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5月26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不务正业的人”
李满天
公社各生产队的播种进度表,每天一统计,每天一印发,紧连三天,滚龙大队的第四生产队总是排在最后。大队长魏适仁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怀着一种严重的责任感,去找第四生产队队长钱立雄。
第四生产队在滚龙沟沟脑上,顺沟一条小河溪,河溪两旁是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石头,两面山坡上大半是半风化的红岩石。步行六七里路程,比走平地十里还费劲。照说,满可以找人捎句话,叫钱立雄上大队部来一趟,可是魏适仁很注意影响,所以他不辞辛苦,踩着硌[gè]脚的石头路,攀着滑溜的岩石道,亲身上了沟脑。
他一路走,一路寻思:“这不务正是怎么搞的!”魏适仁素常不但注意工作中的问题,还留心各生产队干部的作风,经过分析比较,一个一个暗自给排定了外号,“不务正”正是他暗赠给钱立雄的外号。“全公社三十多个生产队,个个都跳远蹦高似的直线上升,唯独不务正你远远地吊在个尾巴上打坠游!”
他几乎要嚷叫起来,好像那“不务正”就在当头对面,他真要寻根挖底地问出个究竟来。
可是钱立雄并没在跟前,就是在跟前,一敲两打也弄不出个啥名堂。任你火暴水激,要从钱立雄那厚墩墩的嘴唇里掏出一言半语来,就是繁难。记得去年秋季,大队在沟脑召开征购会议,别的队长这个还没完那个又插上的争着发言,有时还好几个人同时抢着说,真同炒豆在锅里爆着差不多。钱立雄却自坐在那里,紧闭着厚嘴唇,徐庶进曹营似的,一言不发。直到讨论各队具体征购数字了,大队长一连三声催问第四队,钱立雄才慢启厚唇,说了个数目。大家觉得还不差码,就放过他又争论别的。赶后又平衡各队数字,问第四队有什么意见,一看,连人也不见了。
散会以后,大队长魏适仁觉着疲倦,出村蹓跶,信步穿过一片枣林,猛见一块坡地头上,有两个人啦呱得正起劲。一个是宽平脸面,扫帚眉毛,肩如耸峰,背似立岩,络腮胡密布两颊,两只眼炯炯发光。这人是有名的“碰倒墙”,不开口便罢,一出声就能把墙给碰倒了,因此人们都怕和他交往言谈。另一个坐在山一般的“碰倒墙”斜对面,比衬起来,显得分外低矮,一身坚硬筋骨,两扇铁打手掌,紫脸膛,厚嘴唇,正是那“不务正”钱立雄。只见他手掌压在“碰倒墙”手背上,满脸憨笑,微侧脑袋,出神的听对方谈讲什么。听到入心处,搧起铁硬手掌,连连拍打“碰倒墙”的手背,哈哈笑个不止,大队长来到身后都没发觉。
“嗬!俩哑吧遇面,说不清的话呀!”
两人怵地一惊,立时收敛笑容,呆若木鸡,真如两个哑吧一般。
魏适仁心里又觉满足,又是不满意,满足的是他的威信,果然可以镇慑[shè]住人;对钱立雄私自逃会,跑到村外啦闲篇,却老大不满意。
钱立雄的工作作风,总是魏适仁心里一块病。不,这不光是钱立雄一个人的问题,关系着整个四队的工作哩,去年这个队的收成就不好,今年播种又是……他真为四队的工作忧虑。
为了四队工作,过去魏适仁很想另换别人,可是四队大多数人却又拥护他,换了另选,还是选的他,真是日怪!
可是这播种进度……
不防左脚蹬在一块圆隆隆的石头上,吐噜一滑,差点摔个骨碌。勉强站定,沁出一身冷汗。觉得事不随心,身子又倦,就坐在靠山坡一棵大树下,歇息歇息。
见了那“不务正”,该怎样交手呢?先来他个下马威,“钱立雄,你是怎么搞的!你存心不叫四队人们活着啦?”不行,钱立雄也不是好斗的,弄炸了,事情更糟啦。还是采取耐心说服的方法吧,先问明他播种进度迟缓的原因,然后再行打通思想,……可是,咳!你嘴皮子磨薄了不怕,能换出他那金言玉语来?咳!这位同志呀,真有点难缠!
