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12月18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更高目标〔短篇小说〕
  牟崇光
  一
屋外春雪正急,银花漫落;屋内炉火正红,铁锤飞舞。小金沟生产大队年轻的党支部书记,把红炉安在自家的锅灶口,和战友们一起,抓住大雪天的空闲,在土法加工制造砖瓦机上的一些大零件。你看他,鞋面上绑两片护脚布,腰里扎一条破围裙,敞开胸,左手握火钳,右手拿响锤,那架势,真是个道道地地的“掌作的”。他把红炉里的铁翻翻,朝拉风箱的挥挥手:
“快!加劲!”
会计老李头高仰着头,蹬直了腿,把全身的力量用在拉送那只大风箱上。“唿——哒”“唿——哒哒”,炉火熊熊,蓝火直起,很象一束喷吐的丝绢。支部书记瞅准火候,火钳一抖,“嗞啦”一声,流油的红铁拖在砧子上,“当当”两响,等候在左右的生产队长抡起大锤就砸。响声震的窗纸哗哗响。坐在东间屋里的支部书记的妹妹,又是赞扬又是玩笑地说:
“轻点吧,看您打沉雷一般!要不是这房顶换了新瓦,不把房盖顶飞了才怪哩!”
被人叫做愣青子的第三生产队队长,手里抡着大锤,嘴里大咧咧地道:
“姐,你放心!这里可不是你那个没有砖瓦窑的婆婆家,用不着担心哪!咱这有五座砖瓦窑,眼看又要发展两座,有的是砖瓦!顶飞了再另盖,不用愁!”
年轻的支部书记瞅瞅青子,叮嘱说:
“注意影响!”
青子吐吐舌头,点点头:
“对,对,我这脑瓜子又该翻过来晒晒太阳啦,里面又长毛啦!”
党支部书记叫刘盛林,是条二十九岁的汉子,高头大个,身板魁梧,胳膊上的肌肉一块疙瘩一道棱的,比铁锤的还结实。一九五八年,他在全县最大的镇山水库上,面临着那么多五虎上将,独独夺了个推土冠军,荣立一等功。也是在那里,他光荣地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前年冬天,原党支部书记冯有长犯了老喘病,卧床不起,他把党员们召集到家里开了个会,说:“我年岁这么大了,又一身病,把大舵交给孩子们吧!早早压压他们的肩膀也有好处!”会上,他提名让雇农的儿子刘盛林担任党支部书记,大家通过了。刘盛林接过这个重担以后,遵从着老支部书记的教诲,凭着满身的闯劲和钻劲,紧紧依靠贫下中农兄弟,踏踏实实工作,从不满足已有的成绩,短短几年,不但把个大队闹成为全县敲敲锵锵响、提提明晃晃的好队,还把个庄名给闹变了哩!
说起来,这个庄本不叫小金沟,叫小石沟。顾名思义,这里除了石头就是沟。这条沟自古山穷人贫、烟火稀少。解放后,庄里的贫雇农发了狠,憋足了一股劲,全凭两只手,开山发林,治水理田,硬逼得小石沟改模换样。又加上这些年党支部认真贯彻执行了党的“以农为主,以副养农,综合经营”的方针,在抓农业的同时,又抓住了果业、蚕业和砖瓦业。几年工夫,利用自身积累的力量,凿了五条山沟,修了两座水库,购置了四部排灌机械和大批化学肥料,使农业、副业连连双丰收。这一来,这个队的名声就扬出去了。只要一提小金沟,谁都会翘翘大拇指头,羡慕地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看看人家是个什么样子!”老头们感叹地道:“小石沟的钱多得都要往外流啦!”
慢慢的,小石沟这个名称开始变了,有人称它小金沟。去年春节,喜欢舞笔弄墨的会计老李头,在集上买了张金红大纸,写了副对子贴在大队部的红漆大门上,上联写:党的领导好,社会大改观;下联是:社员力量大,石沟变金沟。于是乎,小金沟这个名字就正式定下来了。
“叮当当”,“叮当当”,刘盛林脸上左一道汗右一道沟。他一面敲着砧子,指导大锤的落点,一面大声鼓励道:
“砸!砸!砸出个更高目标来!”
