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2月8日人民日报 第3版

第3版()
专栏:

怀念与思考
——爸爸陶勇和妈妈朱岚的惨死说明了什么
陶小勇
十二年了,我时时刻刻都在怀念着爸爸陶勇和妈妈朱岚,回味咀嚼着那段充满了爱和恨,交织着温暖和寒冷,引人深思,促人奋起的奇特的生活……这种反复的怀念与思考,使我在思想的丛莽中为自己开拓了一条认识的路。这种怀念与思考是从爸爸妈妈的死开始的,因为它使我的思想震惊,睁开眼睛,面对现实;它对我是如鲠在喉,如刺在心,而对敌人它却是投枪和匕首。爸爸妈妈死后,我们这群孤儿就沉浮在人民的大海之中,是人民引导我们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并且教会了我们如何去生活和斗争。我应该把这些年的怀念和思考向爸爸妈妈倾诉,向人民倾诉……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是多么令人激动振奋,绽裂开的云层中透出了希望的阳光。我们这些孩子冻僵了多年的心复苏了。在邓小平同志亲自关心下,为爸爸复查的工作顺利地进行着。九月,党中央和中央军委批准了为爸爸平反昭雪的报告。可是没过多久,形势又变了,社会上不时传来一些令人沮丧的消息,一度燃起的希望暗淡了。但我们兄妹仍然拚命奔走努力,我们发誓:如果其它都办不到,至少也要弄清父母遗骨的下落。可这事在当时真要办到也很困难。直至临近新年,我们才找到爸爸的遗骨。一九六七年夏,林彪一伙在谋害爸爸之后,又要焚尸扬灰,他们害怕爸爸的遗骨会引起人民的怀念,奋起向他们讨还血债,竟在火化爸爸遗体时恶毒地批了八个字:“家属不看,骨灰不要”。一个跟随毛主席南征北战屡建战功的将军,一个对中国海军建设作出很大贡献的舰队司令员,怎么能这样对待他的遗骨?这种鬼祟行径中究竟包藏着什么不能见人的祸心?火葬场的工人觉得这事来得蹊跷,对爸爸的遭遇愤愤不平,于是冒着危险悄悄地把骨灰安葬了。凭仗着人民的爱护,爸爸的遗骨被保留下来。爸爸是人民的儿子,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人民。经过生与死的反复考验,人民把信任与热爱给予他,爸爸在人民的怀抱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我们去龙华火葬场凭吊埋葬爸爸的墓地,那个当年冒死保存爸爸骨灰的工人,领着我们走到围墙边的一个土坡上,指着三棵冬青树间的一小块野草丛生的空地,含泪对我们说:“你们爸爸的遗骨就埋在这里……”废弃的纸花和败叶在寒风中翻飞旋转,我们的心颤动着,含着忧愤,含着悲伤。我们兄妹默默地肃立着,凝视着苍翠欲滴的冬青树,沉思着,沉思着……
那位工人陪着我们静默了许久,才向我们详细介绍当时的情景:“……遗体运来时,由于耽搁时间太久,已经变形,两腿布满了霉斑,周身上下连一块盖的布都没有……”哽噎和啜泣使我们再也听不下去。爸爸!我们亲爱的爸爸,您为了使千百万人民能住进舒适的房屋,出生入死战斗了一生,可是您被奸贼谋害,死后连一个小小的骨灰盒也不能用,遗骨飘零,风吹雨打……那些人为什么要对您下如此的毒手,甚至死后还不放过?

