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3月20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一滴水〔短篇小说〕
萧马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的雾。
化验员李若梅做完当班的最后一个化验报告,窗外象已经蒙上层银灰色的帷幕。远处,港口闪烁的灯光,只剩下依稀可辨的几点昏黄的光晕,高耸的塔式起重机的长臂也已隐匿。江面传来几声短促的汽笛,大客轮也似乎在抛锚了。
但在试验室里,仍然是一个灿烂的世界,仿佛节日的橱窗。一排排试验管中,呈现着各种色彩:玫瑰酒一般的红色,翡翠似的碧绿,有的象秋天的天空,有的象海洋的深处,电灯光下,变幻的色彩好象跳动的霓虹灯管,在小李脸上泛起焕发的神采。
李若梅在化验表上填上各种数字,盖上合格的印戳,签上自己的名,情不自禁地又朝那排试验管看了下。唉!真不忍心把里面那些液体倒掉,最好,在墙报上就能涂上这么美丽的色彩。昨天傍晚,她写完那块黑板报后,就觉得,所有的颜色粉笔都不够鲜艳,都不能表达那篇稿子的内容……
只有在水处理站工作过或知道水处理这门业务的人,才能真正领会:李若梅用红笔写在黑板上的那篇稿子,有多少分量。
水处理站,顾名思义,就是处理水的机构,这个站,通过泵房,引进长江水,然后,经过沉淀、过滤,除去杂质,处理为工业用的软化水。在这座三层高的建筑物里,装着十几台水泵,十几个高大的贮水池,总和几公里的粗粗细细的管道,三百六十几个阀门……。架在高空的管道,轰轰隆隆奔流的是水,埋在地下的管道里,潺潺而过的也是水。这样一个一天到晚和水打交道的机构,即使在世界最先进的设计里,都还有一个渗水漏水的伸缩系数呢。真要做到所有的水都在密封的管道里流淌,地上没有一滩水迹,过去甚至被认为不可能的,正如锅炉房没有煤灰,油库没有油迹一样是被认为不可能的,但这个站做到了。
钢铁公司党委提出企业管理革命化的号召,其中一条主要的内容便是:操纵工人应该象战士爱护枪那样爱护自己的设备,要为生产创造一个最安全、最卫生、最文明的环境。为了实现这个要求,水处理站的十二个同志,决心学会维修技术,一年多来,他们把所有机器设备的五脏六腑、脾气性格,都摸得一清二楚,容易产生漏水现象的阀门,更是反反复复地装了卸,卸了装。阀门里的闸板,也不知研磨了多少次……终于,使原来渗漏的地方,从一注水减弱为一线水,一线水又减弱成一丝水,而昨天,连一丝水的现象也没有了,水泵工人已经把胶靴送还仓库。过去一进水处理站的门,就能从水汪汪的地上照见人影,现在,连半个湿脚印也看不见了。
李若梅的化验室是在最高一层,站里的一切设备和发生的大事小事,都在她眼下。她是化验员,虽然也参加过一些消灭漏水现象的劳动,毕竟手上的老茧要比别人少几层,但总算有过这种斗争的一点亲身经历,这就使她特别注意每天交接班记录里关于漏水情况的这一栏。从炎热的夏天算起,她几乎能记住这一栏每天的记录,某月某日某一班,第几号阀有漏水现象,后来,在“漏水”前,又加上“轻微”,再后来,变成“最轻微”了。自从昨天早班起,记录上连“最轻微”都没有了,第一次填上了一个响当当的“无”字!
昨天傍晚,公司的检查组来时,李若梅正利用接班前的一段空隙,躲在二楼阅览室里编黑板报。她看见检查组长带着三个老师傅和一个技术员,攀高爬低,一台台设备,一根根管道,一个个阀门,挨个儿地察看,就差没有用X光透视了。这个检查组长,是钢铁公司有名的水泵专家,李若梅还没有出世,他大概就检修过至少一百种各个国家、各种牌号的水泵和阀门了。他也是有名的老挑剔,要在他面前打一点点马虎眼是难上难的。
只要这个老挑剔的手还在机器或阀门上摸着,眼睛还在上下左右地转着,小李这版黑板报是一个字也编不下去的,谁知道他又会挑剔出什么毛病来。李若梅的心此刻就象急速运转的水泵……
好不容易才听到他一声低低的“嗯!”小李连忙搁下笔,把耳朵贴在钥匙孔上,检查组长和站长正好隔着门。
“老魏!有什么地方欠缺,尽管提吧!”——这是站长的声音。
“嗯——”那个叫老魏的检查组长,还是拖长了的一个音。李若梅能听出,这声“嗯——”实在是难得的。
“老魏,你不要轻易点头,再高的要求,我们也不怕。”
听站长这么说,小李真有点发急了,这有名严格的老挑剔都快点头了,你……你这当站长的却偏偏还……?她真想推出门去说道:“魏师傅,你看看,连一根头发丝般的渗水也没有啊!”