他说的“更高目标”,是指他们队的生产计划。今年,小金沟的人们更施出了敢闯敢上的精神,决心使生产来个大幅度增长——粮食增产百分之九点四,副业收入增加百分之十二点五,并发展两座砖瓦窑。
就在这小金沟磨拳擦掌、扬鞭策马的时刻,谁也没料到,平地又爆出个可喜的消息来:县委书记康严今天要来这里蹲点了!
  二
炉子里的火旺,人心里的火更旺!一听说县委书记要来蹲点,小金沟的人们议论开了。有的说:“老康这一来,咱可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有的道:“这是来培养山区高产高收入的‘样板’哪!”七嘴八舌,争说不休。二十九岁的党支部书记刘盛林,响锤越敲越响,眉毛一抖一抖的对着生产队长们说:
“嘿呀!老康这一来,咱小金沟真好比烈火添干柴、快马长翅膀啊!咱今年的生产计划,嘿!”话未出口,愣青子嘴里喷起唾沫星子,接上说:
“咱小金沟要上天啦!”
拥挤在红炉四周的生产队长们,都无拘无束地咧开大嘴,谈着,乐着。这时刘盛林锤音一变,生产队长们的大锤象刀裁的一样,齐声停了下来。一根弯轴成功了。他往旁边一扔,同时又瞪了青子一眼,说:
“往后说话不能这么狂气,特别是康书记来了,嘴要紧点!他可不是那号喜欢把成绩挂在嘴皮上的人!”
窗外的雪下的更大了,纷纷扬扬,把个世界全染白了。会计老李头从门缝里向外瞅瞅,弯下身子问刘盛林:
“要不要去接接老康?”
党支部书记摆摆手,不加思索地说:
“不用!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人要来就来,要走就走,最不稀罕讲形式!”
“可时候不同啊!”会计老李头瞪着眼,坚持说:“您看看这天,是在下大雪啊!这样的天气,别说人,就连飞禽走兽,也不敢轻易出动!雪这么厚,路这么滑,可叫他怎么走法啊!”
刘盛林反驳说:
“这你就错啦!老康这人要做什么事,才不理会什么刮风下雪哪!”
“这话不假!”青子道:“听说去年城西北下暴雨,大水把路全淹啦,几天几夜,没有一个人敢走过去,可康书记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离城最远、灾情最重的一个生产队。一到那里,社员们都愣了,惊喜地问他:‘康书记,你莫非是从天上飞来的?’他哈哈大笑,瞅瞅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衣服说:‘是啊,我倒是真想飞哪!可惜没长翅膀,还只好靠两条腿呀!’”
大家又笑了。屋里的气氛从打铁移到对县委书记的谈论上。刘盛林说:
“老康是咱县有名的‘活动办公室’。只要他安排好了来蹲点,就是天上下火,也阻挡不了!不信您瞧吧!”
会计老李头搔搔头,把小凳往中心移移,用赞同的口气对大家说:
“那倒是。一九四二年那阵,他在咱这北村聂大瞎子家扛活。名义上是扛活,实际搞地下工作。那时候,我们斗争的主要目标是北山上炮楼里面的日本鬼子。那也是个冬天,雪下的特别大,一个晚上,有长叔正在屋里睡觉,忽听窗上响起了‘呯呯、呯呯呯’的暗号声,他心里想,深更半夜,雪又这么大,能是谁?穿上衣服,拉开门一看,嚯!一个白茫茫的雪人!是老康。问他来干什么,他说:‘这样的大雪天,正是对付日本鬼子的好时机!’说着,就要掩藏在地窖里的地雷。有长叔把地雷给了他,要和他一起去,他说:‘人多目标大,不好隐蔽’。说着,把白羊皮大袍一翻,白羊皮帽子往头上一扣,背上两个地雷走了。一路上连滚带爬,赶了十三里地,来到炮楼下,已是大半夜了。他滚到敌人的铁丝网下,用手堆起个大雪人,把两个地雷埋在雪人底下,还在雪人头上压了张字条:鬼子必死于此!第二天,两个鬼子出来巡逻,一见雪人和字条,气得呲牙瞪眼,举起刺刀就挑。‘轰’的一声,地雷响了,两个鬼子当场送了狗命!”大家笑的更厉害了。刘盛林抹抹眼角上溢出的泪花,捅捅身旁的会计,嘱咐说:
“把副业上的账再好好巴拉巴拉,特别是砖瓦窑,去年纯收入多少,对农业起到了多大保证作用,今年的规模有多大,弄得它清清楚楚,等老康来了好汇报!”