不管怎样,问题总得解决,别说国家和集体,先关乎四队人们的吃饭呀。纠正队干部的缺点错误,更是他当大队长义不容辞的职责哩。
想到这里,身上一下来了劲,紧忙站起来,迈开大步往前走。
还没迈出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叫喊。转身一瞧,又惊又喜,原来是公社社长。
“嗬!社长呀!你打算上哪儿?”
社长没有立刻回答,眯着眼向他打量了打量,反问他到哪里去。
“去找我们那四队队长,节气不饶人,可他还稳坐钓鱼台……”
“四队的播种进度为什么这么迟缓?”
“问题还不是在钱立雄身上,”魏适仁两手一摊,上眼皮一掀,来了个完美的戏剧表情。接着又狠狠地使右手在空间一劈。“这位同志,并不是不懂庄稼活儿,去年他种的自留地强得出怪。”
社长说:“种好自留地并不坏呀。”
“不坏是不坏,”魏适仁理直气壮地说,“可是,去年秋天,我亲自去他们队里作过调查研究。他那自留地里的玉蜀,每个棵上长着三个两个的玉米棒,那玉米棒每个足有一尺来长,棒槌似的,玉米粒儿马牙似的齐整,黄灿灿金豆儿一般。有经验的老农估计,他那一亩玉蜀少说也下不了五百斤。可是他们队上种的玉蜀,”大队长越说越激愤,嘴里喷溅出唾沫星子,“秸秆又细又矮,像沙滩上的沙柳秆子,每个秸棵上两个玉米棒的就稀少,要找三个的,比沙里淘金还难,有的就光长了甜秆。玉米棒长不过五寸,围圆不过一攥,籽粒干瘪,犬牙交错,每亩平均没打上二百斤。”
社长听到这里,不觉轻声“啊”了一下。
魏适仁见社长对他的情况介绍很感兴趣,就又接着说:“你想,社长,说不大吧,总是一个生产队长,把队里的生产领导成这样,功夫却下到自留地上,这么着还行呀!”
社长来这个公社才半个多月,前任社长临走时候,向他介绍过全社的工作情况,还给介绍了大队和队上的干部情况,总算有了个初步的概念。现在魏适仁这番描绘,又给他个另外的概念。究竟哪个概念同实际情况合辙,无法分辨,必得亲身去证验一番。这回他就是不满足于播种进度表,正要亲自去四队了解了解。他有个习惯,自己还没有弄清楚以前,总是静静地看别人行动,静静地听别人谈讲,轻易不拿出自己的看法来。
一边走,一边回味沉思,听见魏适仁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跟着又引出一段话来:
“这个钱立雄,你算把他没法儿。去年五黄六月,大队布置各队除草灭虫,我到他们那儿一看,你猜怎么样,他这家出那家进,净顾忙乱人们的米面油盐的哩。这会儿播种正赶季节,不信你去瞧,说不定又忙乎他那自留地哩。他,他总拿钢往刀背上使,可真是个不务正业的人!”过于激动,把他认为可以恰当概括钱立雄全部的一句新鲜词儿,顺口溜了出来。
“不务正业的人!”社长惊异地轻轻叫了一声,“真有意思!”
“可不是嘛,”魏适仁紧接着说,“第一,不好好领导全队生产,把劲使到他的自留地上去了;第二点,给他布置了正当工作,他给你忙那鸡毛蒜皮的事;第三层,第三层我还没细说哩,开会讨论工作他全没兴趣,却找人去扯淡话、咯闲牙。……”
社长记得,前任社长介绍这位大队长的情况时,说有概括总结的才能。果然不差。可是这工夫,那个
“不务正业的人”更吸引着他。说也奇怪,经过魏适仁这么一概括总结,他越发对钱立雄感了兴趣,急于想看看本人。不觉放快了脚步。
说话来到了沟脑,村子不大,雅静无声,看不到个人影。进村不远,一大堆粪肥旁边,只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壮大汉子,正在往大车上装粪。社长刚想开口问话,魏适仁已经冲着那汉子说:“人家播种搞得热火朝天,你们还在拉粪呀!”
那汉子瞟了一眼,照旧装他的粪。
“谁叫你们还拉粪!”魏适仁提高嗓门说。
那汉子倏地转过身来:“不拉粪,能长好庄稼?”