但还没有等小李推门,检查组长使劲拍了下站长的肩膀:“好喔!老童!你们记录上这个‘无’,不简单!是无产阶级的‘无’啊!……”
李若梅再也不想听以下讲什么了。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信手抓起那支油画笔,伸进朱红的颜料瓶里,蘸得饱饱满满,在黑板上使劲写上:“向漏水现象告别!”
连夜,李若梅就和水泵工小吴,把黑板抬到离水处理站门口不远那个钢筋焊成的亭子里。这个亭子是动力厂几个车间工人休息的地方,也是几个车间摆黑板报的地方。前些日子,李若梅可真有点怕到这个亭子里去,挨着的几个车间的黑板报,都已出现了这样的标题:“无灰的锅炉房!”“总油库已经消灭油迹!”“蒸汽车间保证不让一个立方厘米的蒸汽开小差!”唯独水处理站的黑板报编辑——李若梅,还没有编出象上面那样的报道。
现在可是扬眉吐气的时候了,李若梅自己很公正地认为“向漏水现象告别”这个标题,比起上面那些,文学气息强得多。
可惜,等黑板报抬到亭子里,已经是夜里,周围没有人涌上来。
而一早,又偏偏起了雾。二
李若梅向接班的化验员办好交接班手续,推门出去,雾更加浓了,连那个放黑板报的亭子的轮廓也看不清,但她还是特意走近去看了下。这交接班的时间,正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时刻,可竟没有人注意到水处理站的如此惊人的消息。李若梅恨不得把稠密的雾,撕出一条缝来。
冬雾雪,春雾雨,这才交春的雾,仿佛凝结着一整个冬天没有落尽的雪和整个春季即将落下的雨水,冷飕飕,潮润润,顺手捏一把,似乎就能挤出一注水来。
李若梅把棉衣领子翻了起来,又把大围巾裹住了耳朵,戴上手套,拎着那只装饭匣的蓝色塑料包,踏上了回宿舍的路。路是煤渣铺的,也似乎才泼上水,乌亮亮的伸进浓雾;路南面那座马鞍形的山头早已看不见,只有炼钢厂的大烟囱顶上的两盏红灯,还没有熄灭,象天外之天的两颗星星,眨巴着眼睛。在她身旁,多少咯喳咯喳的脚步声过去了,她有意走得慢慢的,听听那些和她一样刚下大夜班的其他车间工人们的谈论,可就没有一句话是谈到水处理站的。唉!这讨厌的浓雾啊!
小李继续走着。沿着厂前大道,架在半空的煤气管道,象一条藏头隐尾的龙,雾气在它身上浮动。她当然不曾见过龙,所以联想起龙,也还是那块黑板报上一幅漫画引起的,水泵工小吴在她的文章右角补了一条龙,还有个小标题:“龙王爷哭丧着脸说:‘哎呀!我渴死了也喝不到从水处理站漏出来的一滴水呀!’”想到这里,小李几乎放声笑了……
走到铁路岔道口,拖着铁水包子的火车,亮着灯,使劲叫着,一步一步地拨开雾,轰隆,轰——隆的声响,惊起一群煤气检查站上养的鸽子。小李忽然想起,黑板报的左角还空一块,就补上一只鸽子吧,她决心要把这期黑板报装潢得比电影海报还引人。
李若梅又往回走了。一口气走到那亭子跟前,这讨厌的雾,竟使李若梅自以为写得很大很鲜明的
“向漏水现象告别!”这几个红字,隔几步就望不真切了。她在黑板报前站定,又把那篇报道津津有味地品了一下,并倾听着每一个从她身边经过的脚步声,希望有人停下来,看看这惊人消息……,但脚步声一个个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谁都没有注意到。
又一个脚步声来了,很急促,小李已经对它不存什么希望,但这脚步却偏在黑板前停住了。这个人是水处理站站长,叫童磊。
小李一见站长,便诉起委屈来了:
“老童,你看,真倒楣,起了这么重的雾!”