比文化大革命早四年,在海军就已经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夺权与反夺权斗争。一九六二年,林彪把他的死党派到海军。他们立刻就搞阴谋诡计,分裂海军党委。为了借用爸爸在海军的威信,他们错打主意企图拉拢爸爸。一次,林彪那个死党送来两斤人参,被爸爸愤然挡回去。在经过几次失败后,他们绝望了,对爸爸由拉变打了。林彪的那个死党恶狠狠地说:“没想到陶勇的头这么难剃。要搞陶勇,得有个群众性的运动。”
一九六五年在海军党委会议上,林彪一伙在他们抛出的“三年基本总结”中全盘否定十几年来的海军工作。这是一个要在海军全面夺权的信号。爸爸拍案而起,针锋相对地批驳说:“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在海军始终是占主导地位,海军建设是有成绩的,而且成绩主要,我们不能割断历史!”为了表示抗议,爸爸愤然离会,去福建总结崇武海战经验。会议快结束时,林彪一伙打电话给爸爸,甚至派人作说客当面劝爸爸回去投赞成票。爸爸一口拒绝,轻蔑地嘲讽说:“对不起,兄弟不投这一票!”爸爸从福建回沪,正赶上党中央在上海开会,他就及时向贺龙同志汇报了海军党委这次会议的真实情况,揭发林彪一伙结帮篡权的阴谋活动。
一九六六年五月,在林彪一伙操纵控制下召开的海军党委三届三次扩大会议上,爸爸再次拒绝到会。六月,躲在庐山幕后指挥的那个死党亲笔给爸爸写信,拉爸爸去庐山休养,爸爸根本不予理睬。七月七日,中央军委讨论了海军的斗争,传达了党中央的决定,指出林彪一伙是“搞地下活动,是想黄袍加身”。在会议后期,叶帅打电话要爸爸参加会议,爸爸连夜乘飞机来北京。当爸爸走进会场时,叶帅正在讲话,他说:“陶勇同志早就看出了你们的问题,就是不参加会议。”看到爸爸来了,叶帅高兴地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在中央军委和叶帅的领导下,爸爸马上投入了对林彪一伙的坚决斗争。爸爸大义凛然地批判林彪一伙:“你们搞地下活动,伸手夺权,这是同毛泽东思想根本不相容的,也是党的纪律绝不允许的。这样搞下去,哪里还有什么党的利益、党的原则?哪里还有党的团结、党的统一?”在爸爸和其他同志的坚决反击下,林彪一伙的阴谋破产了,这就逼得躲在幕后的林彪不得不公开干预。八月二十五日,会议被林彪强令停止。九月二十三日、二十五日,林彪推翻了中央军委的决定,再次扶植那伙死党上台,篡夺了海军的领导权。
爸爸为人心地无私,光明磊落。他对那些破坏党的纪律、败坏党的作风的坏人坏事深恶痛绝。几年来,在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较量之后,林彪一伙认准爸爸是海军反对他们的“实力派”,是他们篡党夺权的一大障碍,不除掉爸爸,他们就不能在海军站稳脚跟。
一九六六年底,叶帅从北京给陈丕显同志打电话,请他转告爸爸:“海军的风要变”,提醒爸爸警惕。可是耿直朴实的爸爸却单纯地认为,对林彪死党一伙的批判已经成为党的决定,按照党的民主集中制做出的严肃决定,无论如何不是儿戏,怎么可以随意变来变去;他哪里会想到在我们党内,而且在党的中央,竟然会存在着这样的事情:党的决定可以任凭某几个人的意志在一夜之间推翻,国家法律被践踏的结果可以使一个享有盛名的将领无辜被害。这些,在经过林彪和“四人帮”的浩劫之后,已经成为人所共知的政治常识。可在当时,不曾想到它们的又何止爸爸一个人。成千上万正直善良的干部对于使社会主义的民主制度化和法律化重视不够,他们不善于独立思考,而是迷信盲从,这难道不是造成我们历史上这次悲剧的一个重要原因吗?