“哐当”一声,房门开了。一阵硬风把一个白茫茫的雪人推了进来。他高大的个子,宽骨架,肩上横了一条槐木扁担,前面拴着的粪筐里竖着锨、镢、镰,后面挂了个小行李卷。等他从头上抓下长毛狗皮帽子来,大家惊喜地叫了起来:
“老康!”
  三
  象是大寒天端来一盆火,好比酷暑天送来一桶凉水,老县委书记被大家“哄”地一声围住了。生产队长们连拥加抬,把他拥到热炕头上,又七手八脚争夺着给他烤袜子、烘衣服。会计老李头帮忙的活儿没抢到手,急急把旱烟袋嘴抹了两把,递过去说:
“来,抽口我的老金黄,压压寒气!”
县委书记那张黑黝黝的大脸上正冒着热气。他擦着脸,接过烟袋来,猛吸一口,一股烟叶的冲劲呛的他直咳嗽,会计老李头高兴地说:
“劲足吧?这可不是当年聂大瞎子给咱抽的那号烂草叶啦。这是我自己栽的!就是砖瓦窑上头的那块崖头地啊,你秋天来不是看到过啦?地地道道是用豆饼供起来的!不常抽可是顶不住哪!”
一面咳嗽一面抽烟的县委书记点点头:
“有劲,有劲!这小金沟真是有劲,连烟叶都这么有劲!”
东间屋里的盛林妹妹穿着一身红艳艳的碎花棉袄,三脚两步蹦了过来,叫道:
“康书记,你来啦!”
“噢,山翠回来啦!”县委书记侧过身来问:“什么时候来的?”
“昨儿过晌。”
“嚯!你还真是照老规矩:‘闲住娘家忙回婆,连吃加带一大驮’啊!”
山翠脸上红扑扑的,“嗤”的一声笑了,说:
“谁有闲心绪住娘家!要不是大雪隔在这里,今日一早俺就走啦!”
青子眨巴着眼,解释着:
“康书记,这话可不假啊!人家一过门,就成了榆林庄生产队的青年突击队长了。走了大半年,这才是头一趟。要不是因公回来办事,说不定一辈子就不进这个村啦!”
山翠脸上飞起了红晕,随手捅了青子一指头,转身道:
“康书记,我给你烧姜汤去啦!”
县委书记从从容容把炕上炕下的人扫了一眼,笑着道:
“嚯!精兵强将都在呀!莫不是在开什么重要军事会议?怎么,今年要打个大仗吧?”
听了县委书记的话,小金沟的人们都喜在嘴上,乐在心里。刘盛林憨厚地笑笑,指指地下的红炉说:
“窑业要发展。俺自己在摸索着制造砖瓦机上的零件。”
老县委书记吸足了烟,看看党支部书记和生产队长们,说:
“你们的生产计划我看啦。就计划来说,不保守啊!”
生产队长们眼里的光亮一跳一跳的,充溢了满足和欢快。年轻的党支部书记却十分严峻,斩钉截铁地说:
“就得这样!向更高目标前进嘛!”
“好!”县委书记大手往炕上一拍,两眼炯炯有神地说道:“我也是为这个‘更高目标’来的!不过”,他那张黑黝黝的脸上挂了一丝神秘的微笑,说:“咱们这个‘更高目标’能不能合在一个音、落在一个点上,还要看后面哩!”
