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5月28日人民日报 第4版

第4版()
专栏:

孤儿行
杨朔
亲爱的孩子,今天是非洲自由日,我怀着牵肠挂肚的心情,从遥远遥远的北京,向你们祝福。北京正当暮春三月,梨花谢了,丁香残了。满架盛开的紫藤花散着沁人心脾的香味,烘托出我们祖国又浓又醇的春色。
远在地中海岸上的塞得港该是怎样的情景呢?我怀念着。我怀念的是塞得港的人民,是你,我不知你的姓,更不知你的名,只依稀知道一点你的身世。可是你的影子却雕到我的心上,不对,应该说是我整个的心雕成你的模样,将同我的生命一起,永远藏在我的胸口里。你那方正的黑脸膛,你那弯得像蝴蝶须一样的黑眉毛。特别是那双俊秀而又带点忧愁的眼睛。清清楚楚透露出你那小小的灵魂是怎样在滴着血珠。孩子,你还太年幼,也许只有十二岁吧,你需要的是大人的抚爱。是谁毁了你的爱,把你抛到街头,像只还不会飞的孤鸥一样流浪在地中海边上?
事情好像昨天才发生似的,一清二楚摆在我的眼前。我这是第二次来到塞得港了。头一次是埃及人民战胜英法侵略不久,当时满眼荒凉,处处是战争的创伤。算一算才有几年。哪儿是当日的战墟呢?战墟上早已立起成排的高楼大厦,长起绿荫荫的树木。一个人受了伤,会有疤的。一座在战争的废墟上重建的城市,竟连一点儿伤疤也寻不见,倒是可喜。
伤疤其实是有的。我正在街上漫步逍遥,忽然有只小手拉住我的衣角,眉开眼笑地仰着小脸蛋儿。这是谁家的孩子,多亲切可爱啊。我稍稍迟疑一忽儿,立时认出来:竟是你呀,可怜的孩子。
已经几年不见,你长高了,眉眼却还是原样儿。我不禁回想起初见你的情形。自然又得提起头一次来塞得港的旧事。当时有一位参加过塞得港战斗的青年引我四处看,指点着说哪儿是英法军登陆的海滩,哪儿落过伞兵,哪儿又是塞得港人民痛击侵略军的地方。……在那被敌人炸得残破不堪的瓦砾堆上,时时有人扒拉着冒烟的焦土,希望搜寻出自己家里一点残剩的衣物。就在这样的战墟上,我发现一个浑身褴褛的小男孩,坐着一段焦糊的木头,好像在等谁的神气。
我走上去问道:“孩子,你等谁呀?”
小孩不懂我的话,呆呆地望着我。靠着那位青年为我翻译,我又问道:“你的家在哪里?”
小孩指一指小光脚下的焦土,小声说:“就是这儿。”
“你母亲呢?”
“母亲埋在家里了。”
“爸爸呢?”
“爸爸就要回来的。”
这时,一位善良的中年妇女来到跟前。她浑身穿着黑纱,头上脸上也蒙着黑纱,光露着两只憔悴的眼睛,絮絮叨叨说:“作孽呀!狗强盗真该天打雷劈,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孩子他母亲是替人洗衣服的,那天早晨,打发孩子出去送洗好的衣服,不料走了不久,几颗炸弹就落下来。……他父亲是个当兵的,听说在塞得港打仗,我就托人写了封信去,叫他赶快回来看看孩子,要不,怎么办呢?”
小孩仰着脸问:“姑姑,爸爸今天能回来么?”
姑姑含着泪说:“你不用急,早晚一定能回来的。先跟姑姑到家里去,爸爸一回来,就会来找你的。”便又转过脸对我说:“你看这孩子,心多重。自从给他父亲写了信去,他就一天到晚坐在这儿等,拉他也不动弹,唯恐他爸爸回家来,找不到他。怪可怜的!”说着,又用黑纱擦眼泪。
我听了,心有些发酸,蹲到孩子面前,一手抱着他,轻轻摸着他的脸。那孩子搂住我,忽然把小脸埋到我的肩膀上,不出声地哭起来。……
一别就是几年,每逢记起这孩子,我的胸口便发闷。后来日子久了,渐渐也就淡下去。不想这次旧地重来,尽管我的脸蒙上更多的风尘,你竟一眼就认出我来。
我喜欢得抱着你的肩膀,抚摸着你那丝一般柔软的黑鬈发,你便把脸偎到我的怀里,嘴里喃喃着,不知诉说着什么。我不懂阿拉伯话,你不明白我所懂的语言,眼前又找不到能替我们翻译的人。其实感情比语言深刻得多。我懂得你,孩子。你的心太干旱,太需要爱的雨露了。
可是你这几年究竟怎样生活的?我十分关切地想知道。我想知道你的父亲,他到底回来没有?我想知道你的姑母,她是否健康?我特别想知道你自己,你是怎样长大起来的?我问着,你答着,我们互相猜测着互相的意思。从你那暗淡的眼神里,我明白了:你父亲终于并没回来。他曾经为自己的祖国而战,也许早已变成你们祖国的无名英雄。让我们为他唱英雄的赞歌吧。你的阿拉伯式长袍子很旧,缝洗得倒也干净,看得出有一双勤劳的手在照顾你。该是你那善良的姑母吧?你念书没有?念了。这就好,不能老在街头巷尾流浪。你迟早要长大成人的。你将来会长成怎样的人呢?应该锻炼得像你父亲一样刚强。
黄昏来了,风从地中海上吹来,透出一丝儿凉意。我另有约会,必须回旅馆去,明天绝早必得离开塞得港。你牵着我的手,偎着我,跟着我走,一面急切地讲说着——讲说着你胸口的一切悲愁和欢乐。……我们不得不分手了。我的心有点紧涩,抱着你亲了亲,大步走上旅馆的台阶。回头一看,你像泥塑似的站在那儿。直盯盯地望着我,眼里闪着晶亮的水花。孩子,你哭了吧?
第二天清晨,离开塞得港时,我从心里盼望着能再见你一面。你竟没来。准是不清楚我走的那样早。你来时,我们早已隔着千重水,万重山,两地茫茫了。也许我们从此再也见不着了。但不管我是在天涯,在海角,我的心总在抚爱着你,关怀着你。关怀着你的命运,关怀着你的未来,关怀着你这人类年幼的一代。
亲爱的孩子,你是不是在想念我呢?你也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姓,我的来历,更猜不出我如今会在哪儿。有一件事对你却是最清楚不过的:我是个中国人,我对你的爱就是中国人民对你的爱。
愿你平安!愿你长成一个对人类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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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观众的话

