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0月11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一座没有看见的塑像
茹志鹃
在苏黎世的利玛河边,在那一切繁华之上,有一座塑像。朋友们介绍说,这是一座瑞士妇女像,但我看不见,因为是在晚上。我只知道在我面前的是一座战斗的瑞士妇女像,可能是反映17世纪初击退外来侵略者故事的。可惜我没看到。
那是到达苏黎世的第一个晚上,我们跟30多位朋友一起在大脖子饭店吃了那里著名的土豆以后,便沿着利玛河与苏黎世湖交接的岸边散步。朋友们带我们穿过河与店铺之间的骑马廊,踏上一条路面由石块拼成的古色古香的小路,又爬上煞似古城堡的石阶,来到一处居高临下的平地上,遥对着苏黎世大学。这里没有灯光,灯光在下面街上,红的,绿的;灯光在远处,金色的,银色的。也没有星星和月亮,只有浓密的栗树树荫,有歇腿的长椅,还有矗立在一切繁华之上的塑像,战斗的瑞士妇女形象。
瑞士是多少年没有过战争的国家,战斗的妇女是个啥样?我多么想看一看,只要有一点朦胧的光,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也好。但是这里没有光,光在下面,在远处。我的手在提包里摸索着,已找到了火柴,但我又轻轻地放下了它,可能是觉得不看见也有不看见的好处,印象会更加深刻。
当天晚上,我们全体住在朋友约汉纳斯·罗古特先生的家里。他是个年轻的火车司机,温良二字用在他的身上,是最贴切了。我看想象力再丰富的人,都难以设想他会恼怒,会大声说话,会收起他柔和的脸上那种静静的笑容。他的夫人玛格丽达,也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纤细,纤细的身材,纤细的颈,纤细的手,穿一双和她十分相称的细带子高跟凉鞋。只有一双眼睛是那么大,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真诚的友谊。我看见她的时候,正是在她家门口。她匆匆地赶来,拎了两个提包,包里是为我们特地买来的热水瓶,有盖的茶杯和茶叶。晚上,主人把我们安排好以后,便睡到朋友家去了,把他们全套住房让给了我们。他们走了,但是我们在洗澡间,在卧室,在客厅里,却触摸到了朋友们细致的照料。
第二天早晨,我们吃了罗古特先生给我们煮的鸡蛋,玛格丽达给我们沏的茶。大家在他们那间洁净、舒适的客厅里坐着闲谈,谈到了瑞士著名的民防,真是全民皆兵。这时罗古特先生笑嘻嘻地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他的枪,象是一支崭新的自动步枪。在瑞士,凡是成年的男子,无例外的都得服兵役。在兵役期,根据每人的工作定好了兵种,经过军事训练以后,每个人就带着自己的武器回家。如果是小型炮的炮手,就带着炮回家。罗古特先生是火车司机,编在后勤兵里,打起仗来,他就开军用列车。他这支步枪擦得溜光,保养得无懈可击。我们一个个传看以后,枪回到他的手里。他熟练地拿着它,抚弄着,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转脸去看紧紧傍他坐着的玛格丽达。她正睁着大眼睛,不时地掉头看看我们,又掉头看看她丈夫。当她听到我们称赞罗古特先生对枪支保护得十分出色时,那对大眼睛里流露出那么多的疼爱,那么多的骄傲。我心里忽然升起了那座没有看见的塑像,那座笼罩在夜幕之中,矗立在一切繁华之上的塑像,仿佛她向我露出了她的面庞。