“嗨!幸亏起了雾!”
小李一听,愣了半晌:
“怎么?还幸亏?!”
站长端详了一下黑板报的标题,急急地问道:
“小李,这黑板报还没有什么人来看过吧!”
“是嘛!”小李撅起了嘴:“有时,批评咱们点把小毛病的稿子,一登出去,立即挤满了人,今儿个偏连半个人影也没有,都是这讨厌的雾!”
“这才好啊!下了雾,总算遮了咱们的丑!”
小李一听,急急地嚷起来:“什么丑!向漏水现象告别,这是丑?”
“哎唷,同志,你别嚷嚷啦!赶快把黑板擦净!”
“为什么!”李若梅几乎哭出来了。
“嗳!你知道吗?咱们还没有和漏水现象告别,或者说,暂时告别了一下,又再会了,懂么?又再会了!”
“连检查组长都同意了,你……”
“那又有什么……”
“你不是没有看到昨天的交接班簿,就是一个‘无’字嘛!”
“哎!就是魏师傅说的那个无产阶级的‘无’字,使我更加放心不下啊!观察了一夜,发现过滤器的第三十一号、三十七号两个阀门前,还有漏水……”
“可严重?”
“这……,这怎么说呢!”
“啊哟!你……真能把人急死!漏得怎样?一注水,一线水,还是……”
“不!一滴水!”
李若梅一听站长这么回答,忍不住大笑起来:“站长,你恐怕没有戴眼镜吧!”
“不……不!我看清楚的。”
小李笑得更加厉害了:“仅仅是一滴水?一滴水,这也叫漏水现象?你查遍天下的自来水龙头,恐怕没有一个不漏淌几滴水的,何况是承受四十个大气压的阀门?”
童磊似乎没有听李若梅讲什么,凑在黑板跟前,又把那篇文章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便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把它抹了。
李若梅看站长认真起来,气得一跺脚,掉转头便走,走了几步,再回过身,见站长已把黑板抬到站里去了。
小李觉得没趣极了。好不容易才和周围几个车间争了个并驾齐驱;好不容易从魏师傅嘴里换来一声“嗯——”,眼看着钢铁公司就要把设备维护标兵的红旗送到水处理站,偏是这个站长,自己把这一切都推出去了。
她走着走着,自己也不知为着什么,又噗哧笑出了声,这个童磊啊!真是不折不扣的“老迂磨”。三
被小李称之为“老迂磨”的童磊,是在钢铁公司党委提出企业管理革命化的号召时,来到水处理站的,穿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一双布底鞋。他刚来,值班组长便叫小李到仓库去替新来的站长领一双深统胶靴。小李领来后,送到童磊面前,新站长有点诧异地问道:“这是非穿不可的?”小李抿着嘴笑了:“站长,这是水处理站,地上有水。”
童磊端详了一下四周,非常认真地指着那双崭新的胶鞋:“这,是不是安全条例或操作规程规定的?”小李几乎要笑弯了腰:“站长,这是……,一天到晚和水打交道呀!”童磊想了想:“水?水不是应该在密封的管道里流淌么?”小李还是笑着,把胶鞋搁在他面前,转身跑了,逢人便讲刚才和新站长的那段对话。站里每一班四人,三个班总共十二个人,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十二个人全知道了:新来的站长是个“老迂磨”。
童磊还是没有穿胶鞋,他送还给小李,但第二天,小李又把它放在值班室站长的桌子下面了。送来送去几次之后,童磊提着它,问小李:“你们成年累月地穿它,不苦了这双脚,不怕害湿气?”
当班的工人听他这么说,都哈哈哈地哄笑起来了,一条声地回答:
“站长,我们不怕吃苦!”
童磊趁势就问开了:“不怕吃苦,那很好,大家下番苦功,能不能叫这些管道、阀门,一滴水也不漏呢?”
换来的仍然是一阵笑声,笑得最厉害的是李若梅,她正好站在老童边上,悄悄地说:“世界各国恐怕没有一个水处理站地上不是湿漉漉的!我们这里还是比较好的,听老师傅们说,过去,帝国主义侵占这里的时期,进水处理站,要打雨伞哩!”
