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8月26日人民日报 第3版

第3版()
专栏:

勃里列〔短篇小说〕
〔南斯拉夫〕 约凡·波波维奇
勃里列是个矮个儿小伙子,长着一副罗圈腿,干不了农活。瘦小的勃里列有一个畸形的大脑袋,阴沉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嘲笑。他的想法稀奇古怪,不是使村里人笑破肚皮,就是使他们莫名其妙。他的细长而灵巧的手指不适合摸犁和镰刀,但是为了填饱肚子,他也开始耕和割了——给农民耕掉头上的头发,收割脸上的汗毛。他成天绷着脸,早熟的脑子里考虑着自己不轻易外露的问题,说出话来充满火药味。这个青年的有点吓人的脸在顾客的脑袋上方晃悠,不了解他的人准会被他的表情吓一跳。农民们虽然有时也嘲笑他怪,但都感到他有一种非凡的力量,因此喜欢他,甚至尊敬他。
勃里列在色雷姆地区的城镇给各种各样的人,包括给小官吏和宪兵刮脸。那时候他向往着贝尔格莱德。这座城市夜晚那明亮的灯火隔着萨瓦河强烈地吸引着他。一天十到十二小时的剃头和修面,他的胳膊都几乎累断了,手指关节也象散了架。他在饭铺里吃饭,晚上住在郊区农村潮湿的、爬满臭虫的小屋里。穷困的生活在他的并不可爱的脸上留下了造反者的特点。由于他的模样不讨人喜欢,理发店的老板都责骂过他。但他的技术很高超,手很巧。每当阔佬鄙弃地把小费扔在镜子前的大理石小桌上,他的脸就拉得愈加难看。那几个小钱发出的粗野的、挑战般的叮当声多么侮辱人——他却不但要听着,还要把钱拾起来。勃里列从近处,从各个方面观察着形形色色的顾客的脸,发现尽管多种多样,还是可以归纳为几种类型。他特别熟悉统治阶级的嘴脸,透过皮肤一直看到了这些人的骨子。他看到在这些十足的神气后面是对上司的卑躬屈膝,在自我陶醉的为所欲为后面是对可能发生的事惶恐不安,在自吹自擂后面是一知半解和不学无术。勃里列想道:“有些人不应该活着,因为由于他们,很多好人活不下去。”他最喜欢考虑和计划果敢的行动,但却不清楚怎样才能刮掉这些侮辱人的十足的神气,使社会的面容变得人道些,漂亮些。
当他看到祖国面临着外国的侵略,感到有人企图卖国,他真想象剃头一样,把卖国贼除掉,保卫祖国的安全。
南斯拉夫出现了形形色色的法西斯分子。勃里列的手直发痒,思忖着什么时候打个“趔趄”,不论砍下哪个混蛋的脑袋,对被奴役的人民也是件好事呀!可是,这样做只能干掉一个恶棍,而报复不会冲着他一个人,而是冲着许多人。应该把所有的法西斯魔鬼都打得永远爬不起来才是。
难道还可以无动于衷地干这个行当吗?在祖国生死存亡的关头,他去报名应征,却被王家军官宣布为长期不合格,并遭到了他们的大声嘲笑。听说色雷姆地区成立了游击队,他立刻去报了名。
开始还有人笑话这个新游击队员,笑他的鸟一般瘦小的身躯,笑他的脑袋,笑他的腿弯得那个样——敌人很容易从他的裤裆里钻过去。很快这种取笑变成了钦佩。这个瘦小的青年沉默寡言、执拗、古怪、顽强,创造了勇敢的奇迹。他不大愿意受纪律的约束,总想搞些出奇的行动,建立只有非凡的人才能建立的功勋。他的阴沉的脸上挂着一丝冷笑,不饶人的利嘴对上级也不留情,政委更是首当其冲。他指责政委光背着文件包。他说:“在俄国,平均两万人中才有一名党员。我们的色雷姆只要有一、两名真正的党员就够了。”谁也不知道他的这个百分比从何而来,但大家都知道他对解放运动和党一片忠心,知道他提这些刺耳的意见是出自赤诚。他认为自己不成熟,不够入党条件。他认为党员应该是理想的人,认为自己应该消灭更多的法西斯,克服更多的缺点。他时刻考虑着搞“过瘾的行动”,他的脑子日夜都在筹划如何消灭敌人。
二十岁的勃里列从未谈过恋爱,他认为在这种时候只配和步枪、机关枪拥抱。是呀,色雷姆地区农村的姑娘都把准备出嫁时穿的衣服献给了游击队,决心不取得胜利不结婚。
希特勒的很多盖世太保和军官在色雷姆丧生。他们倒在公路上和玉米地里,满嘴泥土。看着这些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军容整齐、头发溜光、刮净胡须的法西斯分子的尸体,勃里列就会摇着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希特勒,你来瞧瞧是谁在色雷姆打死了你最优秀的军官!”他的眼光扫遍全身,看看身上晃晃荡荡的军官制服,看看套在罗圈腿上象手风琴一样起褶的德国皮靴,又看看大得和自己不相称的手枪和枪套,常常满意地笑了起来:“皮靴遇到罗圈腿倒霉,德国佬撞上勃里列找死。”