这一座塑像再次在我心头浮现,也是在苏黎世,是在一个晚上。
在瑞士,我们乘电车,散步,走动的机会很多。走动多,看橱窗的机会也就多。瑞士有一个规矩,星期天是不营业的。但尽管不营业,橱窗里的灯依然五光十色,这更便于我们浏览。无论是书店,服装店,食品店,我们都看,而且不约而同地都在琳琅满目的货品当中,寻找着中国的东西。有一次,一个同志在一个靠壁的小橱窗里,看到了一盒云南沱茶,于是大家就在橱窗前排了一字横队,恰象他乡遇故知,有种特别亲切愉快的感觉。可惜,这种愉快不是经常有的。
这天下午,苏黎世的朋友们请我们参观中国书店,并在这里举行酒会。书店是瑞士朋友们开设的,说得再具体点,是苏黎世对华友协的会员们开设的。它坐落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整个店的面积,大概有40平方米左右,靠里面的一个小角落,是厨房和洗手间。开始时,这里专卖中国的书籍,画册,后来就兼营工艺品和其他杂货,不过名字还叫中国书店。
这天下午,我们就在四壁是中国的书报、摄影画册、青田石雕、四川佐料、宜兴砂锅当中,在朋友们当中,高高举起了酒杯。酒逢知己千杯少。我这个不喝酒的,也喝了两杯。来的客人不少,而来帮忙的主人似乎更多,玛格丽达也来了,对华友协负责人莫尼卡当然也来了。来的朋友中很多已在各种场合见过面,只有两位比主人更忙、更操心的老太太,似乎面生一些。
酒会以后,有少数朋友留下来和我们一同用晚餐,那两位老太太也在其中。我们就在橱窗的后面,在黄山、桂林、外滩、敦煌画册的旁边,在浓郁的瑞中友谊中间,把塑料桶翻过来当做小圆桌,把倒扣的筐子作凳子,有的干脆就席地而坐,舒畅地开始了晚餐——面包加风干的生牛肉片。生牛肉片在瑞士是很名贵的菜,我不太习惯,不过这晚上也吃了好几片。大家一边吃,一边听朋友们谈经营这店的艰难历程。开始这店是名副其实的书店,售货员是会员义务来轮流值班的。店里开支不大,但是所赚实在微薄,房租都难以应付,后来就兼营一些其他的中国商品,现在已稍有盈余了。但是他们的批量很小,中国有些方面不批发,有的画册的质量太差,价格又太高,邮寄中还要受到损坏。当年轻朋友在讲述这些经历和困难时,我发现那两位老太太坐在倒扣的筐上,纸做的餐盘端端正正地放在膝上,不吃也不作声,只是关切而专注地听着,有时频频点头,象是在给讲述者的话语下面注上加重符号,以加深我们的印象;有时她们抬起手,动着嘴唇,象是要插一句什么话,但终于没有说出。
“她们两位是会员?”我问一个朋友。
“不,她们是两位会员的母亲。是自愿来店里义务劳动的。”
“每天?”
“每天。”
“啊!”我重新端详了她们。我看到了两双和蔼的含笑的眼眼,母亲的眼睛。母亲们,你们为什么每天走出那惯熟的家,丢下阳台上舒适的摇椅,庭院里心爱的花,匆匆来到这40平方米的小天地里?有什么在吸引你们?是因为儿女们的心扑在这里?是为了给孩子们减轻负担?是为了在人生的道路上,同年轻人携起手来?还是为了我们两国人民的友情?你们每天来这里售货,看门,登记,入账,为每一件中国货品贴上标价。工作是烦琐的,劳动是无偿的。你们,母亲们,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两位母亲互相补充着,向我们介绍受欢迎的产品,“工艺品,布鞋……”
“还有清凉油!”
我随手在货架上拿起一盒清凉油,在那个五分硬币大的小铁盒背面,留着两位瑞士母亲的劳动,标价:0.××法郎。这细小的,不足道的,默默无闻的劳动。
两位母亲介绍完了,就交叉着手指,静静地坐在那里。你们在想什么呢?母亲!