童磊没有正面回答,思索了一下,拍了下小李的肩膀:
“因为他们是帝国主义!资本主义!”
“对啊!我们现在是社会主义!”有的工人叫了起来:“我们比资本主义强!”
“强多少?”老童可真有个迂磨劲,这叫人怎么回答。小李想了想,从柜子里找来一叠记录,递给站长:“你看,我们从来没有短过钢厂和锅炉房一立升水,从来没有耽误一分钟生产!”
“这不够!”童磊指指地上:
“喏,这漏水就不好!要消灭它!”
“地上有滩水,这不影响生产!”小李撇一下嘴:“这也太严格了!”
童磊听小李这么批评,不禁笑了,笑得很严肃:
“这是过分严格么?不!所以要消灭漏水现象,那是因为我们要为工人的生产创造一个最安全、最卫生、最文明的环境,这就是革命。因为我们是无产阶级,是社会主义社会,只有无产阶级才是最文明的。资产阶级讲文明,那是虚伪,他们对自己的一条哈巴狗,要每天洗三个澡,却让工人一天到晚呼吸着煤灰,踩在污水坑里为他们卖命。全世界的人民都在看中国工人,在当了工厂的主人后是怎样对待生产的。我们除了超额完成计划,提高产品质量而外,还要让人家看看,当了工厂主人的无产阶级,创造了一个如何的生产环境,这就是革命!革掉资产阶级的虚伪文明的命,把帝国主义造谣诬蔑中国工人在奴隶般的劳动条件下工作的漫天大谎,在全世界人民面前戳穿!”
童磊这番话是对小李悄声悄气讲的,却把大家吸引住了。谁也没有吭声,都低下头去看。几年来习以为常的湿漉漉的地坪,有点别扭了。这地坪本来象一面镜子,李若梅甚至有时俯身就可以整理自己的辫梢,但这时,这面镜子竟照出了她脸上的一朵红云。钢梁上挂着一幅标语:“胸怀祖国,放眼世界”,此刻,“世界”两字正不偏不倚地倒映在水里。
童磊有力地挥了下手:“同志们,咱们总不能把这‘世界’泡在水里,要解放出来!”
一听他这么说,几个工人叫了起来:“站长!你说怎么干!咱们就干吧!”
“咱们不是检修工呀!”有人有点犹豫。
“使枪的战士不懂枪的构造是不行的,趁这机会,咱们也学会维修技术!”有人发表这样的意见。
又有人不由自主地搔了下头:“这……还没有到计划检修的时候,随便拆机器,可得请示……”
“是要请示!”童磊看大家争论得这样热烈,兴奋地说道:“马上请示,首先去请示毛主席!”
“毛主席!”大家都叫了起来!小李记得,有一年毛主席确实来视察过这个钢铁基地,听老童这么说,以为他老人家又来了,激动得跳了起来:“毛主席又来啦!在哪里?”
“他从来没有离开这里!”老童不慌不忙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上面印着《实践论》三个大字。从小李那思索、诧异的眼神里,老童看出她在想:“我也看过《实践论》呀,这里面没有说到关于水处理站的检修技术呀!”他随即翻开书,念了一段:“……你要有知识,你就得参加变革现实的实践。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
“好吧!咱们亲口吃一吃!”大伙儿齐声叫了起来。
第二天,童磊便和工人们一起找漏水的原因了,水处理站漏水现象最突出的地方,是那几百个阀。
一个又一个有漏水现象的阀被卸开了。每一块铜质的阀门闸板都需要研磨,这“研磨”真是一个单调的劳动,反反复复地,一班接一班地,磨完这块又磨那块,手臂酸疼了,坚持下去,汗水一滴滴地落进研磨用的凡尔砂里,还是坚持下去。从水处理站“放眼世界”,“世界”现在就在阀里,大家决心要研磨出世界上第一流的阀,即使一根头发丝的百分之一的细纹也不放过!
日复一日,童磊和水处理站的工人们再也不觉得把阀闸在凡尔砂上反反复复研磨是一个单调的动作了,他们觉得自己成了印刷工人,正千遍万遍地把毛主席的伟大真理印在一块块世界上最光洁、最平整的铜板上。
随着一张张日历撕去,地上的水迹一天天缩小了,从阀门密封的地方渗出来的水,由原来的涓涓细流,变成几乎看不见的一根细丝,直到……
新来的站长,一年多来,从“老迂磨”变成了“老研磨”,他和大家一起,研磨的不只是一块闸板,而是一种思想,一种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坚忍不移的思想。四
然而,今天对还有那么一滴水,也要研磨、研磨,小李实在觉得有点“迂磨”……
但撒开步子走了一段,在公路边一个打惊叹号的路标前,她又站住了。这一年多来,新站长在水处理研磨出来的那种一丝不苟的责任感,在轻轻责备自己。她应该回去!