虽然大家都信服他的本领和勇敢,但谁也不信他能去法西斯军警林立的费尔特尼克城炸毁电站。这确实是一次“过瘾的行动”。那个电站不但给郊区供电,也给矿山提供动力。对人们的一切怀疑,勃里列都置之不理,默默地做着准备。
他找到了一个有胆量的帮手,也是个小伙子,名叫科瓦奇。科瓦奇信任勃里列,自己也渴望立功。他们在同志们的帮助下,大白天穿过郊区的一片菜地,进了城市。傍晚,就穿上肮脏的工服向电站出发了。科瓦奇身上背着五十公斤重的氧气瓶,里面装满了炸药。他们就象就业的工人那样大模大样地走着。路上有个警察,看到他们的脸陌生,起了疑心,打量了一阵,要检查证件。
“证件?”勃里列故作惊讶地问,一边指指那个满头大汗、背着氧气瓶的伙伴。
他的伙伴瞪了他一眼,咕哝着说:“不在我这儿,在他那儿。您看,我们有急事。”
警察咆哮起来:“别跟我罗嗦,快,证件!”
“你跟我要证件?”
“不跟你要跟谁要?”
“跟我要?”
“哼,当然跟你要。看来,你还不是我们‘克罗地亚独立国’①的元首。”
勃里列一下从肥大的外衣下面拔出了手枪,对准警察,下命令:“放下武器!要想活命就闭上嘴。走,在前面带路,到电站。”
警察往四下一看,周围没有第二个警察,也没有士兵。他吓得魂飞天外,开始结结巴巴地求饶。
“在前面带路,不许嚷!我外衣下面的手枪对准着你。如果你甘心为巴费利奇②和希特勒卖命,你就嚷吧!”
“他妈的,巴费利奇和希特勒都是混蛋。”警察哼哼唧唧地在他们前面带路。他们就这样象一个官方小组来到了电站。
电站的门卫把他们拦住了:“别从那儿进,关门了。”
“噢,那儿不让进。好吧,从这儿进。”勃里列不动声色地说完,就走向机器房的窗口。科瓦奇气喘吁吁地放下了氧气瓶,划着了火柴,但是没点着导火线。勃里列只得又拔出了手枪。门卫不知底细,又被警察的在场搞糊涂了,象一尊塑像呆立着。勃里列点着了导火线,猛地把瓶子从窗口推了进去。他用手枪边瞄着那两个人,边往后撤。门卫和警察抱头鼠窜。
一声巨响,一氧气瓶炸药爆炸了,声音震动了全城,引起一片惊慌。市民、警察和德国鬼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踩着瓦砾和碎玻璃,仓惶奔跑,在扭弯了的铁板和铁条上绊着跤。在混乱中,勃里列蓬着头,涨红着一张扭歪了的可怕的脸,奔跑着。他边跑边对空打着枪,往身后扔手榴弹,还扯着嗓子喊:“俄国人来啦!”③
科瓦奇只剩下一颗手榴弹了,而勃里列还在忘情地大喊着,科瓦奇不得不把他拉走——敌人在全市惊恐的情况下也能把他们抓住的。
电站很长时间都没能修复。色雷姆地区的法西斯分子第一次吓得心胆俱裂。
受到侥幸成功的鼓舞,勃里列考虑着这样进入鲁马城:用一头小毛驴拉一辆车,车上装上一桶炸药。他扮成一个少年,身上穿着褴褛的衣服,在车子旁边跟着。把车赶进城后,就装作没事人似的脱身。这桶炸药会在鲁马城引起震动的!他呢,那时候就在一旁看热闹。
这个计划没被批准,因为法西斯分子加强了戒备。
勃里列出生入死,摆脱了很多难以想象的险境。他万万没有想到危险来自另一个方面。
有一次勃里列来到一个连队的驻地,有一名排长斥责他不服从命令。勃里列用大家熟悉的带刺的话回敬他,排长就对他进行审判。事实上这不是审判,而是一次胡作非为。经过克洛姆排长亲自审讯,勃里列被指控为破坏解放运动的无政府主义者。勃里列严厉地逼视着排长的眼睛,看了好一阵,然后镇静地说:“我敢发誓,你是混进我们队伍的敌人。”
化名克洛姆参加游击队的排长拔出了手枪,想把他立即枪决。转念一想:勃里列可不是好惹的,只得先忍一忍。当晚他挑了两名心腹,把勃里列拉进了一条山沟。排长以指挥部的名义判处勃里列死刑。
勃里列被五花大绑着,他说:“你们这么搞,我们的解放运动会遭受损失,但是迟早会搞清楚你们是什么东西!”他感到遗憾的是不知道谁将代替他执行任务。两个心腹对他开了枪,勃里列身中两弹,倒下了,喊了一声:“开枪吧,我还活着!”