大家捉摸不住县委书记最后这句话的意思,一时陷入了沉默。老书记却话锋一转,问:
“你们对今年的生产计划有把握吧?”
这一问,大家的话就多了。其实谁也不用说什么,只要看看新建的那五间砖瓦仓库就可以明白。五间砖瓦仓库,东一间放着完完整整四套排灌机械,西半间堆着小山般的硫酸铵、过磷酸钙,正当中那间,排着擦磨得铮明瓦亮的犁耙锨镢和一溜溜?把扫帚、农药器具,外加五大囤子优良品种……,真是万事俱备!青子见大家都笑迷迷的不说话,沉不住气了,愣头愣脑抢先道:
“康书记,你放心好啦!攀倒大树摸老鸦——稳拿!”
刘盛林满身的血液倏的一下涌到头顶,慌忙递过一个眼色。小伙子自知又走了火,吐吐舌头,脸转向一边去了。
  四
虽然青子只是从侧面放了那么一炮,但县委书记已经觉察到什么了。而这种觉察,老实说,也不是即时即刻才产生的,它已经在老书记脑子里回旋好久了。老书记心里清楚,近几年,小金沟行的是顺风顺流船。生产上升得很快。增产数字就象攥在手里似的。前年增长百分之三点五,去年是五点三,而今年竟然要达到九点四!但这并不能使这位久经锻炼的老政治工作者感到满足。长久以来,县委书记在思考一个问题:对于这些全县数一数二的队,应该要求他们什么?要求他们不断提高产量,要求他们逐步增加收入,这都是对的。但只是这样就够了吗?不,从政治角度来衡量这个问题,是不够的。也正是出于这种思考,在他研究了小金沟今年的生产计划之后,觉得应该向这一类队提出个更高目标来。这就是他来蹲点的原因。
刘盛林待老书记稍稍休息了一会,脸上的汗气少了,便问:
“是不是先向您汇报一下大概情况?”
“咱不那么严肃好不好?”老县委书记平易的话里带点玩笑,歪着头说:“随便谈谈吧!”
刘盛林道:
“生产计划您都看啦。其它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发展砖瓦窑的计划,起先只准备发展一座,经过再三讨论,决定再增添一座!”
县委书记平平静静听着,脸上无波无浪。会计老李头等了好久,也没等出书记脸上的那种喜悦光彩,急忙把账本摊开,指着上面的数据说:
“俺社员大会讨论了好几次啦,大家对发展两座砖瓦窑都充满了信心!从咱队上的人力财力看,条件很俱备。从订货数量上看,别说发展两座,就是增加四座,也是供不应求啊!这不是,才刚刚过了年,订货已经排到四月份啦!”
“这不!”青子又冒冒失失地指着正在灶间烧火的山翠说:“这里还有个坐门等货的哪!”
“哼!”山翠也亮开嗓子道:“别说啦!真是撑死的撑死,饿死的饿死!你们的胃口越来越大啦!外面的人谁不说:小金沟的钱多得往外流啦!小金沟的票子新的能割下耳朵来呀!”
听到山翠的回话,富有战斗经验的老县委书记心里一震。他浓眉紧锁,把脸贴到壁墙的灯窝上,问道:
“山翠!你是来——?”
“是来求人家的哪!”山翠端着一碗姜汤走过来,双手递给老书记,仍然露出作姑娘时的大方和爽朗,道:“是来给小金沟磕头哪!”
县委书记那双锋利的大眼张大了。急急的再问:
“来求什么?”
盛林在一旁嗨嗨地笑了。拿出作哥哥的温厚来说:
“别听她虚张声势的。那有什么大事!”
山翠瞪他哥哥一眼:
“你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你还能看到别人的事呀!”说着,又转身对县委书记笑着说:“我来的这事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给俺生产队订砖瓦来啦!”