一九六七年初,爸爸的胃病越来越严重,许世友伯伯专程来上海对爸爸说:“海军的事你不要管了,到南京去养病吧。”考虑到山雨欲来,瞬息万变的形势,爸爸谢绝了许伯伯的好意,他说:“我要在这里顶着。”爸爸深知海军形势陡变的内幕,清楚自己继续顶下去的严重后果,但是,爸爸全然不顾。
许伯伯走后不久,张春桥和姚文元勾结王洪文在上海策划了一月反革命夺权。他们到处搞打、砸、抢,肆意游斗干部,破坏社会秩序。对于他们反党乱军的罪恶行径,爸爸极为愤慨。他不顾当时陈伯达、江青等人的压力,把陈丕显和曹荻秋同志接到东海舰队保护起来。为了捍卫党和人民的利益,在文化大革命中,爸爸又针锋相对同林彪和“四人帮”展开了坚决的斗争。现在已经看得十分清楚,这种革命与反革命的新仇加旧恨,就是林彪、“四人帮”一伙在运动初期迫不及待地对爸爸下毒手的政治原因。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一日,爸爸开了一夜的会,直到凌晨四点钟才回家休息。早上,妈妈轻轻地叮嘱我们兄妹不要惊醒爸爸。几个月来,只要有机会,她总是设法让我们和爸爸多呆一会儿。爸妈很少向我们讲自己的难处,可是风云变幻的斗争使我们这些孩子过早地成熟了,就连十二、三岁的小弟和小妹都学会了从细微的变化上来揣度爸爸和妈妈的心情。看到周围许多干部被游斗,我们也很为爸妈担心。这天早上,我们兄妹正在吃饭,八点半,爸爸回来了。他同往常一样诙谐风趣,谈笑风生,呼着孩子们的“绰号”,打趣地挖苦睡了懒觉的我。我记得就是这天早晨,爸爸严肃地对我们说:“戴高帽子游街有什么了不起,它和党的事业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近来有许多事我也不太理解,可我相信党,相信群众,有了这两点,就什么都不怕了。”爸爸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那时候,发生了多少光怪陆离,让人莫名奇妙的事!以往神圣的信仰突然被碾作尘泥,而且还被踏上一只脚;美好被说成邪恶,光明被说成黑暗;廉洁奉公的干部一夜之间就变为“走资派”,战功赫赫的将军成了“叛徒”、“特务”;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里,竟然出现了“踢开党委”、“全面夺权”的“继续革命”……。这种政治的反常,历史的颠倒,非但使我们这些初涉世事的孩子不可思议,就象爸爸这样革命多年的老干部也无法理解。但是,爸爸凭着对党和人民的忠诚,凭着对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事业的信仰,坚定不移而又充满信心地准备随时接受任何严峻的考验。可是谁能料到考验竟来得如此迅疾,如此残酷,不到一天的工夫,爸爸就被凶残暴戾的敌人夺去了生命,害死在东海舰队司令部一口深不没顶、宽不及米的浇花井里……。
夜深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吃饭,妈妈和我们心神不安地等着爸爸。突然,客厅的门被打开,闯进来一群暴徒,他们看管着不准我们离开大厅。其中有一个冷冷地说:“陶勇自绝于党,今天下午已经自杀……”好象晴天一声霹雳,把我们都惊呆了。自杀?象爸爸这样坚强、乐观、从不屈服的虎将,他怎么会这样怯懦地离开战场?不可能!绝不可能!想到这,我象发了疯似的一把推开看守的人,冲上楼去找妈妈,当我上去时,妈妈正向看守她的那帮人愤怒地呼喊:“陶勇跟着毛主席出生入死打了一辈子仗,他绝不会自杀!”“你们害死了陶勇,你们要交出杀人的凶手!”……
这是一个多么悲惨凄凉的夜!楼上妈妈的房里不时传出撕人心肺的痛哭声。我们这些孩子被关押在楼下的客厅里,心在泪水和惊恐中悸动。我总不相信爸爸真的会死去,我用眼睛直盯着客厅那扇半开半闭的门,焦灼不安地期待着爸爸仍能象往常一样披着大衣推门进来。我有好几次仿佛听到了爸爸的脚步声……直到听见看守人厉声的呵斥,我才从恍惚的幻觉中回到冷酷的现实中来。满腔的仇恨使我流不出泪。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怒和悲痛,我们兄妹一起唱起了“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唱了一遍,又一遍,歌声呜咽,泪水满面,在这漫漫的长夜,天理何在?正义何在?我们对着苍天呼唤,苍天不应,我们对着大地呼唤,大地不理……。爸爸,你在哪儿?为什么你从此不再回来?