表演之外
任平
上海京剧院一团到武汉巡回演出,我有机会看了两场。这里不谈他们的精湛表演,倒想谈谈表演之外的问题。
我看的两场戏,第一场是《梅妃》。梅妃是老戏新排,看到配合舞台表演放的幻灯唱词不仅字迹工整,而且注明曲牌,非常高兴,帮助我很好地欣赏了舞台表演。第二场是《武松打店》、《失空斩》、《贵妃醉酒》等几个单折戏。这几出是熟悉的戏,但是仍然都配了幻灯唱词,附了曲牌。这就有些出人意外了。后来一想,不对。因为就拿我这个喜欢和看过不少京戏的人来说,老实话,对有些角色的唱词并不能完全听懂,哪怕是很熟知的戏;那么,对于那些不大看京戏,或者还没看过京戏的观众又会是怎样的呢?从这里,我又想起近年来有些青年人要他看看电影、话剧、歌舞还可以,就是不愿看京戏,你要问他为什么,回答很简单:听不懂,看它干什么!怎样使他们听懂呢?近来有些京戏院用了幻灯唱词配合表演,但不是每出都配,也有不注明曲牌的。看了上海京剧院一团的作法,感到他们确实有群众观点,了解观众的心理。从这里,我又进一步想到,问题的意义,似乎还不只是这些。京戏是一种较古老的艺术,它有丰富的遗产可资继承或借鉴,由于它的表演唱腔的特点,又使不少观众不容易听懂,这就影响了更多的人去了解它,欣赏它。在这里,就需要我们作普及工作了。让更多的人看懂,特别是让年轻人也能看懂,提高他们的欣赏水平,不是很有必要而且是件有意义的工作吗?
当然,提高群众的欣赏水平,帮助群众了解我们悠久的文化遗产,光靠放幻灯唱词是很不够的,还需要我们的报刊杂志介绍些基本知识,作些通俗讲解,从多方面作些工作,但是首先让别人看懂,未尝不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多为观众、听众着想,使我们的工作、我们的劳动获得事半功倍的成效,又未尝不是一件不可小看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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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长短录