“噢——”老书记长长地拖了一声腔。就在这一瞬间,他把脑子里思考的问题同现实联系起来了。但他不显出胸有成竹的样子来,却明知故问地问:
“您庄去年不是建了座砖瓦窑吗?”
“咳!”山翠怏怏地说:“自己有窑谁还愿意往外跑?只因俺那砖瓦窑黄啦!”
“黄啦?”老县委书记问。
刘盛林见书记这么关心这件事,便帮着回答说:
“她那里的情况我知道一些。那座窑设备上有些问题,技术上也不过硬。烧出来的砖瓦,都是些土疙瘩,所以很快就停啦。”
“你别小看人!”山翠瞪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挑战似地道:“俺也没停哪!俺也没在那睡觉呀!俺队上早就组成了个‘尖刀组’,坚决要攻下这个堡垒来!不过现在还没拿下来罢了!”
“那么,”县委书记继续问她:“您队上用砖瓦,一直是到这队来订?”
“可不是!”
县委书记转回脸来,问生产队长和党支部书记:
“你们对这个问题是怎么想的?”
会计老李头眯着眼笑嘻嘻地说:
“研究啦!她来办砖瓦是为生产队盖饲养棚,是件急用场,又是集体的事,可以照顾照顾,先给!”
“唏,好大的面子!我可不领您那份情!”山翠看到老县委书记双手捧着姜汤在出神,提醒道:“康书记,你喝姜汤呀!”
县委书记这才从沉思中拉了回来,顺口答着:
“喝,喝。”
  五
多少天来在脑子里酝酿的一次战斗,突然这么巧合的接上了火,老县委书记高兴极了。他拿过会计老李头的烟袋来,眯缝起眼,悠闲地大口大口抽起老烟叶来。刘盛林往前凑凑,信心百倍地对书记说:
“你来以前俺开了两次党员大会、三次社员大会,大家的劲头足极啦,异口同声说:坚决为登上今年的更高目标而努力!粮食的增产数字本来就不成问题,再加上新发展的两座窑来,副业收入进一步增加,生产上就更有把握啦!”
老县委书记淡漠地听着,黑黝黝的脸上没有什么反应。他岔开正题,对会计老李头说:
“你给我核计核计,全榆林庄一年能向你们队订购多少砖瓦?”
老李头瞪着眼,一时说不上来,只喃喃地答:
“不少啊。”
“可是不少!”山翠接上道:“修学校,盖新房,队上建猪栏、饲养棚,都是在这里拉去的。”
老县委书记沉思中自言自语地说:
“榆林庄是个后进队啊!先不说资金外流,就说搬运吧,来去三十六里,那得多少工!这些劳动力,要是用到生产上,一年能不能凿个山沟、改造五亩地?”
“是啊!”山翠道:“要不俺庄里的人都说:‘咱穷就穷在往小金沟跑上啦!’俺也发了狠:非干出个样子来不可,争争这口气!”
在前进道路上闯了不少关口的党支部书记刘盛林,若有所思地盯住老县委书记的脸,象是要找出什么答案来。老书记这时却显得意外平静,消闲地拿着旱烟袋,“吧哒吧哒”抽起烟来。抽完之后,看看外面的风停了,雪也住了,便约合着大伙到山上去转转。会计老李头阻止说:
“时间多得很,改日再转吧!大雪把路盖住啦!”
青子使出了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劲来,道:
“这怕啥!咱一走不就把路踩出来啦!”
县委书记脸上挂起笑容,望着这个壮得象石磙子似的小伙子,拍着手说:
“对,对,这才是小金沟的话哪!”
刘盛林极力领会县委书记思想里的核心东西,但一时又捉摸不准。他看到老书记对上山的兴致那么大,觉得一定有原因,就把手一擎,说:
“走!”
一出村,迎面看到的是庄后山腰腰上一字儿排开的五座大窑。烟火冲冲,扶摇直上,好象一切都不在话下。会计老李头顺手指指东边的一个小土丘说:
“两座新窑就准备建在那里。康书记,你看,俺的生产计划行吧?”
