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3月31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战地

飘扬吧,洁白闪光的悼旗
〔报告文学〕
刘征泰 赵丽宏
一场夜雨刚歇,天边还翻滚着铅灰色的浓云,熹微的曙色,慢慢地铺上了上海湿漉漉的马路。这是一九七六年四月八日的早晨。就在前一天夜间,广播里宣布了耸人听闻的所谓“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事件”。此刻,上海市中心的人民广场上,一片清冷,不时有几辆巡逻的摩托车飞驰而过,留下一串刺耳的啸声。
上海将会永远沉寂下去吗?黄浦江难道真的不再怒吼了吗?人们在“五卅”烈士血洗过的南京路上走着,走着,思索着这一切。突然,在广场中心的主旗杆上,徐徐升起了一面洁白的旗帜。这是一面制作朴素,却别出心裁的悼旗,旗帜中央,精心地缝上了一幅周总理的遗像,遗像下写着八个端庄的大字:沉痛悼念恩来总理。远远望去,就象一颗亮晶晶的启明星,又象一道银色的闪电,划破了乌云,照亮了广场,照亮了上海,溶进了东方的曙色,闪耀着希望之光。
悼旗在晨风中飘舞。人们看见它了!仿佛是等候已久了!上班的人们纷纷奔来;广场周围的群众也从四面八方汇拢过来。呵,周总理!周总理!这是悼念周总理的旗呀!这是飘扬在上海上空的旗呀!人们在旗杆下仰首凝望,久久伫立,眉宇间流溢出不可抑止的怀念和欣慰之情。这面旗,多么及时地反映了一千万上海人民的意志和感情,它象征着民主,象征着自由!它在宣告:上海,是人民的上海,尽管阴云笼罩,高压当头,人民的心愿却是封锁不住的!
悼旗在晨风中飘舞。旗上的周总理仿佛正在深情地俯视着上海。瞧,他依然是浓浓的双眉,炯炯的目光,嘴边挂着亲切的微笑……这是一座他多么熟悉的城市呵——广场、华灯、南京路;树丛、大道、白渡桥。江边,有他和工人并肩挥钎的钢厂;郊外,有他和社员们一起规划过机械化蓝图的田垄。呵,他也许还看见了古老的商务印书馆,看见了当年的北火车站,看见了五十年前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的滚滚怒涛……在总理那深思的表情中,仿佛燃烧着这样一个坚定的信念:有着光荣历史传统的上海人民,是绝不会容忍黑暗的,他们将再一次奋起,为真理而英勇战斗!不是吗?旗杆下的人越聚越多,总理,正凝视着那个正在人群中大无畏地慷慨陈词的年轻的升旗人。
这个年轻人是谁?他为何有如此巨大的勇气?他,叫黄水生,是上海建新机修厂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这是一个感情深沉、喜欢思索的青年。敬爱的周总理逝世后,他和许多人一样,洒着悲痛的热泪,拚命工作着。他知道,总理最喜欢踏踏实实的人,为人民多装好一只电表,多修好一台马达,就是对总理最好的哀悼。然而,严峻的现实,却不得不使这个纯正的年轻人深思了。
在电视中,他看见了江青、张春桥一伙的丑恶表演……
在厂里,他听到了马天水之流不准群众悼念总理的罪恶指示……
在报上,他看到了含沙射影、矛头直指总理的恶毒文章……
在街头巷尾,他留心倾听着人们愤怒的议论……
黄水生把这一切联系在一起,心里明白了。他看清了那一小撮人面东西妄图陷害周总理的蛇蝎心肠。夜里,他睡不着觉,耳畔总象有一个严厉的声音在问他:有人反对敬爱的周总理,黄水生,你怎么办?
“黄水生呵,你怎么办?”这声音如同惊雷,在水生心中猛烈回荡。他仰望着床边墙上那张总理的遗像,不觉心潮起伏,回溯起自己的童年——
水生出生在劳动人民家庭,妈妈是当童工长大的。他有一位当过新四军的舅舅,来上海养伤时,常常携着他的手,一边散步,一边给他讲新四军打敌人的故事,讲毛主席、周总理和陈老总的故事。他从懂事那天起,就知道今天的幸福是老一辈革命者流血斗争换来的。以后,他又听到许多关于周总理的动人事迹,这些事迹,一件一件刻进他的心底,成为一种不可动摇的爱的基础。他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见到周总理的情景。有一次,周总理陪同外宾来上海,他老早就在热闹的淮海路上等候。可他人小,怎么也挤不到前排,总理的敞篷汽车驶来了,他拚命踮起脚跟,望呵,望呵,只看到总理的背影。为这事,小水生难过了好几天。第二回听说周总理要来上海,他起了个大早,带着小弟弟步行十几里路到靠近机场的西郊等候,那里人较少,他终于把敬爱的总理看个清清楚楚……
“黄水生呵,有人反总理,你怎么办?”他默默地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思索良久。当他抬起头来,又看到总理英武的姿容时,心里不觉一亮:对,在清明节那天,找个大气球来,把总理的像和挽联挂上气球,升入闹市的上空,让千百万群众都能看见。可是,灌气球的氢气搞不到,不行。他又想利用节日焰火的原理,把小降落伞送到空中,让它挂着总理的像在清明的天空巡行。他找来一些废玻璃管,买了五盒火柴,从火柴头上一根根地刮下火药。“土九龙”制成了,试了几次,却没有成功。转眼清明节已经来到了,水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急得饭也吃不下。忽然,他想起小时候到人民广场放风筝的情景,能不能用风筝把总理的像送上天空呢?他兴冲冲赶到广场,脚步却沉重起来。不行,广场四周电线太多,风筝缠住电线,弄不好会造成事故;而且,风筝线也容易被人扯断。怎么办?水生失神地在广场上来回走着。走过那根又粗又高的中心旗杆时,旗!他眸子一亮,喜上心头:不是可以升旗吗!对,把一面哀悼总理的旗从这里升上天空,让人民再看一看敬爱的总理,让总理再看一看他的人民,让那一小撮豺狼狐鼠知道,真理是压不倒的,民心是不可侮的,人民有眼泪,而且更有热血、怒火及钢铁般的意志!