记得老童刚来时,有一次脚被砸伤了,和小李一起回宿舍,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个地方,老童发现自己下了班还穿着工作服,二话没说,又转身便往回走,直到把工作服脱下、叠好,整整齐齐地放进值班室的衣柜,才一瘸一瘸地撵上来。
还有一次,刚下班,老童在整理工作手套时,发现有一只手套上沾着一块粘乎乎的油漆,他也追到这个地方,把大家找回去,要每个人检查一下,是哪处有一块新刷上的油漆,被人不小心擦掉了。他们一直查到黄昏,才在最高的一根梁上发现了那块擦掉的油漆,老童亲自系了安全带,爬上去补好,才算了事。
一想到这些,小李眼前那个惊叹号变大了,它似乎就是渗漏出来的那一滴水,也许,又由一滴变成一丝水,一线水,又变成一股涓涓细流,地上又变得水汪汪的,又能象镜子一样照出她脸上的红云,她觉得脸发烫了。
雾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散去,一丝阳光射来,照着钢铁公司高大楼房上的一幅大标语:“向大庆式企业进军!”——又是一个惊叹号。
李若梅再也抬不起脚往宿舍走去,尽管今天童磊没有追到这地方找她回去,但从自己内心发出的声音在催促她:“小李啊!你不能向‘进军’的相反方向走!”。小李掉过头,就往水处理站跑起来了。
推门进去,老童和几个工人正围在过滤器的一排阀门边,全神贯注,连小李的进来,大家都未发现,这种专心一意的神情,就象是化学家发现了一种新的元素。
童磊所说的那一滴水,不是从阀门的密封处漏出来的,而是挂在那梭子形的格兰上,用手抹掉了,隔几分钟,又出现一滴,就是一滴,顽强地吊在上面。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锣鼓,小李从窗子望出去,大路上,有人抬着一面大红锦旗,敲锣打鼓地朝水处理站来了。这,准是公司检查组送流动红旗来了!这锣鼓声和这面红旗,一个小时以前,还正是她等待着的,而现在,她却想把声音和旗子都挡在门外。
老童似乎压根儿没有听到这铿铿锵锵的声音,还只顾聚精会神地观察着那一滴水。
李若梅再也忍不住了,她一个大步走上前去,推了老童一下,下意识地大声喊道:
“站长!糟糕啦!公司检查组……,送……送……”她的话说了一半,红旗已在窗口出现了!
童磊根本没有听小李在讲什么,眼神还盯在那滴水上,头也没有回,却出乎意料地叫了一声“好啊!”
大家都有点诧异,这一声“好啊!”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啊!”童磊又重复一遍。“这滴水漏的正是时候!就象我们刚打了一个胜仗,最容易麻痹轻敌的时候,敌人,往往在这种情况下睁着贼溜溜的眼睛,放我们冷枪的。”说罢,他霍地站起来,果断地说:“同志们!把这两个格兰全部拆开!”
“拆开!”小李惊叫了起来:“站长!检查组来了!”
“来得正好,正巧!让老魏师傅指点指点!帮着咱们来把这股‘敌人’消灭掉!半年多来,我们算尝了下阀门这只‘梨子’的味道,现在起,要尝尝‘格兰’的……全部拆开!”
李若梅有点不知所措了,但还没有等她弄清是什么意思,整个车间已完全改变了刚才那静寂的气氛:工具室的门忽地打开,按规格编号的各种工具和备件,装在一部改装了的太平车上,顷刻间推到大家面前,工人们象战士听到战斗号角,迅速从枪架上拿起武器一样,不到两秒钟,已经握着钳子、扳子,各就各位。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锣鼓声也停了,刚踏进门的检查组的几位师傅,手里的锣锤鼓锤,也换上了大锤小锤……。
那有名的老挑剔此刻和水处理站的“老研磨”,站在一起。
“啊!毛病出在这里,换一种垫料!”有人喊了起来!