连续三天,家里被反复查抄洗劫,这些赤裸裸的暴行都是在革命名义下进行的,既不需要通过什么司法机关,也不需要援用任何法律程序。一月二十四日晚上,一辆卡车拉来了满满的一车暴徒:他们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把睡梦中的弟弟妹妹一下子从床上拖下来,把我们押进客厅。客厅里乱哄哄地挤满了人,正中放着一张长茶几,我们刚被押到窗前站下,就看见两个彪形大汉把妈妈押进来。妈妈已经整整三天水米未进。极度的痛苦和悲伤使她神志恍惚。但是,妈妈的眼睛却象两团燃烧的火炯炯逼人。一个家伙命令妈妈跪下,妈妈轻蔑地摆了摆头:“我没有罪,为什么要跪?!有罪的是你们——杀人的刽子手!”话音没落,妈妈就被扑上来的几个家伙强捺在茶几上了。我拚命拽着两个要冲上去的妹妹,硬咬着牙在离妈妈不到两米的地方看着。又有一个家伙对着妈妈吼叫:“你是叛徒的老婆!”妈妈针锋相对地回答:“我是共产党员!”那个家伙又威胁:“你说,打倒陶勇!”听到这句话,妈妈抬起了她那虚弱的身子振臂高呼:“共产党万岁!”妈妈嘶哑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着,就象是一口金钟在轰鸣,这里面有着多么炽热的爱,有着多么强烈的恨……。妈妈的呼唤使我们周身热血沸腾,我们也随着妈妈呼喊:“共产党万岁!”
这群暴徒恼羞成怒,扑上去对着妈妈一顿拳打脚踢,妈妈立刻就被打昏,从茶几上摔下来,可没等苏醒,就又被拖上茶几殴打审讯。看着被摧残折磨的妈妈,我们的心象刀割一样……。这是一种多么残忍的法西斯暴行!十二年来,无论什么时候我想起当时的情景,都会恨从中来。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怎么能容忍这种与社会主义制度格格不入的事情发生,而且让它泛滥成灾?这不正是我们大家都在认真思考的问题吗?现在,虽然庆幸这一切已经成为过去,但是,它给人们和社会带来的创伤,又怎么能在一个短时间内痊愈呢?

只有几天的工夫,周围就全变了,以往美好晴朗的日子消逝了,留在我心中的只有仇恨和悲伤。爸爸被害死,妈妈被逼走,家,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家呀!
兄妹几个被关押在一间低矮破旧的小屋里,那些暴徒野蛮地不许我们去厕所,无论谁,大小便都用屋角那个破木桶。每天晚上,看守都要锁门,这“卡嚓”一声的锁响,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把我的恨,我的爱,我的思念,我的希望深深地锁进了心底……严冬的夜,格外长,格外冷,我们兄妹蜷缩在地板上,合盖着薄薄的被子,冻得发抖,只好用相互的身子暖和着对方。我那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弟、小妹,常常夜里喊叫着爸爸妈妈从梦中惊醒,泪眼愣坷坷地望着我。每逢这时,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们几个大一些的孩子,整夜、整夜想着爸爸的死,妈妈的走;想着我们这些战火中出生,红旗下长大的孩子究竟犯了什么罪,要受这样残酷的折磨;想着在以后的艰难日子里我们究竟怎样生活……
一天,几个好朋友,冒着风险来看望我们。在那种恐怖痛苦的日子,我对他们的来有说不出的感激。他们带来了一瓶酒。爸妈以前是不允许我喝酒的,可现在……酒是那样火辣辣地烧着我的嘴,它为什么不能温暖我的心?!酒入愁肠,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下子扑倒在毛主席像前放声大哭。我哭着,喊着:“毛主席啊,您说句话吧!爸爸跟着您打了一辈子仗,从来没有反对过您啊!毛主席呵,您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我从下午哭到晚上,眼睛哭肿了,嘴唇也起了泡。没有一个朋友来劝阻我,他们默默地陪我啜泣、落泪……。
