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3月2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你永远和我们同在
——怀念战友李季同志
贺敬之
一九八○年三月八日下午五时,我国优秀诗人,文学战线热情的组织者和勤劳的园丁,我们的战友李季同志,因病突然逝世了。
——当我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给各方的战友,当我此刻在这页稿纸上写下开头这几行字,悲痛冲击着我的心,我是怎样地难以平静呵。
哦,老李,我来迟了。医院急诊室的心脏起搏器上,那牵动着战友和亲人一线希望的荧光点,竟终于给了我们无情的回答。老李,仅仅几十分钟,你就这样离我们而去,又去得那样遥远了吗?
你安静地躺在我的面前。微弱的灯光,照射着你那充满倦意的闭合的双眼。象以往你几次发病之后一样,我禁不住又想对孩子们和他们的妈妈小为悄悄地说:“不要叫醒他。让他睡吧,睡吧。”我是在做梦吗?是的,我应该知道:明天,你不会再起来了。我必须提醒自己:从此在我面前,在以后的任何艰难和顺利的日子里,你那总是急切地呼唤似的叫着“老贺,老贺”的声音,将永远再也听不到了。
这一切难道竟是真的了吗?不,我不愿意相信。莫非从此又要我难以习惯地再一次失去身旁的战友和兄弟吗?不,我不愿意相信。因为,我们已经失去的太多太多了。老李,你记得:我们不久前还在谈起,“幸福”这两个字对于我们具有怎样的意义。我们终于亲眼看到,我们的党和国家已经从十年浩劫中坚强地站立起来。我们这些活着的伤员又整队出发,和大队一起前进在新的长征路上。三年来,我们和人民一起分享了多少胜利的喜悦,我们失去的一切已经得到巨大的补偿。而许多痛心的往事,我们正在说服自己习惯于不再经常提起。但是呵,却有一件使我们感到是这样地艰难,是这样地难于习惯。这就是:不再提起那些本不应失去、但竟然失去了的,我们最信赖的指挥员和身旁的战友。不是吗,每当我们看到又一个胜利消息传向江河大地的时候,每当我们自己被肩上的担子压得疲惫不堪的时候,每当我们被新的问题困扰,感到必须交谈而环视着身边座位的时候,……我们总是在想:假若总理还活着,假若陈老总还在……假若……假若此刻在这里、那里还坐着郭小川、闻捷、侯金镜、陈笑雨……那该是多么好,多么好呵。
不是吗,老李!你记得去年四次文代会前夕,我从大会报到处那繁忙而欢乐的房间里走出来找到你,我老半天没有说话。但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又问我自己:“小川他们真的不会来报到了吗?时间好长呵,小川总没有消息……”这时我们不禁侧耳倾听,似乎有熟悉的脚步声走上楼梯,我们不约而同地说:“这……该不就是小川他们?!”
当然,这不是他们。再不会是他们了。我们只能象往常一样,用目光和话语来互相劝慰。是的,我们总是在互相督促着,努力去做这样的难于做到的事,要求我们尽可能在今后的日子里,在紧张或松弛、欢快或烦恼的任何时候,努力去习惯于他们——他们确实已不在我们身旁了。正是这样,直到你逝世前几天,在你主持的讨论会上,当我高兴地谈到优秀短篇小说《小镇上的将军》时,我提醒了自己,不再说出会前我没来及跟你说完的那段话:“小川的《将军三部曲》有了第四部了。今天,如果小川他们还在,我想……我想……”但是,老李呵,我怎么会想到,仅仅几十个小时之后,你——竟成了小川他们之中的一个!我怎么能够忍受,在太多太多的失去之后,我们又突然失去了你呵!
此刻,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只走了一步还是跋涉千里而来到你的面前。我也不知道,模糊了我视线的是雨水还是泪水。老李呵,难道躺在这张病床上,就此匆匆离我们而去的竟是你吗?昨天,我还在电话中和你相约:要跟你说的话又有很多很多。我告诉你:前几天咱们的一位老首长,谈话中提到:“以后在你们的文章里,也在平时,眼泪要少一点才好。多想想过去打仗时候战士们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掉泪的事吧。”你大声地说:“是呵,老司令员说得对。”放下电话,一会儿,我又想再打个电话跟你说:上月二十九号晚上,我们交谈听了五中全会公报广播的振奋心情之后,我一夜没有睡。我看着窗外的春雪夹着春雨向眼前扑来。呵,雪花,终于使我不再总是联想到七六年严冬那漫天而下的泪花了。雨水已不再是泪水。我在新出版的《新中国三十年诗选》压着的一张报纸的空边上,写下了这样一些字:“春雪。春雨。春消息。”“桃季。杏季。李季”。在你的名字旁,我第一次以欢乐的心情再写下小川、闻捷他们的名字。我又找出毛笔来,写下了一连串伟大的死者和生者的名字: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陈毅……写下了我们长久思念而终于归来的他:刘少奇——同志。我打开窗户,象孩子们做的那样,用笔沾着雨水,在“春消息”几个字下面,又写下:正在把手交班的我们新、老两位总书记的名字。呵,老李,我多么想告诉你我心中的一切,哪怕只让我在话筒里先说几个字:“力——量。前——进。”是的,你一定会同意,因为这一切已经出现。我们已经在怎样地补偿我们失去的一切,又是怎样地预示着,我们将会得到新的一切呵!
