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7月22日人民日报 第3版

第3版()
专栏:

巍巍太行山
刘白羽
一九三九年春天,我从延安到太行山。山中绿荫扑面,万花飘香。当时,德、法在欧洲鏖战;在我国华北战场,日寇的“扫荡”和我们的反“扫荡”频繁交替地进行,整个世界上,战争风暴一天紧似一天。没有多久,日本侵略军就向晋东南发动了一次大“扫荡”。我随同八路军总司令部,向峻峭的高峰和茂密的森林辗转行军。开始风和日暖,忽而大雨滂沱,山山岭岭都隐藏在黑灰色浓云密雾之中。漳河水猛烈暴涨,有如万马奔腾,挡住前进道路,后面逼上来的敌军隆隆炮声愈来愈近,形势万分紧急。一天下午,朱德总司令站在高高陡岸之上,漳河水在他面前象风雷怒吼。当时,从阴霾的西天上露出一线斜阳,正照在朱总司令的身上。他了望着,指点着,决定着作战行动。他那样从容镇定,给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感。第二天,云散日出,水位下降了些,队伍强渡漳河,在这里同滔天的浊浪展开搏斗。当我们渡河登岸,就看见总司令笑容满面站在那里,向每个人招手。漳河突破了,敌人合击扑了空。我们在总司令的领导下,迂回于绿森森的悬崖陡壁之间,攀缘而上太行绝顶极峰。总司令有时走到山顶上,大家望着他的背影,受到莫大的鼓舞。就这样,我们到达太行山高峰上砖壁和烟里两个小村庄住下来。
在太行山顶上,朱总司令的住处是一间农民的小屋。在土炕上搭一块门板,床头摆一条炕桌,他借着窗口幽暗的光线,批文件、读书,马列主义的书总是摆在桌上。
朱总司令学习马列和毛主席的书,确确实实做到了天天学,学到老。他追求真理,孜孜不倦。从辛亥革命起,中国革命屡受挫折,总司令亲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当十月革命一声炮响,把马列主义送到东方,他就决然抛弃了过去的生涯,走向锲而不舍探索真理的途程。他远涉重洋到了德国,在柏林,由周恩来同志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此,他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终生,从未停止对真理的进一步追求。在太行山,总司令拿一只小板凳,和大家一道坐在一个梨树园中,听讲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课程。他是一个优异的马克思主义宣传家。一位参加过井冈山斗争的同志说过:“从前我们不懂什么辩证法,当时,总司令就到处讲;开个会呀,请他来讲,他就来。他一天经常出现在连队里,开党的小组会,他也来,会上向他提出许多问题,他就讲。”在太行山,总司令有一次说:“对马列主义,初次接触就如同迷信一样,宣传起来,比现在还热烈,懂得不多,就同人争论。”另一次他又说:“我们的工作人员一讲都在一堆,那些话印到他们脑海中,再去传播。这一套,直到现在都是好的。可是我感觉到现在人都不那样爱讲了,好象大家都懂得了,不知道是环境不同了,还是怎么一回事情!”我们的总司令正是从思想上觉悟而献身革命,成为一个大无畏的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
朱总司令在太行山写的一首诗中有这样两句:“北华恢复赖群雄,猛士如云唱大风”。但这样的大好革命形势,是经过艰苦卓绝、甚至危机万分的战斗得来的。这里摘录总司令讲过的开始创建工农红军的一次战斗:井冈山时期,有一次,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各带一部工农红军在乌迳会合。天快黑了,总司令到队伍里讲了话,又开了会,就在酣睡的战士身旁睡下。夜深了,只有高空的群星照着他们,四周一片寂静,但听见一片鼾声。谁知白匪的追击部队出现了,准备发动进攻。村里的地下党员赶紧送来报告。于是一个紧急命令,一个叫一个,一个拉一个,肃静无声地一下脱出险境。