天气越来越冷,生活越来越艰难,我们兄妹相依为命,苦苦地支撑着,支撑着。没有钱,缸里的米又快光了,怎么办?妹妹们懂事地要给这个小哥哥减点负担,她们背着被子离开家门,想投亲靠友,可是那时,株连成风,无中生有而罗织被害的冤狱屡见不鲜。在这种只要有人告发,就会惨遭荼毒,无法无天的日子里,谁敢收留她们呵!她们只好又背着被子回到阴冷的小屋。真没想到,在封建社会也只有酷吏才用的惨刑苛律,却在社会主义的中国随着林彪、“四人帮”这些沉渣的浮起而借尸还魂,搞得人人自危,不寒而慄,怎么会这样呢?虽然我还认识不到?腥嗽谥圃炀?竦睦畏拷?牢颐堑乃枷耄??胰粗本醯馗械阶约捍拷嗟?信仰受到了污辱和欺骗。周围发生的那些卑鄙龌龊的勾当几乎每一件都打着革命的旗号。那些信口雌黄、胡作非为的人出口成法,而被辱被害的正直善良的人却被反绑着双手剥夺了申诉和反抗的自由。我再也不相信报纸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词,因为它们与现实生活截然相反。我要在实际中去学会重新思索,这种思索在被动中起步了,它被各种迷茫不解的问题硬推着不断地向前走着,走着……

爸爸被害、死因不明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林彪一伙在爸爸被害后不到四个小时,就盗用海军党委名义对爸爸作出“叛徒”的结论。他们指使暴徒破坏现场,把爸爸的遗体拖在地上,倒墨汁、戴高帽,在脸上打×,甚至准备挟尸游街。这种令人发指的法西斯暴行引起人民群众和部队指战员的极大愤慨。社会上纷纷要求查明真相。爸爸曾经战斗过的南通地区人民要来上海为爸爸申冤;舰队内部,那些与爸爸休戚与共、并肩战斗的指战员通过各种渠道上书中央,要求主持公道;爸爸家乡的群众愤怒地轰走了林彪一伙派去收集黑材料的专案组;上海群众甚至自发组织了“抢尸”斗争。民众的力量,民众的呼吁,民众的反抗,引起了林彪、“四人帮”的极大恐慌,他们安插在东海舰队的那个亲信不只一次地狂叫:“为什么陶勇被所谓暗害的妖风,刮遍了整个上海和华东?我看这里有阴谋。”为了欺骗中央,镇压群众,林彪、“四人帮”一伙从一九六七年四月中旬就策划了以死人整活人的阴谋。他们通过秘密逮捕,私刑审讯,事先定性,后逼材料等等法西斯手段,先后整理了三十多个党政军高级领导干部的黑材料,制造了一个株连几百人的陶勇大冤案。
他们首先从妈妈身上开刀了。爸爸死后,妈妈孤身奋战,坚贞不屈。她常对留在上海陪她的小妹说:“我等着党和人民为你爸爸申冤的一天,只要有一口气,我就要斗下去!”妈妈到处奔走,为爸爸申诉,可是那时党的各级监察组织都已被破坏无存,公、检、法机关也被砸得粉碎,党员的民主权利,人民的法律保障,都被一古脑儿淹没在“红色恐怖”的冰海里。妈妈的每一次努力都失败了,但她并不气馁。她把爸爸死亡的许多疑点写成了厚厚的材料,向党中央、中央军委报告,可是材料总是落在林彪一伙的手里。一次次的斗争,招来的是一次比一次残酷的迫害。许多叔叔阿姨劝妈妈离开上海,许世友伯伯还派专人来接妈妈。妈妈婉言谢绝了这些好意。她坚定地说:“我是共产党员,一生清白,我不怕死,陶勇是毛主席培养出来的工农干部,我一定要把他的问题搞清楚!”
一九六七年八月的一天,妈妈突然被带走,秘密关押起来。我们四处奔走,愤然抗争,但音讯杳然。一直到几年之后我们才知道,就在这次秘密关押中,他们污蔑妈妈是“日本特务”,逼迫她交代爸爸的所谓罪行,逼迫她说出爸爸同敬爱的周总理和叶副主席的关系。妈妈大义凛然,严词拒绝,他们就夜以继日地轮番围斗,严刑拷打。棍棒竹板打断了好多根,妈妈被打得遍体鳞伤,肋骨折断,可她坚贞不屈。这些惨无人道的法西斯匪徒,就这样把妈妈活活地折磨死了。
妈妈死了,张春桥对他在东海舰队的死党恶狠狠地说:“人死了,灭了口,线断了。”赤裸裸地道出他们就是要从妈妈这里打开缺口,制造冤案,株连打倒一大批老干部。
妈妈死了,她在留给我们的信中说:“亲爱的孩子们:一定要紧跟毛主席干一辈子革命。你们要相信妈妈绝不是反革命,特务,相信组织上一定会把问题搞清楚的。你们要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共同前进。”妈妈,我的好妈妈,十二年来你这最后遗言,我们一直铭刻在心!妈妈,你和爸爸是多么热爱生活呵!你们常启发我们去思考生命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告诉我们应该怎样生活。你们是那样朝气蓬勃,满腔热情地为党工作。你们常说,对于一个革命者来说,永远也不会衰老,那怕是临近死亡。你们还常说,人怎么能不死,永生只是在人们的心中。你们给我们作出了榜样,用生命实践了自己的信仰,你们死了,却永远活在人民的心中……。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失去了双亲。爸妈走了,走的是那样急促,又那样从容。他们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党和人民。从此,我们永远失去了爸妈的疼爱,可在党和人民中间,我们却得到了更加博大、深沉、亲切的爱抚……