一照面,又听了隆隆响的话音,魏适仁猛一愣怔,才认出来是有名的“碰倒墙”。真不愿和这号人费精神,可是他那对干部的无礼态度,又不能轻轻放过。魏适仁“哼”了一声说:
“好庄稼?去年你们那玉米,可长得太好啦!”
“就因为去年玉米没长好,今年才……”
“今年才怎么样?”社长急忙接口问。
“碰倒墙”闪动扫帚眉,睖着四棱眼,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盯住社长打量了老半天。直盯得社长好不心慌,笑了笑说:“我又不是大闺女小媳妇的,直瞧我干什么?”
那汉子盯够了,瞧够了,才说:“你要问今年,还得先说说去年。去年我们玉蜀种早了……”
“种早了?”魏适仁像被什么螫[zhē]了一下,两脚一跳,两臂张开,像要飞的模样。
“可不种早了!今年有个包工组,又是按去年时节去点种,我们那队长跑到地里,火辣辣地?喝:
‘赶快停下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种!’”
“啊!”魏适仁两眼圆睁,两臂啪啪地搧着,真要凌空飞去的样子,“谁给他的这命令!”
“碰倒墙”向魏适仁睖了一眼,粗声大气地说:“这你问我,我去问谁!”过了一会儿,又压低点声音说:
“老天爷的事,咱倒是知道点儿。种庄稼的人,不摸准老天爷的脾性可不行。咱这地方,十有八九春旱,到了五月底落雨就算好年景,六月七月来雨不算稀奇。远的不说,就打1957年排起吧,1957年是六月半间落的雨,下了半天,四指深;1958年早点,五月二十七下头场雨,下了整一天,可是场透雨;1959年到六月二十二才来雨,小半天,三指多深;去年雨下得更晚,到七月初才见头场雨,还不到三指深。”
社长说:“你记得真清楚!”
“我?”汉子忽闪着眼皮,有了点笑模样,“我记是记得,只记得个大谱。这都是我们队长掰着手指头一年一年数算的哩。我们那队长,你别看他吹胡子瞪眼,——其实他哪儿来的胡子,我只不过说他那着急劲儿。别看他吹胡子瞪眼,他可一个会又一个会,又是老农会,又是积极分子会,又是干部会,末了还来个社员大会,一遍一遍地摆他的三字经。别弄错了,不是老辈子人们念的那三字经,是我们队长新编的三字经。哪三字?你听清了:天、地、人。他说,保墒抗旱是个大关键,第一是地要整好,地整不好,不是露胡子就是大坷垃,一旱,大风一抽,苗就给抽干了。第二是底肥要足,侍弄要细。底肥不足,就好比人小时候缺奶,长不了个结实身子;庄稼它自个儿可不会说话,你要不经心侍候,你哄它,它就兴哄你。这第三,就是要晚点种,播早了,地整不细,受旱的时间又长,还没法消灭杂草,如果先把地整好,粪拉足,杂草一露头,就一耙一播,再镇压一次,地种好了,杂草也搞掉了。你是不知道,我们这地方不比别处,黄土山梁地占了大头儿。玉米点种早了,出苗以后,一旱几十天,苗儿哪搁得住,枯干焦黄,见雨以后,转青也很慢。播得晚,苗出得晚,墒情好,底肥足,见雨很快就窜起来了。”
社长听得出神,在那汉子又把一锨粪肥撂上大车的时候,他忽然瞅定汉子发问:“不是说你们队长自留地种得不错么?”
汉子说:“不光不错,呱呱叫哩!去年可招了人们的议论,就说我吧,对他的意见着实大哩。”
魏适仁拿眼角瞟着社长,得意的眼光似乎在说:“你看怎么样?我讲的一点不假吧!”