晚上,我们还有别的活动。当我们离开中国书店时,天下起雨来了。我坐在奔驰的汽车里看着窗外,在那路面的水光与灯光的交辉中,在蒙蒙的细雨里,总好象有两位老太太打着伞,慢慢走去的身影。
汽车驶过了利玛河,也许是苏黎世湖,它们原是衔接的,我又想起了那座没有看见的塑像,这时候,也一定笼罩在雨里了。
在以后的几天日子里,我常想起没有划的那根火柴,有时后悔,有时又不那么后悔。但那座没有看见的塑像,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我心里。它是那么朦朦胧胧,缥缥缈缈,忽隐忽现,时而鲜明,时而遁匿,变幻不定,一会儿是活泼姣美的青年女子,一会儿是沉默寡言的老年妇人,一会儿又变成了另一个形象。
我们从苏黎世去迪溪诺州的卢加诺市,要坐三个多小时的火车。陪同我们一起去的是苏黎世对华友协的负责人,也是全国协调委员会的秘书莫尼卡。这天,她穿了一条新的劳动布裤子,太长的裤脚挽起了好几道,带着她的儿子,拎了一只大包。
莫尼卡,大概有20多岁,也许有30也说不定。全名是莫尼卡·科勒莱夫人。她到过中国,和我们代表团副团长谢邦定同志很熟。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苏黎世下飞机的时候。可是,不论是熟悉的还是才相识的,大家都直唤其名,不加夫人、女士之类的尊称。这在中国是亲热的表示,瑞士的规矩不知怎么样。不过她总是露出两个小小的虎牙,笑嘻嘻地答应着。
我们在苏黎世的这两天中,她是最忙碌的人之一,穿着朴素的服装,短短的卷发,未加任何修饰。嗓子有点沙哑,大概也是为我们忙哑了的。脖子上裹着一条纱巾。轻声细语,动作敏捷。在任何场合,最后坐下来的总是她。她年岁不大,作风倒有点象中国经常称呼的“大姐”。也许就因为这个吧,使人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于是莫尼卡,莫尼卡,也就叫顺口了。
“莫尼卡,你裤子为什么买得这么长?”
莫尼卡眼睛眯眯地,露出一对小虎牙,说是她听说这种布缩水很多,怕越洗越短。据我知道,莫尼卡是学建筑的,后来她为了对华友协的工作,为了孩子,只工作半天。
“莫尼卡,‘绿豆’要喝水。”她儿子的名字和中国的“绿豆”二字极相近,大家就戏称他为“绿豆”。“绿豆”大概只有四、五岁,和我们在一起很快就混熟了。后来在卢加诺湖上跟我们分别时,难过得直流泪。有人说他是对华友协最年幼、同时也是资格很老的会员,因为他在婴儿时期就跟母亲参加了对华友协的活动。那时,莫尼卡经常把他放在篮子里,自己挽着篮子到处走。……
火车盘山而上,正通过世界最长的圣哥达隧道。车窗外面黑呼呼地,但我眼前却清清楚楚地出现了一个挽着篮子的妇女。她一边跨着大步,一边侧着脸,温柔地注视着篮里。篮里装的不是蜜,却比蜜更甜,不是酒,却比酒更醉人,篮里是友谊,是白色的襁褓,是一个熟睡的婴儿。
“圣哥达隧道建于1880年,它打通了欧洲南北的交通。现在除了铁路外,正修建着一条公路。”莫尼卡通过翻译在向我们介绍。
火车在飞驶,“绿豆”手捏彩色笔在车窗前的小桌上埋头作画,鲜红的小嘴唇努力地帮助使着劲。莫尼卡在讲述100年前,瑞士人民为了打通这条欧洲南北通道所付出的代价。不知怎的,那个挽篮子的妇女的形象,仍萦绕在我心头。在汽车潮涌的街上,在三五成群的童车当中,她泰然自若地挽着篮里的儿子,跨着大步,凌于一切繁华之上……
我又猛然想起那座没有看见的塑像,那不正是一座妇女的雕像吗?既是妇女,说不定也有孩子的形象。当然,雕塑里的儿童,不会象生活中那样千姿百态。在生活里,他们作画,唱歌,会冷会渴,会笑会哭,会撒娇,会一个人坐了出租汽车来寻找母亲,会和母亲一起陪同来自远方的客人。而在塑像中,他们在战斗的母亲身边,将是什么神态呢,我想象不出。也许会成为母亲战斗中的羁绊,或者是母亲战斗的动力,我想象不出。然而,矗立在一切繁华之上的那座塑像,却好象越来越清晰,越具体了。它是战斗的,又是友谊的。在今天这个世界里,友谊不也是一道新的城墙么?