而现在,老李,你会责备我吗?因为此刻……此刻,站在你的身边,我的脸上分明又流下止不住的泪水。那么,请你允许我为此而向你倾诉吧,允许我为此而向你分辩。是的,我们流过的泪水确实太多太多了。我们应该止住它,决不能让悲伤泪水的河流把我们淹没。但是,那天我跟咱们的老司令员还这样说过:我们还有胜利的喜泪汇成的长江大河,曾多少次载送我们全速奔向新的航程。而你、我、我们的战友,和人民一起,在一九七六年流过的那些悲痛的眼泪,它却不仅是水,也是火呵。老李,难道不正是这样的泪水,把我们的眼睛洗涤得更加明亮;不正是这样的“泪火”,把我们的意志烧炼得更坚强了吗?呵,老李,此刻我望着你,有多少往事涌上我的心头。我看见:你多少次从病床上挣扎着站起来,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听见:你总是带着激动的那河南口音的话语,一阵阵地响在我的耳边……
“老贺,咱们的总理又瘦多了。我……我昨天怎么也睡不好呵。”——是的,这是七二年。我几次从干校回来,每次我们总是说的那样多,那样晚呵,老李。
“批我是‘复辟回潮’!这光是对咱们下头吗?不,老贺。咱们决心准备着‘二进宫’、‘三进宫’吧!我先带上药罐子下油田。咱们要顶着,等着!”——是的,这是七四年。这天晚上,你一下子拉着我的手,不许我招呼你马上吃药,你一直在说,在说……
“叫两个‘婆婆’都领导我工作吗?我不干。让我归一个‘婆婆’领导吗?如果是文化部,我也不干!”——是的,这是七五年。当小平同志恢复工作的时候,为恢复《诗刊》,老李,你当着“四人帮”在文化部的爪牙的面,说得这样响亮,这样坚决!那晚上我从首钢回来悄悄见到你,你再一次对我说:“我指的就是于会咏那个文化部,送你监督劳动的那帮家伙……”我听着,我看着:老李呵,你的手在摸我棉衣的厚薄,你的眼里有水,又有火……
是的,是的呵。就是这样的泪水,这样的“泪火”,使我们的心比以往年代更贴近地连在一起,燃烧在一起。当七六年一月八日总理逝世,那个撕裂心肺的日子,我的泪水流到了工人师傅怀里,我倒在冯牧那同样洒满泪水的床头。我又起来呵,奔向你去,老李。我们是这样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一起……
是的,是的呵。你的、我的、战友们的心,在丙辰清明的天安门广场,和亿万人民的心连在了一起。呵,老李,这时我在医院病床上刚能坐起,我的闪着“泪火”的眼睛,看着窗外被“火山”和“海啸”掀动的夜幕,我想着、想着又一次病倒的你。哦,江树来了:“叔叔,爸爸叫我来看你。这几天……这几天我去拍了很多照片,这是‘四·五运动’的见证!爸爸说支持我,又说叔叔也支持……”呵,老李,“四·五运动”这个伟大的名称,我就是这样首先从咱们这新一代口里听到,我全身的血液呵,仿佛一下子都向你的心里流去……
哦,老李,现在,你怎么又来了呵,在这强震摇撼大地、暴雨袭击人间的日子里?现在,你又拖着病弱的身体,来到老冯这震裂的小屋里。你催促着:“江树,把叔叔阿姨他们家的东西都扛上,走吧,我那里防震棚已经搭起……”
哦,老李,就是在这防震棚里,我们度过了多少生死与共的日子,我们和战友们一起度过多少警觉而期待的日子呵。听,这是你在说,我也在说:“管它是多大的天灾人祸,我们的党呵,是搞不垮的。我们这支队伍,也是搞不垮的!’老李,当又一次余震刚过,我把你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听,你醒来后的第一句话,还是:“咱们……搞不垮的……”我双手握住你攥紧的拳头,对你说:“是的。我们要坚持……坚持!……”
…………呵,老李,我亲爱的战友!四年前的一幕幕往事呵,就这样竟在顷刻之间,一起闪现在我的眼前——你的床前?此刻,我们是在哪里?哦,还是这座医院,还是那年这间急救室。老李,我多么想再对你说:“坚持……坚持……”而现在,我知道:我们已不能再把你叫醒。在今天,当我们的党在新长征路上正迈开大步,我们这支队伍正需要你这样的坚强战士,我们再不愿失去亲爱战友的时候,而你,竟这样匆匆离去。你……你让我怎么能不悲痛,怎么能强忍住我的泪水呢?
呵,不,不呵,老李,你没有走!我看见你——你还在这里!你——你分明还在我们的队伍中,还在我们那尖刀排里。看吧:那位满身带着太行山的泥土,延河的水珠,三边的风沙……大步走来又大步前去的战士和诗人呵,就是你。那位在我国革命诗歌发展的新时期,用《王贵与李香香》为我们开路的出色的尖兵呵,就是你。那位在解放后新的征途上,用《向昆仑》在召唤我们要象昆仑雪峰一般纯洁、坚强的“老祁”呵,就是你。那位从四九年就患心脏病而不告诉别人,刚从长江岸边的战斗岗位上归来,马上又奔向柴达木盆地的石油歌手呵,就是你。那位多少年来一直用响亮的歌声,用战友的情谊,激励我、催促我前进的,就是你呵,老李!
此刻,我必须擦干眼泪,跑去迎接你!我要踏着这八十年代的头一场春雪、春雨,和数不清的年轻歌手一起,跑去迎接你呵,老李!呵!还不光是你,我分明看见:还有你——小川,你——闻捷,你……你……你们都一齐回来!你们在我的长久思念中回来,在新一代诗人的一代新歌中回来,回来!
呵,老李,请不要再用目光和话语劝慰我吧。我要说:你,你们呵,永远和我们同在——和未来同在!……
(一九八○、三、十九)