“用石棉盘根试试?”老童在征求老魏师傅的意见。
又过了一会儿。
“用油毛毡做垫料!”
“不!用塑料,改用塑料!”
“报告!”管备件的工人立即反映:“备件室里没有塑料!”
“到公司仓库去领!”已经忙得一头汗的老魏师傅摸出了小本子,嗖嗖地写了张字条。
在为消灭这一滴水的斗争中,大家都象一个连一个的齿轮,唯独小李象一枚游离的螺丝。但一听说要用塑料,她立即举起手中的那只塑料提包,大声叫了起来:
“老童,我有一个塑料包,剪下来试试看,行吗?”
童磊打量了小李一下,说:
“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李若梅跨前一步,带点恳求地说:
“站长!剪吧!这……这不是塑料么!”
童磊和老魏师傅看见她急成这个模样,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李啊!我们需要的不是你这种塑料。”
小李窘了,她想了想,伸出手去,一把把魏师傅手里那张领料的条子夺了过来,飞也似地奔出大门,她跑在洒满阳光的大道上,觉得脚步轻松了许多!
到底是交春了,白昼长了些,已经响起下白班的汽笛,但车间里还充满阳光,从高高的玻璃窗射进的一道道光线是这样的透明,看不见一星点儿扬起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的机器设备,显得分外明亮,地面光滑得简直可以溜冰,阳光射在过滤器的阀门上,经过十五昼夜的苦战,换了几十种垫料,那挂在格兰上的一滴水珠子,终于消失了。但现在,值班的工人还在不断地检查。他们来回巡视,均匀的机器转动声伴着均匀的脚步声……
李若梅又在阅览室里写黑板报稿子,蘸水钢笔尖上的墨水已经干涸了几次,还是想不出一句最顺当的词。
门外钢梯上,又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仍旧是站长和那严格的检查组长,两个人又在门前站住了。
检查组长的声音:“老童,这次我可真给你们送红旗来了,还有表扬信……”
站长呵呵地笑了:“老魏,你这一手可真厉害。怎么,有意再让我们来一次反麻痹自满的实地练兵……”
检查组长也笑了:“正是这点,更要表扬啊!”
“且慢,还要观察几天……,不,永远观察下去!对待工作,就象一架天平,人们在称自己的缺点时,选择批评的砝码,总喜欢捡最小的,生怕过了头;而在称自己的成绩时,又往往会在表扬的砝码里首先捡一个大的,唯恐斤量不足。你看,半个月前,你一句表扬,差一点使我们尾巴翘了起来!”
检查组长大笑起来:“我这个砝码大了么!?但你们已经用实际行动把天平的那一头摆平了。因为你们在上面加了个……”
听着听着,李若梅额头沁出了一层热汗,而手里的笔却不由自主地在纸上写了几个粗粗大大的字:“大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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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前
马鞍山钢铁公司工人 邢开山迎着钢花,紧握锹把,火焰扑面来,汗水滚滚下;热点,算个啥!想想大庆人,千里荒原竖井架,暴雪飞沙全不怕;身住“干打垒”的土屋,胸怀整个天下!凭一股革命的壮志豪气,把地底的宝藏开发。毛主席的著作,是我们的指路明灯;大庆精神,在我们心里生根发芽。有志气的革命者,专爱这火热生涯。熊熊烈焰,炼出一副副钢筋铁骨;天塌顶得住,巨浪冲不垮!看我们紧握钢锹把,一锹,两锹,三锹……钢花迸发。炉火象千面红旗,迎风呼啦啦,冶炼着时代的钢铁战士,注视着世界的风云变化,咱工人阶级的胸怀,装得了整个天下!


第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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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轧机
马鞍山钢铁公司轧钢工 陈玉林我上岗,它也上岗;我轧钢,它也轧钢。我的轧机呵,斗志昂扬!用小锤敲敲它的胸膛,当当!用扳手试试它的臂力,铿锵!用卡尺量量它的胃口,装得下大海和大洋!生就一副钢筋铁骨,生就一副英雄胆量。一对对轧辊,都战斗在最前方!专找难的轧,专找硬的上!我满怀激情来上岗,冲着轧机嚷:“第三个五年计划开始啦,你轧多少献给党?”我的轧机呵,扯开隆隆的嗓子高声唱:“革命需要的钢材,包在咱身上!”


第6版()
专栏:

右图:计上心来
下图:集思广益(国画)
工人 许怀华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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