最终,我不后悔没划那根火柴。让这座没有看见的塑像,连同瑞士的风光,朋友们的友谊,永远留在我的心里吧!
1980年8月


第5版()
专栏:

星星的故事〔木刻〕 刘志膺


第5版()
专栏:

“我是经理”〔短篇小说〕
陈村

除夕。散布在全市各个点上的站务员的呼叫,化成无线电波,接连不断朝公共交通公司总调度室袭来。值班总调度员老韩招架不住,歪过头去看一旁的武泉兴,一迭声地叹气。武泉兴眼盯老韩面前的那台音频选呼电话,脸色也不好看。
站务员的呼叫还在一阵阵袭来,武泉兴扔掉烧到手指的烟头,抓过话筒,“我是经理。没有车,一辆都没有。你们各自为战。”关上机器,屋里顿时一片寂静。“让他们死了心。咱们清静会儿。”
老韩忧心忡忡地说:“你图清静别上这儿。眼下条条线路吃紧。你到社会上听听,公司名声不好啊!你再不给车,我看离关门不远了。”
“你老兄找我,我找谁要?我要是孙悟空,现在就给你一二百辆,这行吗?”武泉兴拿过茶缸喝了口水,“别太悲观嘛,生意兴隆是好事,没人乘你的车,那才关门呢。”
老韩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一天1千2百万人次,你一没立体交叉公路,二没地下铁道,就这几辆破车,能乐观吗?”
武泉兴叹了口气,“好在车破人不破,咱们同车共济吧。”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我这个经理不好当啊,连我老婆都心怀不满。她上个月为等车敲掉了全勤奖,‘大前门’不让抽啦,罚我抽‘飞马’。”
“活该!”老韩乐了。司机小刘在一旁偷笑。
“没什么好笑的,在家里我可没在这儿威风。”武泉兴把烟点上后问道:“小刘,想不想当总调度?”
“让我?”小刘觉得有点突然。
“让你当十分钟过过瘾。他们讲什么,你听了用笔记下。挨骂不许还口,懂不懂?”
小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武泉兴拿起椅背上的大衣给老韩披上,“老伙计,咱们出去遛遛,喝点西北风败败火。”
大楼外是一个上万平方米的停车场,这会儿空荡荡的。老韩说,“也不知哪来这么多人!这几天出车率97.8%,可准点率不到50%,昨天一天,就等于少发429个班次。我当了20年调度员,从来没有这么糟糕。”
“不,应该说好多年没这么热闹了,如今戏院里有戏看,商店里有东西买,职工人数大量增加,加上外来流动人口,乘客能不多吗?”
“老天爷还算帮忙,要是再来场大雪,上下班候车的,加上戏院、体育馆散场候车的,挤车吊车,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一阵西北风刮来,老韩缩了缩脖子,“回去吧,越说越冷。”
“这种时候在马路边站着真不是好滋味。老韩,你再顶四个小时,晚上我们碰碰头,好歹弄个应急方案出来。今天是哪条线路先发的难?”
“133路。”老韩说着,推开了总调度室的门。
“坐在你这儿总不是办法,我得到各处看看。”武泉兴眼睛盯着老韩的脸,“你老兄给句实话,手上到底有多少存货?”
“不过3、5辆罢了,是我硬着头皮扣下的。”
“3辆还是5辆?”