只听汉子又说:“可这会儿谁也闹清啦。要说又得从头说起。我不说了,我们村百分之七十都是山梁旱地,只有围村五十多亩水浇地,放在别处算不了什么,在我们村可是头等好地。自留地不是要留近地好地吗?那五十多亩水浇地就有多一半子做了自留地。我们队长家里人口多,自留地合下来有一亩多。去年也是比这会儿早不了几天,正说要播种,队长忽然提出要换一亩山梁旱地做自留地,这可把人们闹懵懂了,不知道他打的哪国算盘。也没有这么傻的人呀!说好说歹,他非换不可,人们争不过,只好依他。他招呼着把队里的地全种完了,又在他近村余下的那几分自留地里种了菜,可是山梁上换的那一亩自留地却还白光光的,什么也没见种。他成天打整了又打整,好像要把那块地打磨成明镜绣缎一般。人们这议论呀,说什么的都有。近乎点的,就当面跟他讲:‘立雄,莫非你想在这一亩地上绣出花来?’他却笑笑说:能绣出花来真不错呀!’过了十来天,他才点上玉米,……”
说着话,已经装好了粪。汉子把铁锨往车上粪肥里一插,拿起鞭子,说:“跟我走吧!知道你们来了,非得找队长,跟我走,准找到了。”没等两人答应,鞭梢在大青骡头顶一晃,“得儿——去”一?喝,那大青骡挺腰竖耳,四蹄蹬地,得得得拉起满载大车紧走。汉子手攥鞭杆,摇头晃脑,跟骡子合拍步子,偏过脑袋,接着对两人说:
“往下慢慢人们才清楚了,一说你们也就清楚了。队里点的玉米,出苗倒挺早,一旱几十天,再加上地没整好,苗儿蔫[niān]嗒嗒的卷了叶子,他那一亩玉米,晚出苗十几天,地又整得细,那么旱,没怎么受害,七月初一场雨,嗖地窜得老高。人们这才醒亮了,明白当初他硬要换地的本意,他真是哑吧吃饺子,数在心里,不声不响地搞试验哪!人们算信服啦。去年他叫整地,人们图进度,不愿那么干;今年经他一念叨,大伙儿全同意整好地,上足肥,晚下种十来天,依着他的‘三字经’办事。就是个这呗。”
车行在迂回曲折的山坡路上,往西走着,一转弯,又向东去,再一拐,又是北向。走到个陡坡,那大青骡两耳前竖,鼻翼搧动,四蹄乱蹬,浑身冒气。汉子一手牵住扯络,一手扬鞭,口里不住呼喝,替骡子助劲。社长和大队长红脸鼓气,在车后推。那大青骡猛一窜,顺利地通过了陡坡。汉子舒出一口气,又来了话:“你看,这山道绕过来,绕过去,上梁头地里,得走半个小时,不信你看看表准半个小时不少。要说直上直下,路程三成里还不到一成,按算只十分钟就到了。可是你真要那么走呀,慢说十分钟,一个钟头你也到不了,还说不定要翻车摔马,压根儿到不了梁头上。这么绕着走,看着慢了,实在说是快了。你们说是不?”
社长耳里听着,眼睛不移地方的瞅着汉子,好像这山一般汉子的身上,就有看着这样实在那样的什么东西,口里不住称赞:“是呀!是呀!你说的在理!”
“碰倒墙”张开大口,嗬嗬地放声笑了,毛刷子似的短胡髭,从鬓角到下颏儿乱蹦乱跳。笑得群鸟惊飞,笑得四山抖动。大车又拐过一个坡弯,一下子上了开阔高旷的山梁。那汉子才止住笑,说:“我也不过拾人家点唾沫,还不是我们那队长时常开导人的话。你们自己去找吧,就在那人伙里!”
百步开外,密密麻麻一大群人,男人、女人、老的、少的,散在地块里整地。社长“哈哧”了一声,直趋人伙里去。魏适仁眼光四扫,从人群里找寻钱立雄。这回“碰倒墙”可没说准,钱立雄并不在人群里。魏适仁急促促地问:“你们队长呢?”社长不等人们回答,扬脸笑着对魏适仁说:“一定又是不务正业去喽!”