可是清明已经过去了。水生决定在四月八日把悼旗升上去。这是总理逝世三周月的日子。
这个平时一有空就跑图书馆的年青人,这次却破天荒地跨进了绸布商店。精心挑选之后,他剪了三尺素白的绢纺绸。
回到家里,水生看见妹妹正在踩缝纫机。
“小妹,教教我踏缝纫机吧。”
“你?!”妹妹抬起头,觉得很好笑。在她眼里,哥哥是个书呆子,怎会对针线感兴趣呢。她笑吟吟地说:“快忙你的去吧,要做啥衣裳,给我就是了。”
“不,不用,你一定要教会我!”他态度坚决。
妹妹感到奇怪了,她边教哥哥踩缝纫机,边想:莫不是哥哥有什么难言的心事?
哥哥当然有心事。他要亲手缝制那面悼旗。他知道,事后等着他的必定是手铐和牢狱,他不愿意连累家里的人呵!
水生背着家人,精心缝制着悼旗。他把一帧八寸大的总理遗像缝在旗帜正中,为了防止被雨水打湿,像上还罩上了一张透明的塑料薄膜。然后,他在遗像下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八个大字:沉痛悼念恩来总理。这一切,都是含着泪水完成的。
缝完悼旗,已经是四月七日下午了。晚饭后,水生把悼旗藏在胸前,又来到人民广场。天低云黑,将雨未雨,广场上的气氛异常沉闷。头戴藤帽,手持长矛的巡逻队如临大敌般在广场周围走动。就在这时,关于“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事件”的消息开始向全国广播了。到底什么是革命?什么是反革命?社会主义中国向何处去?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袭向每一个人的心头。黄水生的脚步,愈加沉着坚定。哪怕天塌地陷,他的计划也决不会有任何更改!他明白,无比地明白这一点:在阴谋家们自以为得逞的时候,这一面小小的悼旗将会象呼啸的炸弹一样使敌人丧魂落魄!而人民将会感到欣慰!对人民有利的事就要大无畏地去做!
四月八日,黎明前。黄水生轻手轻脚地起床了。他穿上一身朴素的布衣衫,跳上早班公共汽车,来到广场。天刚放亮,广场上人很少。他沉着地走到旗杆前,按照事先想好的办法,剪断旗绳,用断掉的那一头把悼旗扎牢,再拉动另一头,洁白的旗帜就徐徐升到了旗杆顶端,而且,从下面再也无法把它降下来了。
黄水生十分镇静地站在旗杆下,兴奋地看着人们从四面八方向这里奔来。人越聚越多,他也越来越激动。他从贴胸的口袋里拿出一张悼念周总理的讣告,向围观的群众大声宣读起来。他的声音充满着真挚的感情,低沉时,流泻着对周总理的绵绵哀思;高昂处,爆发出对“四人帮”一伙的强烈义愤!读完讣告,他又庄严宣布:“值此周总理逝世三周月,上海人民在人民广场升悼旗一日!”
悼旗在晨风中飘舞。人们望着这面光芒四射的旗帜,无比钦佩这位捍卫真理、为民发愿的青年人。悼旗下的人群在扩大,扩大,渐渐汇成一片悲愤的海洋……
突然,人群里跳出一个小丑,飞起一拳,(据说,这一拳很值钱,这家伙就因为这一拳被突击入了党)把水生的眼镜打落在地,嘴里狂喊:“抓反革命!抓升白旗的反革命!”那家伙一边喊,一边伸手来撕讣告。
水生被打得眼冒金星,但他把讣告紧揣在怀里。这时,群众起来制止了:
“不许动手,凭什么打人!”
“悼念总理有啥罪?”
一位老工人捡起眼镜塞到水生手里,悄悄地推推他说:“你快走吧,否则要吃亏的。”水生愤然一笑,说:“不,我不走,我悼念周总理没有罪,有罪的是反总理的人!”