“7辆。”老韩狡黠地笑着,“被我藏起来了,没我的调度命令,谁都别想动。”
“好啊,老伙计!这车你先藏着,我不叫撒手你别撒手。”武泉兴拎起电话筒,“总机吗,我是经理,给我通知各组室,叫大家都到站上去维持秩序,一个不留。”
小刘跟他走出大楼,“经理,上哪去?”
“听人骂街去,长长见识……这总调度员不那么好当吧?”
小刘连连摇头,“你就是发给我营养费,我也不当了,乱死了,还挨骂。”
两人钻进中型吉普改装的急修车。老韩从大楼里追了出来,递给武泉兴一包饼干。

出乎武泉兴意料,市东的133路终点站十分平静。候车的乘客不过二三十人,神态都还安定,可见等车的时间不长。
这里的站务员是个青年人,他正坐在站亭里看着《世界之窗》,见武泉兴进来,便挥了挥手,“等车到外面去。”
“我是经理,”武泉兴说,“你这儿几点开始不正常的?”
站务员忙放下杂志,打量了一眼武泉兴和小刘。查了行车日报表后回答:“14点27分,上行的16和17号路牌相继抛锚,下车的乘客吊住后面三辆车。从这以后,行车秩序一直无法正常。”
以后的事,站务员不说经理也能想到:吊车的结果,必然是使133路汽车结成被称作“火车”的车队,这种车队少则四五辆,多则八九辆。它一路卸下过量的乘客,把沿途和它交会的其他线路一一压垮;那些线路于是也开出“火车”,又去压别的车。要不了两个小时,全市各条线路几乎都会受到冲击。
武泉兴拿起日报表看着,看了一会,脸沉了下来,“难怪你没出汗,你捣了鬼嘛!从你这儿始发的3辆车在纬22路就掉头往回开,用不了半小时,车又回到你手里,怪不得你站上这么太平!”
“人多车少,我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再说,站务员有权选择发车方法。”站务员理直而气不壮地说。
“权力不是让你这么用的,你这是嫁祸于人嘛!”武泉兴的声音严厉起来,“要是那头的终点站也这么发车,你能安安稳稳地看杂志么?小伙子,可不能耍小聪明啊!16、17号修好没有?”
“没修好,拖进场了。”
武泉兴抄下这两个车号后,按了一下选呼电话的呼叫键,“老韩啊,我在纬零路的133,……不要紧张,不向你要车。你给个叫得最凶的地方,我去看看热闹。”
一辆133路正驶进站台,从车上跳下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人,说着话朝站亭走来。
那个梳两条小辫的售票员掀开棉门帘,进门就将票板扔在桌上,“快签快签,回家啦!”她身后的那位驾驶员则找杯子喝水。
“别忙着走,晚一会回家怎么样?”武泉兴伸出一根手指,“再跑一圈。”
“跑不动啦!车不累,人还累呢!”驾驶员朝武泉兴白了一眼。
站务员怕他说出不中听的来,忙介绍道,“这是公司经理。”
武泉兴伸出手,“来,握握手,以后就认识了。”他问那姑娘,“急着回家,有男朋友在等?”
她点点头赶忙又摇摇头。
“不必摇头,给他挂个电话嘛,小伙子总是听姑娘的,是不是这样?你们想想,沿途19个站,有多少人要回家,有多少人要去赴约会。古人说,‘君子成人之美’,共青团员更应成人之美嘛!当然,我这是建议,不是命令,不听也可以的。要是你的那位小伙子等不及,那就请他到车上来,坐在你前面,你售完票和他相互看上一眼。加班多领了薪水,别忘了去买张电影票请他……”
没等他说完,姑娘难为情地跑出站亭。驾驶员放下茶杯跟了出去。
站务员拉响了发车铃,他指着正驶出站台的汽车说,“经理,他俩是朋友,都快结婚了,你没看出来?”
“是这样吗?难怪她不好意思。”武泉兴爽朗地笑着,随手推了推小刘,“咱们也该走啦!”