魏适仁眨眨眼,嘬[zuō]嘬嘴,稍一镇静,严肃起来。立地赶时地叫把队长找来,要队长汇报生产情况。
社长想见到钱立雄的心情,比魏适仁更急切。可是社长不用听队长的汇报,一切情由他都明白了。
(1962年4月写成于保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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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花潮
李广田
昆明有个圆通寺。寺后就是圆通山。从前是一座荒山,现在是一个公园,就叫圆通公园。
公园在山上。有亭,有台,有池,有榭,有花,有树,有鸟,有兽。
后山沿路,有一大片海棠,平时枯枝瘦叶,并不惹人注意,一到3、4月间,真是花团锦簇,变成一个花世界。
这几天天气特别好,花开得也正好,看花的人也就最多。“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办公室里,餐厅里,晚会上,道路上,经常听到有人问答:“你去看海棠没有?”“我去过了。”或者说:“我正想去。”到了星期天,道路相逢,多争说圆通山海棠消息。一时之间,几乎形成一种空气,甚至是一种压力,一种诱惑,如果谁没有到圆通山看花,就好像是一大憾事,不得不挤点时间,去凑个热闹。
星期天,我们也去看花。不错,一路同去看花的人可多着哩。进了公园门,步步登山,接踵摩肩,人就更多了。向高处看,隔着密密层层的绿荫,只见一片红云,望不到边际,真是,“寺门尚远花光来,漫天锦绣连云开”。这时候,什么苍松啊,翠柏啊,碧梧啊,修竹啊,……都挽不住游人。大家都一口气地攀到最高峰,淹没在海棠花的红海里。后山一条大路,两旁,四周,都是海棠。人们坐在花下,走在路上,既望不见花外的青天,也看不见花外还有别的世界。花开得正盛,来早了,还未开好,来晚了已经开败,“千朵万朵压枝低”,每棵树都炫耀自己的鼎盛时代,每一朵花都在微风中枝头上颤抖着说出自己的喜悦。“喷云吹雾花无数,一条锦绣游人路”,是的,是一条花巷,一条花街,上天下地都是花,可谓花天花地。可是,这些说法都不行,都不足以说出花的动态,“四厢花影怒于潮”,“四山花影下如潮”,还是
“花潮”好。古人写诗真有他的,善于说出要害,说出花的气势。你不要乱跑,你静下来,你看那一望无际的花,“如钱塘潮夜澎湃”,有风,花在动,无风,花也潮水一般地动,在阳光照射下,每一个花瓣都有它自己的阴影,就仿佛多少波浪在大海上翻腾,你越看得出神,你就越感到这一片花潮正在向天空向四面八方伸张,好像有一种生命力在不断扩展。而且,你可以听到潮水的声音,谁知道呢,也许是花下的人语声,也许是花丛中蜜蜂嗡嗡声,也许什么地方有黄莺的歌声,还有什么地方送来看花人的琴声,歌声,笑声……,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再加上风声,天籁人籁,就如同海上午夜的潮声。大家都是来看花的,可是,这个花到底怎么看法?有人走累了,拣个最好的地方坐下来看,不一会,又感到这里不够好,也许别个地方更好吧,于是站起来,既依依不舍,又满怀向往,慢步移向别处去。多数人都在花下走来走去,这棵树下看看,好,那棵树下看看,也好,伫立在另一棵树下仔细端详一番,更好,看看,想想,再看看,再想想。有人很大方,只是驻足观赏,有人贪心重,伸手牵过一枝花来摇摇,或者干脆翘起鼻子一嗅,再嗅,甚至三嗅。“天公斗巧乃如此,令人一步千徘徊”。人们面对这绮丽的风光,真是徒唤奈何了。
老头儿们看花,一面看,一面自言自语,或者嘴里低吟着什么。老妈妈看花,扶着拐杖,牵着孙孙,很珍惜地折下一朵,簪在自己的发髻上。青年们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好像参加什么盛会,不少人已经穿上雪白的衬衫,有的甚至是绸衬衫,有的甚至已是短袖衬衫,好像夏天已经来到他们身上,东张张,西望望,既看花,又看人,阳气得很。青年妇女们,也都打扮得利利落落,很多人都穿着花衣花裙,好像要与花争妍,也有人擦了点胭脂,抹了点口红,显得很突出,可是,在这花世界里,又叫人感到无所谓了。很自然地想起了龚自珍《西郊落花歌》中说的,“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真也有点形容过分,反而没有真实感了。小学生们,系着漂亮的红领巾,带着弹弓来了,可是他们并没有射击,即便有鸟,也不射了,被这一片没头没脑的花惊呆了。画家们正调好了颜色对花写生,看花的人又围住了画花的,出神地看画家画花。喜欢照像的人,抱着像机跑来跑去,不知是照花,还是照人,是怕人遮了花,还是怕花遮了人,还是要选一个最好的镜头,使如花的人永远伴着最美的花。有人在花下喝茶,有人在花下弹琴,有人在花下下象棋,有人在花下打桥牌。昆明四季如春,四季有花,可是不管山茶也罢,报春也罢,梅花也罢,杜鹃也罢,都没有海棠这样幸运,有这么多人,这样热热闹闹地来访它,来赏它,这样兴致勃勃地来赶这个开花的季节。还有桃花什么的,目前也还开着,在这附近,就有几树碧桃正开,“猩红鹦绿天人姿,回首夭桃惝失色”,显得冷冷落落地呆在一旁,并没有谁去理睬。在这圆通山头,可以看西山和滇池,可以看平林和原野,可是这时候,大家都在看花,什么也顾不得了。
看着看着,实在也有点疲乏,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下吧,哪里没有人?都是人。坐在一群看花人旁边,无意中听人家谈论,猜想他们大概是哪个学校的文学教师。他们正在吟诗谈诗:
一个吟道:“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一个说:“这个不好,哪来的这么些眼泪!”