第8版()
专栏:连载

美国点滴
萧乾
三、疑窦
倘若把这个农业州的衣阿华城比作人的话,应该说它是一位正襟危坐的“老古板”——也就是说,它一点也不轻佻。这里几乎处于半禁酒状态。超级市场上只有度数很低的啤酒供应,休想买到一滴烈性酒。星期天打开电视,从早到晚,随便哪个频道都在虔诚地传着福音。犯罪率很高的芝加哥虽然近在咫尺,这里却象是清教徒的故乡。
我是个惯于迷路的人。住进衣阿华城的五月花公寓之后,我总想看到一张标明这座小城里纵横交错街道的地图。一天走出电梯,看到大厅布告牌上赫然贴出一张这样的地图,上面还密密麻麻画了许多黑点,远看酷似围棋谱。
仔细端详,这张地图原来是本城“强奸受害者协会”绘制的,上面标志着一年来市区发生过强奸事件的地点:大黑点中央有五角白星的,代表已遂案件;没有白星的,代表种种猥亵行为。地图旁边有十几点受害者“须知”,如为了便于进行法律讼诉,如何保留证据等等。
这个居民自动组织起来的协会日夜均有义务人员负责接待,并保证接到电话立即派人前往救援。协会除备有电影及录像供学校及团体借用外,还开设了“自卫训练班”,专门向妇女们传授护身拳术。
在另一栏里,是受害者来信(当然略去姓名)的摘录。一个十四岁的女孩谈到一个男人夜晚怎样假装护送她回家,“中途他忽然变成了恶魔”。一个三十一岁的妇女叙述她工作地点的上司对她的秽行。一个六十五岁的老太婆在信里这么写道:“我一辈子先是为我的女儿担心,后来为我的孙女担心。但是我万万也没料到这种事会落到我自己的头上……”
望着那招贴牌,我一方面钦佩美国妇女急公好义的精神和周密的组织能力,钦佩她们对这种伤天害理的暴行所作的坚决斗争,另一方面心里又不禁产生一种疑窦:几乎所有较大城市都有一条象旧金山百老汇那样的大街,那里兜售着淫书、淫画和淫器,昼夜不停地放映着色情电影;中等城市还有用“丹麦图书馆”那样文雅字号开的春宫电影院(美其名曰“成人电影院”),可以说是在不遗余力地宣扬、纵容,甚至教唆色情狂。一方面听任洪水泛滥,可另一方面,又让几只瘦弱拳头去堵口子,这是何苦来?
这样的“自由”,我实在不羡慕。


第8版()
专栏:

哭李季同志
阮章竞
十日病愈,接光年同志电话:李季同志不幸猝卒。竟日悲怆,子
夜难眠,作此送光年同志,同哭之。
丙辰之秋哭小川,
庚申之春哭李季!
春来大地花争发,
花发却歌永诀词。
水帘障目问春山,
春山春雨雪霏霏。
当年采风芳菲日,
战斗新风竞唱酬。
油海波涌竖琴声,
丽日何觅《顺天游》!
光年声咽我心碎,
春雨春山无尽头!


第8版()
专栏:

李季同志遗作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李季同志抱病写长诗《石油大哥》。在写作的空隙里,他在笔记本上写下四句诗:
口含“消心痛”,
挥笔画油龙;
但求心竭日,
油龙腾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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