小刘举了举手中正在看着的《世界之窗》:“经理,等我看完这段行不行?”
武泉兴把头凑过去,“这杂志好?那就让图书馆多订几份。现在,该走了。”他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用手指着站务员,“我说,以后你可不准再捣鬼了!这次不扣奖金,下不为例!”

喷着“急修车”字样的吉普车所经之处,一路绿灯。不过,当它夹在几十辆汽车中间时,交通警也帮不了忙。他们一口气跑了5个车站。天渐渐暗下来,路灯亮了。这会儿,他们停在一长串汽车后面,小刘焦急地按着喇叭。
“小刘啊,你车开得不错,可是你该知道,一个好司机,在这种时候是不按喇叭的。”
“不按就不按吧。”小刘歪过头看着武泉兴,“经理,你的话真多,人家当干部的可不象你。”
“当了干部就不许多说话?谁规定的?小小年纪,等级观念倒不少。”武泉兴的手又在掏他的“飞马”了。
开车了,武泉兴收住话题。他的思想又转到交通问题上。看来,光订出些规章制度是不行的。公司党委作出的决议,传到基层往往被打了折扣,实际做到的有时只剩二三成。“可怕的惰性!”武泉兴自言自语地说。整个公司象一台刚擦去锈斑的机器,通上电后虽在运转,但噪音不小。必须对职工进行责任感和事业心教育,这甚至比车辆的维修保养更为重要,混饭吃是不行的!
汽车拐了个弯后,只见190路车站上拥挤着黑压压一大片人,占了半条马路。站务员是个中年人,见经理来了,喜形于色,“经理,你来得正好!”
“我是空手来的,你别指望我。你的车呢?”
“在路上慢慢爬呢,这32分钟才来了一辆。我喊破嗓子,老韩就是不给车!”站务员敲了敲选呼电话,“这机子再新式管什么用?”
“别敲别敲,机器无罪,敲坏了可不行!”武泉兴边看行车日报表边说,“老韩也有他的难处嘛,这几天谁不向他诉苦?他手头周转不灵,难免怠慢各位。你给我接通总调度室。”
一说“经理呼叫”,那头立即回了话。武泉兴接过话筒,“老韩啊,我在190,这里不妙啊,你行行好,调4辆车来。”
“我一共只剩下3辆。”老韩不紧不慢地说。
武泉兴苦笑了一下,“3辆就3辆吧,要快!”
“这当然。”老韩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老婆来了两个电话!让你快回家吃年夜饭,你大儿子给你买了好酒啦!”
“今晚这酒恐怕喝不成了,真有点不走运啊。”武泉兴不由地摇了摇头:“我老婆再来电话,你就说我明早一定回去给她拜年。我买的爆竹在书橱顶上搁着,让她分给孙子孙女,一定要说是爷爷给的。”
武泉兴放下话筒,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对小刘说:“你不用跟着我,你就坐在这儿翻翻杂志吧,走的时候我来叫你。”
武泉兴前脚刚走出站亭,小刘后脚就跟了出来。赶来维持秩序的一个公司干部迎上前说,“经理,人太多,实在管不住呵!”
站上少说也有300人,一个个伸长脖子看车来的方向。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不少,但没有一辆是190路公共汽车。人们等得不耐烦了,不少人在骂街。
“你先把老弱病残集中到下客站,车来了,让他们先上,其余的乘客再说吧。”武泉兴说。那个干部走了,武泉兴朝四周看着,他一眼看见了小刘,“你老跟着我干什么?回去。”
“不去!”小刘不听。
“好了,好了,不去也罢,但只许你站在一旁看,不许开口,行不行?”边说,边向一个冻得直哭的小女孩走去。女孩的母亲在骂街,骂孩子,又骂公交公司。
“小妹妹,饿了吧?”武泉兴蹲下身子,给女孩擦去泪水,从口袋掏出老韩给的饼干,“吃吧,车马上就来,回家让妈妈做好吃的。”
孩子吃得津津有味。她母亲让她“谢谢公公”。
武泉兴忙摆摆手站起身来,“不用谢,我要是说出来,连你也得骂我,我就是公交公司经理。”
一听说他是公交公司经理,等车的乘客立即将他团团围住。人多声音杂,武泉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从他们的表情他能知道,这些人对他和公交公司很不满意。一个中年人挤到武泉兴跟前,手指着他的鼻子责问:
“你算什么经理?大年三十不让人回家,在大街上喝西北风,简直比‘四人帮’还坏!”