总司令谈起这事,微笑着说:“这一次红军非常危险,如果那块儿没有地下党组织,那一下就被敌人消灭了,党是红军的血脉呀!”但白军还是紧紧尾随不放,红军每天一百里、甚至一百多里地奔走着。很多战士的两脚走肿、发乌,这样到了大柏地。毛主席、朱总司令考虑到必须给追击的敌军一个歼灭性打击,才能扭转战局,大柏地在两座大山中间,正是打仗的好地方。部队埋伏在两面山上树丛中,可是夜间敌人没来,拂晓时枪响了。那是一场激烈的生死搏斗。一个报告从火线上送来:“子弹打光了,敌人又在增援!”这是胜败关键时刻,朱总司令屹立不动、坚毅如钢,他命令:“子弹光了,等敌人靠拢来,拿刺刀杀!”下完命令,总司令就亲身跑上火线,从这一端走到那一端,一路走一路讲:“同志们!一定打!没有子弹,用枪托砸,用拳头打,谁也不准退,死也死在这里!”整个部队象一个人一样跳跃起来,用枪托砸败了敌人,把敌人消灭在大柏地,由危局变成胜局,大柏地遍地是枪枝弹药。这时全部红军接受一项新命令:背枪!朱总司令两个肩膀上背了好几枝,一路走一路磕碰着响。毛主席《菩萨蛮》一词写道:“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就是第二次再到大柏地时回忆上述这场战斗而写的。朱总司令一九三九年在太行山讲述它是有深远意义的。因为毛主席在井冈山指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而这时,八路军已经威武雄壮、声震遐迩。可是不论我们如何强大,一定不能忘记我们胜利来之不易,谁要忘记这艰苦的传统,那就意味着背叛。
就拿晋东南抗日根据地的开辟来说,也是经历了一番艰难险阻的。一九三八年,春节后不久,日寇进攻临汾,朱总司令率领部队向晋东南转移,在这里他遇到抗日战争中一次重大危险。在前进途中,突然与一股日寇遭遇,他们是从东面进攻临汾的一路。这时,朱总司令身边只有两个警卫连。兵力悬殊,避而不战,可免危险;但如阻止敌人,可使临汾的军需品从容转移,可使背后的友军从容撤退。总司令以大局为重,不顾个人安危,决定以两个警卫连应战。二月二十五日上午八时,与敌人一个旅团进入战斗,狙击一天;次日,除了总司令部的守卫和通讯员,一律都投入火线参战。日寇侦察到只是朱总司令和仅有的警卫部队,于是派遣十几架飞机,想一举炸平总司令所在的古县镇。可是日军指挥官从地图上错找到另一个沁县以东叫作古县的地方,把那里炸成一片火海,总司令却在安泽县附近的古县镇坦然自若地指挥战斗。以极少兵力阻止强大敌军四、五天之久。这期间,外界完全失去了朱总司令的消息,国内国外很多人焦急地向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和《新华日报》社纷纷探询:
“朱德将军有无危险?”
总司令稳如泰山,指挥若定,牵制敌人到第三天,才离开大路,继续从侧翼攻击敌人。这两连部队,又争取了一天时间,这时由后面上来两个新兵连,没有枪枝弹药,每人只有两个手榴弹。但是总司令充分运用、充分发挥这两个新兵连的作用,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敌人几十辆卡车冲到面前了,新兵连的手榴弹一齐投向卡车,轰然一声,火光冲天,在这最后一击下,炸死炸伤无数敌人,拿他们的枪枝弹药武装了两个新兵连。估计临汾撤退已毕,总司令才脱离战斗,安然向太行山前进。这一场战斗充分说明总司令大无畏的精神,也说明他高度军事指挥的艺术。接着而来的是粉碎了日寇的九路围攻,从危局中创建了凭据高耸云霄的太行山的晋东南这一坚强的敌后抗日根据地。
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燃烧在整个中国大地上。总司令部紧张繁忙,有条不紊,日夜工作。电报从黄河两岸,大江南北,象雪片般纷至沓来。朱总司令每天吃过早饭就到作战科去,他坐下来,慢慢戴上老花眼镜,拿着一支钢笔,平心静气地批阅电报。作战科里非常肃静,总司令全神贯注,一动不动。有人来找,他也要把电报看完,再来谈话。总司令胸怀广阔,他的心时刻和整个中国辽阔无垠的战线上的每一个战士联结在一起。在太行山他写了一首诗,正说明他的伟大无产阶级革命胸襟:
伫马太行侧,十月雪飞白,
战士仍衣单,夜夜杀倭贼。
那些日子,我们吃的是黑豆野菜,喝的是老乡土窖里积蓄的雨水。总司令在艰苦之中更显现出乐观主义精神。一个跟随总司令长征的年轻同志说过:“过草地最困难的一天,我实在支持不了,流了眼泪。总司令立刻跟我谈话,说:你有点悲观失望!一个人要克服困难,就要在困难中想办法,……哭就表示悲观失望。——革命的人只流血,不流泪,要克服困难,不要向困难低头!”这个同志说:总司令就这样用革命道理教育我们,这些话帮助我从困难中看到光明。总司令乐于也善于接近群众,每天下午他总是到各部门、各单位走走、看看、谈谈。吃过晚饭,他走到篮球场边,如果场上人已经满了,他就等在旁边,等打倦了的人下来,他再补充上去。在球场上,他并不是随便活动活动,而是一个认真的运动员,打得激烈时,他也和一般球员一样,为了一个球的差误而争论着,他常常一直打到黄昏。他也常常和大家一道讨论问题。有一天,司令部人员坐在松林下草地上,开始讨论战斗条例中“迂回和歼灭”一节。朱总司令坐在人群中间。他可不是一开头就讲演的人,他一声不响,眼光从眼镜上边注视着发言的人,仔细倾听着。他是和大家一道受教育。大家无拘无束,辩论得很热烈,意见也有分歧,有的讲话很漂亮,有的还相当调皮。朱总司令发言是慢慢的,却是一针见血的,指出哪些方法不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哪些方法是辩证唯物主义的,于是混乱的讨论一下就澄清了。
日寇大“扫荡”彻底崩溃了。秋天,总司令部迁移到王家峪一条幽静的山沟。这儿有密密的松林和参天的白杨,还有静静的溪流。在这个地方,总司令花了不少时间,谈他自己的一生经历,也就是一部红军史。留给人们最突出的印象,是谈话中流露着总司令对毛主席深厚的热爱、无比的崇敬。每当讲到毛主席时,他总是停一停,虔诚地沉思着。他那饱经战争风霜的脸上泛出那样动人的笑容,他说:“我们没有什么,我们主要的就是跟着毛主席走!”朱总司令和毛主席在井冈山会师,这是总司令革命生活中辉煌的一页。朱总司令曾经讲过:在和毛主席第一次会面的庄严时刻,他就深深地感到毛主席精神的崇高和思想的伟大,感到应该把自己今后的道路,纳入到毛主席指引的轨道上。是的,朱总司令是毛主席亲密的战友,他们的战斗,开辟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艰巨而伟大的道路,通过这条道路,创立了红色的社会主义新中国。他确确实实以自己一身的战斗经历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无限忠于毛主席、忠于党、忠于马克思列宁主义。
令人永远不能忘记的,是总司令的那间小屋。王家峪有不少明堂瓦舍,都让给机关人员办公,总司令找了一间小屋住下。屋里摆着老乡的腌菜的缸,盛粮的囤,装碗盏的柜橱。他不允许人们挪动它们。只在老乡贴的红红绿绿的年画旁,挂满军用地图,这就成为这小屋的唯一的装饰品了。
一九三九年总司令诞辰时,在太行山上没有举行什么庆祝活动,却有无数同志、战友、干部、战士纷纷写信给他,表达对他的衷心的祝贺和敬爱。下面是总司令一位战友的信:
“我记得:在离开我家一百多里地的地方,第一次看见你,使我觉得你——红军总司令——是一个极平凡的人,平凡得象一般的农民一样,当时我很奇怪,其实那正是你伟大的特征。
“我记得:井冈山红军下山时,你同士兵一样的生活、行动、吃饭、宿营,人们常常说:‘苦是苦,毛委员、朱军长和我们一样,还有什么话说!’军队一住下,你便和农民谈话,帮他们做些平常的事情,这更影响了全军都爱护老百姓。
“我和你相处多年,我觉得你无时不以国家、革命为重,凡事不顾自己的利害,人们不能忍受的事你能忍受,人们所不能干的事你去开辟。我又觉得在每次与敌人的作战中,事先你周密精细的计划,战斗开始以后,你却镇静地把握整个战局,争取最后胜利,就是战争暂时受挫折,你也和平日一样地告诉我们:同志们!要相信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