这面洁白的悼旗,顷刻震动了上海滩。“四人帮”的鹰犬们如临大敌,立即出动。
一辆公安局的吉普车开来了,车中跳下几个彪形大汉,扭住了黄水生。水生回过头,又看到了他亲手升起的那面洁白闪光的悼旗。几个公安人员七手八脚地想把旗降下来,却无能为力。(后来,他们出动了消防车,用消防云梯才取下这面旗)
水生凝望着周总理,他看到周总理正深情地注视着他,仿佛在说:“坚强些,孩子!我们会胜利的!”黄水生心中热烘烘的,周身奔涌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
告别了,亲爱的同志们;告别了,人民的广场!黄水生在心中默念着:“你们可以扯下我升起的悼旗,却降不下飘扬在人民心中的那面神圣的旗帜!”吉普车离开了广场,离开了人群,黄水生却分明觉得:那一面洁白闪光的神圣旗帜,仍然在高高地飘,飘,在人民的心上飘呵!飘……
时光流逝,将近三年过去了。三年,在历史长河中不过是短暂的一瞬,我们的国家却在这段时间中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万恶的“四人帮”被粉碎了,上海获得了又一次解放。读者一定关心着黄水生,关心着他被捕后的遭遇,以及目前的情况。由于篇幅限制,我们不能一一细述了。我们了解到,他在狱中挨过打,绝过食,始终没有屈服,没有放弃真理。度过十个月狱中生活后,他终于得到了彻底的平反,又回到他心爱的工作岗位上,当一个普通的电工。我们最近访问他时,只见他身穿一套沾满油污的工作服,鼻梁上还架着那副深色边框的眼镜。他有些腼腆,带着几分学生气,似乎还不善于在记者面前说话。老师傅告诉我们:黄水生是一个积极肯干的好工人,平时总是不言不语的。他使我们想起了大海。他同海里的一簇浪花一样,在风暴来临时,浪花呼啸,直拍云天。当大海平静后,它又同亿万颗平平常常的水珠融合在一起,汇成了我们时代的壮观的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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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勇敢的挑战
北京京剧团
赫声
清明节清晨,四周静悄悄的。在北京京剧团一间不到十二平方米的房间里,乐队的赵洵同志和殷文同志在审视经过一夜精心制作的花圈。她们的眼睛哭肿了。啊,小小的花圈,寄托了制作者对周总理的深沉的敬爱和哀思,也表达了制作者对野心家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的无比仇恨。她俩望着花圈,陷入了沉思。敬爱的周总理,一月间您离开我们的时候,有人不让我们开追悼会,不让戴黑纱。清明节来了,他们还想阻挠人们对您的悼念,不让送花圈,妄想在人们心中抹掉您的光辉形象,真是白日做梦!总理啊,我们给您送去一个并不精致的花圈。您将永远活在人民的心里……
为了早点把花圈送到天安门广场,她俩满怀深情地给花圈系上了挽带:“献给敬爱的周总理”,落款是“北京京剧团二同志”。九点半钟,她们把花圈送到纪念碑前。在浩瀚的花圈的海洋中,她俩的花圈小得不易被人看见,但它以一片赤子之心,投入了汹涌澎湃的时代激流之中。
有谁想到,剧团这两位普通演奏员送的这样一个并不显眼的花圈,却象一个炸雷惊动了“四人帮”把持下的文化部。“样板团”有人送花圈,这还了得!电话一个接一个:要迅速查明,是什么人送的。
深夜,一辆小轿车开足马力,发疯似的奔驰在西郊的柏油公路上,两盏明亮的车灯,就象饿狼的双眼,正在把猎物追赶。车上坐的是剧团党委书记,他是刚从熟睡中被拉起来追查这件事的。他的心中象有七、八个吊桶上下翻腾。刚才电话里的怒斥声还在耳边轰响:“知道吗?你们团有人送花圈,部长让立即查明,不许拖到明天!”
剧团党委书记驱车来到了赵洵和殷文同志的住处,责问:“你们为什么要送花圈?”
“为了悼念周总理。”
“你们不知道有规定吗?”
“不知道。”
“上午十一点就传达了电话通知。”
“我们送花圈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半。”
难堪的沉默,尴尬的场面,结果是来者不欢而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清晨,上班铃声刚响过,“四人帮”的亲信于会咏满面怒容,杀气腾腾来到北京京剧团,开口就狂喊:“你们怎么搞的,这事竟发生在‘样板团’。我早就讲过,要注意培养对首长的信念。”“‘样板团’送花圈是给我们首长脸上抹黑!”“一定要查明为什么偏要写上北京京剧团!”由于气和急,他那沙哑的嗓子更加沙哑了,本来铁青的面孔变得更加难看。
而在纪念碑前,此刻人们正在互相传告一件新闻:“‘样板团’有人送花圈啦!”“是北京京剧团的两个同志送的。”很多人上前争看。热心的人把它牢牢拴在石栏杆上。人们能够想象这个小小的花圈来得不易,因而更加赞美。小小的花圈,表明了“四人帮”严密控制的“样板团”并非铁板一块。它就象一滴水珠投进了波涛翻滚的大海里,和大海汇合在一起。它代表了广大文艺工作者的心意,勇敢地向恶势力挑战。
一位老农来到天安门广场沉痛悼念周总理。 刘霆昭摄(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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