“行刑队”匆忙补了两枪,逃跑了。
勃里列失踪了,哪儿也找不着他。他是受了伤,还是死了?谁也不知道。很久了,还是没有消息。指挥部开始调查勃里列出了什么事。从克洛姆那个排的战士口中了解到克洛姆审判过勃里列。把克洛姆叫来问,克洛姆十分蛮横,坚持说他惩罚的是一个违犯军纪的士兵。
“那你为什么要瞒着这事呢?”游击支队的司令问。“我们了解勃里列,虽然他脾气倔,但是我们信任他胜过你。”
“什么话!如果他竟然行刺了党的领导人呢?”
克洛姆越来越引起怀疑,党调查了他的来历,确认他与德拉扎④分子有关系。
克洛姆受到了惩办,是统帅部亲自作出的决定。可是勃里列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同志们不时到勃里列的家去,似乎连勃里列的父母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有一天,政委扎尔科来到勃里列的家。勃里列突然象幽灵似地出现在这位他最信任的领导面前。
“我来了,我的腿不软了。你们给评评理吧!”他眼眨也不眨地说着。他的目光坚定,闪烁着对游击队的信任。“那个排长说我是坏分子,我对他说:你是钻进我们队伍的敌人。从我这方面来说,这也许是对指挥员不尊重。但是我认为我说的是对的。再说,他也不是我的上级。现在我来了,有什么错,就处分我吧!我尊重您这样的上级。”
“勃里列,你没有错。对你的判决是不公正的,是胡作非为。至于克洛姆,你说得对,他是敌人,已经受到了惩办。”
“真的?”勃里列的眼睛一下亮了,眼泪几乎滚了出来。“咳,假如我就这样丢了唯一的一次生命,那就太糟糕了。如果我有好几次生命,我就会干出闻所未闻的奇迹。”勃里列说着,他的心已经飞到了火车底下,铁轨上面。他又在考虑选择最合适的时机……
“你告诉我们,你是在哪儿猫着的?我们怎么都不知道?真有趣,难道还有人能够‘潜伏’在解放区,而游击队却不知道?”斯洛博丹诚心诚意地问。
勃里列的眼睛狡黠地闪了一下,他说:“主要是我能够坚持。我拖着伤腿坚持回到了家。在我养伤的时候,我几次听到同志们在我家里。”
“你还能坚持那么长时间不露面呢!”
“我不愿意瘸着腿露面,我首先想到的是养好伤。”
经过这次考验,勃里列对党更加忠心耿耿了。这位向政委猛烈地倾泻了一切意见的勃里列,后来也当上了游击小组的政治领导人。他的挎包里也放上了政治书籍。他也入了党。在这以前他对党员总是挑剔的,认为必须是理想的人才能入党——他自己并不够格。现在他也成了党员,他总是小心翼翼,生怕玷辱这一光荣称号。
这位二十年来忍气吞声、受尽屈辱的理发匠,在解放斗争中成长,在敬爱的党的关怀下经受锻炼。他是一位英雄,象传奇中的人物一样。
在贝尔庆城附近炸毁一列满载德军的列车,第一次没有成功,第二次也没有成功,勃里列发火了,说第三次必须成功,否则他就不活了。他潜伏在多瑙河与山坡之间,紧靠着铁路,急切地盼着地雷及时炸响。
他心神不定,烦躁地等着。军列在夜间亮着红灯,开动着。勃里列不安地数着数。隆隆作响的影子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大了。月光洒在裸露的春天的大地上。“我为什么不能有两次生命呢?要不就什么都干得成了。”勃里列想着。他放不下心,向铁轨爬去。军列到了。机车和两节车厢已经开过了埋雷的地方。不会爆炸了!他趴在铁轨附近,火车有节奏地轰鸣着,冲着他的头开过来,他感到的只是可怕的寂静。
忽然火光一闪,车厢笨拙地跳了起来,脱离了轨道,扭曲着,整个军列象被踩的蛇蜷缩了起来。接着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把勃里列也震动了,铁片和玻璃雨点般地落在周围,军列象受伤的野兽哼哼着停住了。
勃里列着了魔似地看着,又高兴,又生气。因为并不是一切都合他的意。
这时从后面的车厢跳下了一群德国鬼子,向他运动过来。没有退路,一边是多瑙河,一边是被可恨的月亮照得贼亮的山坡,也没有掩蔽物。
勃里列猫着腰,边撤边向追兵开枪回击。不一会,他发现自己受了伤。他的一只手垂了下来,血从胸部往外汩汩地流着。法西斯分子从各个方向逼上来,吼叫着,从气歪了的嘴里吐着仇恨的咒骂。他们的脸都看得清。
没有救了。他的助手在那儿的林子里,离这儿足足一公里远。