朱总司令写信回答了致信的同志们,这是其中一段:
“你们不必庆祝我,我要庆祝你们。我的一生革命中,从封建、半封建、帝国主义压迫三层黑暗的社会里斗争到现在,才算摸到了一条道路。遇到推翻君主专制,有些人认为目的达到便心满意足了,但我认为革命方开始。以后又打倒了一部分军阀,一些人又满足去作革命成功的官了,但我还得前进。愈革命愈觉得要革命。起初我们人数不多,团结不坚固,又没正确的革命理论作指导,只凭着满腔热血、正义。现在抗战建国,要做的事情不是单独几个人在摸索了,而是成群成行的人,有领导,有组织,只要永远地把握着革命的方向前进,就可以造成伟大的事业。我要告诉你们的,就是无间断的,时时刻刻的和你自己脑子里非革命的自私的意识思想作斗争。”
从一九三九年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十八年了。朱总司令的忠诚和蔼、大公无私、胸襟开阔、意志坚强的伟大形象,总是历历如在目前。去年七月六日,一个噩耗震惊亿万人民心灵,我们敬爱的朱总司令遽然和我们永别了!“四人帮”这批鬼魅,在朱总司令一生革命功勋的伟大丰碑面前吓得发抖。他们拚命封锁限制,使得多少人想最后向总司令遗体告别,洒一掬热泪,都不可能。但这一点也不能损害总司令的伟大,总司令是从中国劳苦人民深处生长起来的,他身上充满革命的浩然正气。“四人帮”妄想只手遮天,是绝对办不到的,任何势力也阻止不了广大人民无比的热爱与无限的崇敬、万分的悲哀与巨大的沉痛。一个黎明,我抬起头来,向远方遥望。我想到朱总司令,立刻想到太行山。还是一九三九年在太行极巅那些日子里,有一次我站在一处悬崖之上,向下看去,夕阳将千山万岭照得一片通红。鹰飞得是很高的,往常看鹰总是仰看,这一次我却不得不俯视了,一只雄鹰在我脚下面矫健地盘旋。这是多么辽阔、雄壮、气象宏伟、万仞摩天的太行山啊!在这一刻,我深深觉得,我们敬爱的朱总司令正如太行山一样高大,深厚,刚强,稳重。万山逶迤驰奔马,高天坦荡走飞云,朱总司令永远永远象巍巍太行山耸立在我们面前!


第3版()
专栏:

沉思在未名湖畔
任洪渊
埃德加·斯诺先生安憩在北大校园未名湖畔……眺望着宝塔山头的晨曦一线,你向世界报道了中国的长夜将残,今天,你注视着未名湖的朝霞,看曙光已映红中国的河山。北京的风,陕北的霜,几度把你的鬓发浸染,你愿意永远生活在中国的土地上,你愿意永远生活在中国青年中间。当年,你从未名湖畔出发西行,越过了旧世界已破的界边;而今,你选择了一个多好的地方,沉思在松柏常青的未名湖畔——你和上辈青年共饮过延河水,记录下他们峥嵘的岁月,殊死的激战;你再来作一次战斗的巡礼,在未名湖畔,续记着中国革命的新篇。你看到,这里摆开了新的战场,和那炮火连天的阵地紧紧相连。你看到,同一支队伍集合了两代战士,当年长驱几万里,而今横扫数千年……你可是刚从延安回?枣园窗前,殷切地询问中国的今天;又象是聆听中南海边一夕话语,预告了一场伟大的决战……几十年间,你几去几来,不倦地往返在两个世界之间——这边,有你半世的身影——寻求,观察……那边,有你半生的足迹——奔走,相传……你要阅尽两个世界的兴衰啊,连自己的骨灰,也分作两半——一半——葬在未名湖畔,一半——埋在欧美那边。你怀抱着未名湖满湖的碧水,等待着密西西比河春潮击岸,你肩上压着西天沉沉的黑夜啊,这东方的霞光,映红了你的两眼……壮年,和我们共过战地的烽烟,晚年,和我们在文化大革命的战场重见,你的生命已经融合进中国的土地,你的生命已经融合在中国人民中间。我们古老的土地掩埋着多少烈士?是英雄的筋骨支撑了壮丽河山!这土地,还倾洒过白求恩的热血,这土地,也寄托着你诚挚的心愿。你们也应同美好的大地、蓝天共长远,伟大的中国,永远是春天——献给朋友和战友啊,这深情的国土,有未名湖的碧水,有太行的青山……


第3版()
专栏:

朱德同志在井冈〔木刻〕
一根扁担两头弯,朱德军长担在肩。今天挑的一箩米,明天挑的是江山。
金亭亭 司徒兆光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