一九六八年,粟裕伯伯向敬爱的周总理汇报了爸爸的冤情,总理愤慨地说:“陶勇同志打日本帝国主义那么坚决,说他是‘日本特务’,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嘛!”陈毅伯伯对爸爸的死极为痛惜,感慨万端地说:“陶勇同志不是‘自杀’,他的死大有问题,总有一天我要面陈毛主席,把这个问题说清楚。”许世友伯伯在最困难时候,冲破阻力千方百计帮助我们,他多次对我们说:“什么叛徒、特务,都是胡说八道!你爸爸我最了解,他是好样的!”这些领导同志的话代表了党对爸爸妈妈的信任和对我们的关心热爱。
爸爸、妈妈的老战友,舰队的水兵,科研所的干部,根据地的乡亲,组织抢尸的群众,暗中保存爸爸骨灰的工人,东北农村照料妹妹的老乡,偷着给予我们许多方便的警卫战士……,总之,在我们生活中所接触的群众,都同情我们一家的遭遇,对爸妈的被害愤愤不平。他们想尽各种办法,明里暗里安慰我们,帮助我们,保护我们。正是在苦难的颠沛流离中,在沉闷不解的彷徨踯躅中,在反复的思考与探索中,我们真正认识了人民,懂得了人民的热爱和热爱人民。
生活是多么的复杂!它会使我们清晰地看到这一面,同时又使我们对另一面困惑不解;它可以使相互矛盾的几个侧面同时展现,却又使它们在对立中统一;有时真理距我们仿佛只有一纸之隔,可要把它捅破又需要长时间思索。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人民在忍耐中积聚着反抗的力量,在沉默中准备着思想的解放,只有人民才有无穷的力量去推翻各式各样专制主义的统治,把人类社会推向光明和进步;可是,有时我们却又看到,当人们被迷信束缚,失去民主权利和法律保护时,面对强暴又是多么的无能为力。
十多年来,在怀念中我一直思考:敬爱的周总理等党内那些最了解爸爸的高级干部,对爸爸的被害都愤慨不平,他们一再伸张正义,要为爸爸平反昭雪,但这些努力都无济于事,甚至连他们自己也被陷害,有的含冤而死。广大的人民群众,从爸爸战斗过的南通地区干部群众,到东海舰队的指战员,他们对爸爸的被害也愤愤不平,可他们更是连话也无法说,也不能说,甚至连暗中叹息也要严防隔墙有耳。后来,这种现象进一步扩大到我们的整个政治生活中,以至出现了一九七六年春夏那种“于无声处”的局面,深受广大人民群众拥护的党的领导人,可以被“四人帮”凌辱撤职,几个“大批判组”竟然能左右全国舆论兴风作浪,人民的反抗受到残酷的镇压。为什么这种少数人独断专行,多数人受压被害,以帮代党,无法无天的现象会在我们党内孳生蔓延呢?为什么在我们这样一个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内,竟能容忍林彪、“四人帮”一伙横行这么久呢?为了寻求这个答案,我们付出了一代人的青春,两代人的鲜血,这里面就有我们爸妈的生命呵!对于这个血的教训,我们怎么能不刻骨铭心?!如果明天的永久美好正在于思想的解放,那我们为什么迷信?如果人民的力量恰恰在于民主,那我们为什么不为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而斗争?
最近,我又去埋葬爸妈遗骨的地方凭吊,那三棵冬青树更加生气勃勃。我在寒风中伫立着,心里依然有着不尽的哀伤,但它和三年前已是大不相同了,哀伤中含着欣喜,含着激奋,含着希望……。
我要把自己的怀念与思考倾诉给爸爸妈妈,让他们长眠安息。
我要把自己的怀念与思考倾诉给人民的大海,让大海扬起波涛把这个历史教训带到各个角落,让大海的思念永无尽期,激荡着我们的爱和恨……
不断地怀念与思考,为了永久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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