老县委书记不去看新选的窑址,也不回答老李头的问话,心里在对自己说:
“计划行不行?计划本身是无懈可击的!既不冒进,也不保守。但小金沟的生产计划不是自己这次来蹲点的注意中心。中心是什么?是向他们提出个更高目标来。——这就是政治风格、共产主义协作精神啊!”
青子以为县委书记在怀疑这个窑址是不是合适,忙凑上来,说:
“这个地方再合适也没有了。打坯方便,放柴顺路,往外运起来也快当。”
老县委书记心里道:“看看!想的多周到!可就是视线没离开这个小圈圈!得把他们的思想从这个窑址上移开,得叫他们知道:他们肩上的担子不只是小金沟!”于是他说:
“还是上山顶吧!”
党支部书记打头阵,生产队长们紧紧跟着,一齐朝山顶上拥去。厚厚的积雪,硬滑的冰凌,踩在脚下,他们全不在意。
来到小金沟的山顶,眼界广阔了。高山远岭,矮树近村,一望无际!刚才那间热热闹闹的屋子找不到了,小金沟变成了个小窝窝。就连那五座大窑,也失去了雄壮和威风,显得渺小了。老县委书记极目远望,脸上凝聚着高瞻远瞩的神气,这才正面回答这个队的干部们一直在念念不忘的问题:
“要是从一个队的角度来看,你们的计划,得受表扬。但这不是标准。标准是什么?是社会主义革命思想!我们不但要看到一个队,还要看到全县、全国以至全世界!小金沟的社会主义革命,不只关系到小金沟,而且是世界革命的一个部分啊!”他亲切地把大家拉得更近些,胳膊搭到刘盛林和青子肩上,意味深长地说:“毛主席的《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这两篇文章,大家学了不知多少遍了。用这把尺子来量量我们的思想,大家说够不够?”
刘盛林周身一热,血直往脸上涌。“够不够?”他也这样想过,也经常用这句话来衡量自己。这些年,他就是在这句话的鞭策下走过来的。在他接手党支部书记时,队上的底子并不象现在这么雄厚。就说砖瓦窑吧,也只有一座破的,头一遭烧出的砖瓦,不是破半就是裂嘴,贱卖都没人要,只好凑合着给各生产队盖猪窝。但刘盛林不服气。他背上干粮,跑出几十里地去访师拜友,又蹲在窑脚下,昼看夜思,饭也顾不得吃,觉也睡不着,天长日久,到底悟出了一套从打坯到烧制的成功经验,使得砖瓦的质量大大提高,订货越来越多,银行的存款数字也越来越大了。村里人见这块牌子闯出去了,高兴地说:“成呀!咱盛林这孩子就是行啊!”刘盛林听了这些话,问过自己:“够不够?”回答是否定的。于是他在党支部会上响亮地喊道:“向更高目标前进!”一口气,他领导社员又发展了四座砖瓦窑,并且继续研究泥水的调配,掌握烧制的火候,壮大技术力量,使得砖瓦的质量越来越好,到后来,烧出的砖瓦竟然一跃而成为全县数一数二的上等货!副业发展了,生产也直线上升,粮食比过去翻了个个,群众对刘盛林的夸奖声更高了。但他头不热,脑不胀,在党员大会上说:“咱可不能那里天黑那里宿,要有个更高目标啊!都来想想咱够不够?”在他的启发引导下,生产大队今年又作了个更积极跃进的计划,……难道说这还不够?还缺什么?
老县委书记面色庄重,神态严肃,两只锋利的大眼看着远方,深沉地说:
“要看得远啊!要看到越南领海里的星条旗舰,要看到刚果河上的联合国,要看到美帝国主义在世界上的阴影,要看到大礼服下面的那些肮脏交易……”他把身子转过来,对刘盛林说:“一个党支部书记,只把本单位的工作做好,这只能打三分。”他指着山腰腰上的五座大窑和山脚下的村庄说:“不要把落脚点停留在你这一个小村上。”
年轻的党支部书记心潮起伏,感情汹涌,眼里迸发着火花,大声说:
“老康!我明白啦!纵然俺自己攒个钱垛、积个粮山,也不能把社会主义建设起来!要靠集体的力量啊!”
