,那一团团、一块块黄澄澄、白花花的酥油象一串串珠链似地镶嵌在墙脚,镶嵌在墙角的地摊上。它们,它们又好象是墙脚下绽开的一丛丛水灵灵的色钦梅朵……
我看见一位莫拉捧起一团酥油,凑在鼻前挑剔地闻着。我想起了蜜蜂采蜜的情形。我好象觉得我被那股浓郁的酥油茶香味陶醉了……
我卷入了人群的急流。我被推着,挤着,象浮萍般地被冲到了一个角落。啊,就在我的身前,摊着一堆新鲜的牛肉。一位剽悍的牧民,正用他的缀着宝石的腰刀,忙碌地切着,割着……
我象一条鱼儿,啊,我又象是一位潜游在大海的采贝姑娘,我在人群里钻着,游着……
我看见那绿的:绿的辣椒,绿的黄瓜;那红的:红的西红柿,红的苹果;那金黄的:金黄的耳环,金黄的戒指;那五彩的:五彩的围裙,五彩的卡垫……假若,假若这就是大海,这就是丰富多采的海底世界,我感到眼花缭乱了,我感到语言贫乏了,我感到呼吸急促起来了。
我看见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拉着母亲的衣襟,吵着要买一朵纸花。我听见这位年轻的阿妈笑着说:
“春天已经到了,草地上的鲜花还会少么?”
啊,龙王潭
人们说,你是拉萨的眼睛。那么,这遮掩着你的林卡,不就是你的一根根细长的睫毛么?
我听见那一阵阵六弦琴声象小溪般地丁冬作响。我还听见了低微的歌声,羞涩地,深情地,就象这林卡里荡漾的轻风。啊,这是一支情歌,一支让人想到鲜花,想到青春的情歌……
在那花一般美丽的帐帏里面,可有一位花一般美丽的姑娘?……
我看见你的睫毛在轻轻颤动。在我走过的地方,在那些开放在树干之间的一朵朵帐帏里面,我看见人们在饮着青稞酒,喝着酥油茶,吃着点心,品着水果。有几位面泛红潮的小伙子拖住了我。他们捧着那漾着青稞酒的龙碗,举着那盛着青稞酒的银壶,一定要我喝下去……啊,还用喝吗?这笑声,这歌声,这一幅幅充满了诗意的图画,早就使我醉微微的了。
在你的明亮的眸子里,几位骑着自行车,刚刚下班来这里的工人,脸上还有几丝忘了抹去的油污;在你的明亮的眸子里,几位从藏北大草原来的牧民,在尽兴地跳着锅庄,一颗颗明亮的汗珠在他们的黝黑的脸上闪烁;在你的明亮的眸子里,一群系着红领巾,穿着民族服装的象小鸟般蹦跳的儿童,在儿童乐园驾驶着航天飞机,操纵着远洋巨轮……
啊,一艘艘轻舟荡开了春水,拉萨的眼睛在甜蜜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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