“你说什么?你有本事别坐车!”小刘忍不住回敬了那人一句。
小刘的话激起了公愤,乘客骂得更凶了。一个拳头朝小刘捣来,混乱中却打到武泉兴脸上。
武泉兴用手擦了一下嘴角,平静地说:“小伙子,把拳头收起来,不要打架,打架多不好。大年三十,谁不想早点回家?等不到车骂上几句也可以,但骂完了还是应该再耐心地等一等。我这个经理没当好,我们公司对不住大家,我们的一些职工服务态度不好,这都是事实。你们有意见可以提,写信,打电话,找我,都可以;找报社反映也行,但一定不要打架。我们也不应当向汽车报复,汽车被吊住就开不了,倒霉的还是我们乘车的人。大家想想,是不是这样?”
乘客静了下来,在听他说。
“目前,我们的道路不好,车辆不足,行车管理人员常常调度失误,所以更要请大家配合我们做好工作。当家长的,请管住孩子不在马路上玩耍。沿街的工厂企业,请不要在路边堆物,这样行人可以走在人行道上,自行车也就不拦在汽车的前头了。你们中间如果有交通警察,执勤时请不要等车煞住了再给个绿灯……人都有老的时候,也都有小的时候,姑娘小伙子请多照顾点老人、孩子,一站两站路,能走就走一走。当然,最要紧的是我们大家在单位多干点活,让国家多积累些钱,国家富了,什么事情就好办了。”
武泉兴的话还没说完,人们撇下他朝车站那头拥去。汽车终于来了,首尾五辆,停在马路对面的下客站上。经理叫住站务员,“你放两辆车到纬111路上客。”
“站上的乘客拉不完怎么办?他们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站务员为难地说。
武泉兴看了一眼正在掉头的汽车说,“按理这些人都有权利乘上车去,可眼下我们没办法满足每个人的需要,总要有一些人作出点牺牲,这是不得已的事。我们只有尽可能恢复行车秩序,才能使大多数乘客早点回家。你去办吧,好在老韩的车也快到了。”
武泉兴看着汽车上客。小刘走了过来,“经理,我给你帮了倒忙……”
“别说蠢话了,”武泉兴打断小刘的话,他揉了揉被打肿的脸说,“大年三十,我们和乘客开了个玩笑,开得真不是时候。吃点苦头也好嘛,往后可不敢官僚了。小刘,你也回家吧,车开得稳点,安全第一。”
“不不,不回去,你60岁的人都不叫累,我能说累吗?”
“谁说我不累?老骨头啦,这儿不疼那儿疼,哪比从前。”武泉兴用手在后腰捶了几下,“乘客中不是有人比我更老吗?公交公司的经理都不愿坐公共汽车,这象话吗?”他从口袋里掏出半块饼干,放在嘴里嚼着,“我也想坐在饭桌旁,喝点烧酒,看会儿电视,听听我那小孙孙叫爷爷。可乘客们在喝西北风,这酒我喝了也不痛快。”
小刘拉开吉普车的门,“经理,上车吧,我今天偏不回去!你想去哪儿,我送你到哪儿。”
武泉兴拉住他的手:“小刘,明年再见!过年不要猛吃猛喝,一顿吃伤,十顿喝汤。你走吧,上班来别忘了跟我说‘恭喜恭喜’,听见没有?”
他朝小刘笑了笑,走到等车的乘客中去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