“对!”县委书记脸色舒展开了,激动地说:“这个集体不只是你们小金沟!是个大金沟啊!是你小金沟以外的阶级兄弟!”
刘盛林把棉袄一甩,胸一敞,向生产队长们一挥手,道:
“走!回村!”
  六
这是一只只猛虎,这是一条条蛟龙,踢开雪堆,踏碎冰层,气势腾腾赶下山来。老县委书记很有兴趣地望着这排山倒海之势,暗暗喜道:
“火是旺啊,不过得经常拨拨!”他紧赶几步,抓住党支部书记的肩膀悄声问:
“怎么,这就行动?”
刘盛林答:
“还等什么!一块炭再热也化不开铁!”
县委书记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在刘盛林肩上一拍地说:
“这话说得好!今后我对你们的要求,就是看你们是不是一炉红炭,去把周围烘热、点亮!”
进了村,还不到家门口,刘盛林就扯开嗓子喊道:
“妹妹!推出车子来走啦!”
山翠正在家里和面,听到喊声,张着两只面手跑了出来,惊喜地问:
“怎么?砖瓦数点好啦?”
“好啦!”刘盛林的话语又沉又重,就象大锤砸在铁砧上一样。他开始挑兵点将了:“老窑头!愣青子!”
“有!”
“带上一套顺手工具,跟我到榆林庄去!”
“是!”
山翠可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着一双大眼,不解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
刘盛林宣誓似地说:
“保准你们庄很快就用自己的砖瓦盖饲养棚!”
青子走过来,正正经经地说:
“姐!是这样,俺的眼不近视了,思想长高了!”
党支部委员们都在场。他们象在火线上研究问题那样,把最集中最迫切的问题提出来并解决了。老窑头也把一切都打点停当了。工具和设备,把山翠来准备推砖瓦的车子装得满满的。青子往手上吐吐唾沫,抓起车把子掂了两掂,说:
“我就是头牛啊,多重的犁也拉得动!可就得有人领着鞭!”
刘盛林象出征的将士,面色庄严,问县委书记:
“你看这个班子行吧?一个老技术头,一只虎,还有一条牛!”说着,自己也笑了。
老县委书记脸上涌出兴奋,挨个打量他们一眼,觉得都比刚来时高了。他说:
“你这次带去的,不仅仅是个支援,更重要的,是风格,是觉悟,是影响,是政治力量!作为一个先进单位,自己继续给周围树样板、立榜样,这是应该而且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看你们是不是能带着毛泽东思想去把周围带动起来!一点红不算红,一片红才算红啊!”他象检查战士出征前带的武器和弹药似的看看三个人和那辆车子,问:“要带的都带上啦?”
党支部书记再仔细地看看车子上的东西,然后从怀里掏出两本毛主席著作单行本来,擎到头顶上说:
“要带的全带上啦!”
山翠走过来,对县委书记说:
“康书记,我代表俺全庄的社员谢谢你啦!你送给俺的不是几个鸡蛋,是一只大老母鸡啊!”
老书记脸上挂着欣喜气色,摆摆手说:
“这得谢他们啊!再说,也得谢谢你!没有你,这颗四面开花的地雷,还不知什么时候才炸开哪!你起了个导火线作用呀!”
大家都笑了。笑的那么开心。老县委书记的嘴对到支部书记耳朵上,说:
“对你来说,这才是开始;对我,也是开始!咱们都迈开步子,走吧!”
青子抓起车把来,问:
“怎么,走吧?”
年轻的党支部书记胳膊一抬,大手一挥,道:
“走!向更高目标前进!”
〔一九六五年十月于北京西山〕(附图片)
苗 地 插图
  老康冲风冒雪来到小金沟。
  走,向更高目标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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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土地的主人(套色木刻)
       林博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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