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
黄似
章白同志在本栏写了一篇《谈写文章》,其中有一句看似废话的警句:“写了文章是给别人看的。”
看似废话,因为这是人尽皆知,不言而喻的常理、常识,而实为警句,因为还有许多写文章的人恰恰不注意这一条常识性的原则。
写文章是给别人看的,但偏偏有不少人写文章只管自己,不管别人,除了五六十个字一句的长句子和“生造除自己之外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外,还在大量地生造简笔字和简化名词。一位作家在论文中大谈“二革方针”,什么叫“二革”?有人猜技术革命与技术革新,有人猜革命的浪漫主义与革命的现实主义相结合;一位经济家在文章中几次提到“一五标准”、“二五指标”,“一五”、“二五”究竟是什么?经过了比详籤[qiān]经更困难的努力,才弄明白“一五”、“二五”是第一个五年计划和第二个五年计划的简称。
写文章是给别人看的,写文章的目的不仅要使别人看得懂,而且要使别人欢喜看,可是偏偏有不少人只管自己写,不管别人看,顽强地采取了我行我素,看不看得懂、欢喜不欢喜“悉听尊便”的态度。写文章不看对象,不了解群众,不尊重群众,说穿了就是不以平等待读者的贵族老爷式的态度。文章的对象是读者,要使读者心情舒畅地看下去,首先要尊重读者,把读者当作自己的知心朋友。对朋友讲话,发表意见,用居高临下、声色俱厉的“训”人态度是不行的。
写文章是给别人看的,写文章得花时间,看文章也得花时间,读者花了时间来看你的文章,你总得通过这篇文章,给读者以一点好处,这就是说,既然要写,那么文章里总得有点新的东西,可是,直到现在为止,空话连篇、言之无物、为写文章而写文章的歪风,也似乎还没有绝迹。
今年是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周年,谁都会联想到,《反对党八股》也已经发表了二十年了。二十年来,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中国文学艺术界取得的成绩是巨大的,但是我们也必须警惕,党八股的歪风,还没有彻底根绝,毛主席教导我们的“洋八股必须废止,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而代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依旧是我们必须努力做到的方向。每一个写文章的人,都应该把《反对党八股》这篇文章作为我们的座右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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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非行诗简
杜宣
咏非斯城
4月14日由摩洛哥首都拉巴特,访问古代名城非斯。在阿拉伯国家中,非斯以城堡坚固,英勇抗敌著称。土耳其帝国时代,所有阿拉伯国家均被其侵占,只非斯未被攻入。法帝国主义侵略摩洛哥时,在非斯亦遭到极其英勇的抵抗。
两翼青山一水清
斜阳芳草暮钟鸣
非斯岂独风光好
杀敌英名壮古城
加鲁因大学
加鲁因大学建于七八零年。为世界上现存的最古老的大学。雕栏画栋,建筑极其精致宏伟。法帝曾多番企图破坏该校,均经全校师生坚决抵抗未逞。1912年,非斯人民曾全歼法帝侵略军于校门外。
据云大学建千年
画栋雕栏见昔贤
法帝几番曾入寇
全歼贼首校门前于马拉喀什望阿特拉斯大
雪山
马拉喀什为摩洛哥南部最大城市。位于雄奇的大阿特拉斯山麓,4月16日由非斯赴马拉喀什住玛蒙拉饭店,阳台正对阿特拉斯山。晨曦暮霭,变化无穷。
阿特拉斯山
高耸白云间
南阻撒哈拉
北视大西洋
晨妆香雾鬓
暮点落霞颜
此行归思急
遗憾未曾攀
1962年4月17日夜于
卡萨布兰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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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读者 作者 编者

鲁迅之名始于何时?编辑同志:
据我所知,鲁迅先生开始以“鲁迅”为笔名,是在1918年5月于《新青年》杂志上发表《狂人日记》的时候。然读先生《范爱农》的文章,却言在1910年范即称他为“鲁迅”和“老迅”。范爱农是在1912年7月投水自杀的,同时当1918年先生在《新青年》上发表《狂人日记》的时候,连许寿裳先生尚且不知“鲁迅”为何人,何以在1911年以前先生即有“鲁迅”的名字?鲁迅先生这篇文章写于1926年11月,当时距范之死已经十四年了,可能先生在回忆为文之时,由于一时疏忽之故吧。——但这只是我的揣想,究竟应是如何,文中不见注解,所以函告你们或转请许广平先生予以解答。
杨玉印


第4版()
专栏:

许广平同志的复信杨玉印同志:
你的来信,《人民日报》编辑部已经转给我了。
关于鲁迅的笔名,我们大家都知道始于1918年,即在《狂人日记》发表时才正式使用的。鲁迅自己也不止一次地提到过这一点,比如《自叙传略》的最后一节中,就这样写过:“我……初做小说是一九一八年,因了我的朋友钱玄同的劝告,做来登在《新青年》上的。这时才用‘鲁迅’的笔名,也常用别的名字做一点短论。”由此可见,始于1918年之说,应当较为可靠(目前还没有更多的资料来证明比这个时期更早)。那末,为什么在《范爱农》文中,又大大提前呢?我想这是因为行文的方便才这样写的。固然,回忆文章是要力求准确的,鲁迅这篇文章在叙述他与范爱农的交往过程时,都是符合实际情况的,而且1926年以后,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鲁迅是谁,因此,在本文中使用了“鲁迅”这个名字,我想这恐怕不是他的疏忽,而是便于行文的缘故,这个意见,不知你以为如何?事务匆匆,草草奉达。此致
 敬礼 
许广平 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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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三一律”
人民日报四月十日的副刊上,熊佛西同志谈“需要更多好剧本”一文中,提到西洋戏剧里的“三一律”,我不知道,希望能得到解答。
吉林省磐石县评剧团 张成达
“三一律”是戏剧术语,是说一个剧本所表现的内容在地点上要一致(只表现一个地点)、时间上一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动作上一致(行动按一条主线进行)。这是欧洲十七世纪古典主义戏剧所遵守的一种创作规则,是以古希腊伟大学者亚里士多德的名著“诗学”所述当时希腊戏剧的特点为依据的。后来的许多戏剧家早已突破这个规则,但一般认为时间、地点可以不受限制,动作(行动)则必须一线贯通,才能构成一个结构谨严的剧本。
副刊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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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苗家姑娘(中国画、全国美术展览会作品)
宋彦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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