勃里列精疲力尽。他把枪栓从打光了子弹的步枪里退了下来,用几乎是温柔的目光跟自己心爱的手枪告别,把两支枪都扔进了多瑙河边上的一个水坑里。微波荡漾的水面上溅起了几百朵水花。不一会,平静的水面上又出现了月亮,还闪着几颗星星。大地呵,如此芬芳醉人!勃里列深吸着湿润的春天的空气。这空气中充满着远方吹来的熏风和刚刚发芽的青草的柔和的气息。但是他越来越强烈地闻到自己身上鲜血的腥味,每呼吸一次,就从胸膛里冒出新的血液。他拔出匕首,只见胸前寒光一闪。
他两腿蹬着,嗓子里发出一阵咕噜声。
“生命怎样才是美好的呢?我才二十岁。生命怎样才是……”
他的脑子里又闪电般地出现了自己的老想法:“为什么我没有第二次生命?否则,给他们点厉害尝尝!”
一双双凶残的手抓住了他,沉重的皮靴践踏着他。法西斯分子在他的身上用刺刀乱捅,枪托乱打。
他的身子抽搐了几下,没有生气的脸上凝固着蔑视的笑容。
“是他,就是他!”首先跑到的警备队长狂吠着。杀人凶手们拖走了他的尸体。第二天,他的矮小的尸首放在贝尔庆城里的广场示众。但是,他的由于死去而显得漂亮的脸上露出来的胜利的笑容,并没有使人民害怕。刽子手狂怒了,残暴地撤走了他的尸体,以免没有生命的勃里列继续威胁着他们。
〔赵文城译〕
〔译者注〕
① 伪“克罗地亚独立国”系南斯拉夫反动的种族主义组织——乌斯塔希匪帮在德国法西斯占领军的支持下建立的傀儡国,包括色雷姆地区,最多时拥有十六个师的兵力。
② 巴费利奇是乌斯塔希匪帮的创始人和首领,大战犯,伪“克罗地亚独立国”的元首。
③ 这里指的是卫国战争期间尚未挥师西进的苏联红军。
④ 德拉扎是前南斯拉夫王家军队上校,王国流亡政府的国防大臣,勾结占领军及其傀儡,反对人民解放运动。他指挥的军队在一九四五年被人民解放军全歼。德拉扎本人在一九四六年以叛国罪被处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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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铁托之歌〔南斯拉夫〕尤雷·卡什特兰在这个国家里生活着一个人,生活着同志和领袖——约瑟普·布罗兹·铁托。热爱自由的人,人人热爱他;为真理而斗争的人,人人熟悉他的名字。在这个国家里生活着一个人他始终面带笑容,因为他永远向前看,他生活着,工作着,他房间里的灯光常同曙光辉映。所有幸福的人都知道他山间的牧民歌唱他,无名的诗人赞颂他。他是我们的同志,而同志就是一切,他是战士,他是胜利者,他是建设者,他是军人。他出现在坑道,出现在舵位,他出现在有人民生活的地方。在这个国家里生活着一个人,生活着同志和领袖,有他在,就有欢乐,因为只有自由的人才兴高采烈,有他在,就有胜利,因为只有真理才战胜一切。
〔达洲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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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凉——访南斯拉夫
柯云畅游多瑙曲。乐斯民食甘服美,轻车来去。市列珠玑仓廪足,回首当年褴褛。看不尽十里长衢。广厦高楼平地起,闻道是战火劫后墟。贫者富,尽安居。英雄踏碎崎岖路,仗自力山河整顿,瑰丽如许。一柱擎天坚似铁,哪怕如磐风雨?固金汤全民防御。路遥已试千里足,宜借此山石攻我玉。相携手,共飞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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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炮弹 游击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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