另一个吟道:“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又一个说:“还是不好,虽然是诗圣的佳句,也不好。”
一个青年人抢过去说:“‘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也是杜诗,好不好?”
一个人回答:“好的,好的,思想健康,说的是新陈代谢。”
一个人不等他说完就接上去:“好是好,还不如龚定庵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有辩证观点,乐观精神。”
有一个人一直不说话,人家问他,他说:“天何言哉,四时兴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桃李无言,下自成蹊。你们看,海棠并没有说话,可是大家都被吸引来了。”
我也没有说话。想起泰山高处有人在悬崖上刻了四个大字:“予欲无言”,其实也甚是多事。
回家的路上,还是听到很多人纷纷议论。
有人说:“今年的花,比去年好,去年,比前年好,解放以前,谈不到。”
有人说:“今天看花好,今夜睡梦好,明天工作好。”
有人说:“明天作文课,给学生出题目,有了办法。”
有人说:“最好早晨来看花,迎风带露的花,会更娇更美。”
有人说:“雨天来看花更好,海棠著雨胭脂透,当然不是大雨滂沱,而是斜风细雨。”
有人说:“也许月下来看花更好,将是花气氤氲。”
有人说:“下星期再来看花,再不来就完了。”
有人说:“不怕花落去,明年花更好。”
好一个“明年花更好”。我一面走着,一面听人家说着,自己也默念着这样两句话:
春光似海,
盛世如花。
1962年4月


第5版()
专栏:

森林风情
傅仇
声音东风上高原,邀我游森林。滚滚涛声树上来,动心动魄又动情!泉水四壁飞,山石起回声;獐鹿来踏青,草地笑喧喧;野鸽衔树枝,绿叶响如琴;钢斧伐大树,万木响叮叮;林鹰上青云,白云也有声!万音齐汇流,犹如万马奔;声势壮天地,要叫雪山崩!闻声能壮行,奋起去长征!画家善绘色,我却难绘声!喜有东风吹四海,播送时代最强音!
海子林峰有海子,(注)树上水盘旋。日见彩虹柱,
夜里出明星。
青蛙背绿叶,
黄鸭衔白云。
蓝天接碧草,
天地连根生。
蓝蓝一湖水,
水色浓如春。
海水明如镜,
海底有森林。
海水可有源?
源头是树根。
海水何处流?
向着汪洋奔。
海水运何物?
运走大森林。
海潮何时发?
林中响起伐木声!
(注)海子,即湖泊。在川西大森林的山顶上。伐木工人在山谷中修起渠道、水堰,利用自然湖水流送木材。开堰放木材时,波浪飞腾,工人称为“海潮”。
雪莲
正是严冬风雪天,雪山顶上开雪莲;一个姑娘攀雪山,采下雪莲花一篮。不是姑娘好打扮,朵朵莲花送亲人;姑娘的亲人有多少?各行各业有三千:雪山底下的伐木者,雪山脚下的垦荒人,雪山那边的修路工,雪山这边的勘查员
……。千里万里不嫌远,山高山大不畏寒;四面的春风齐吹来,八方的阳光化雪山。亲人来了花盛开,雪山顶上金灿灿;什么花树能和你比?你是雪山金雪莲!亲人不必来道谢,藏族的牧女还年轻;送花也为了立志愿:我愿变一朵金雪莲!
老局长大渡河,浪花飞,飞走了多少栋梁材?千里岷山千里树,多少幼树又长成材?老局长住在森林里,已经度过十二载!满腔爱情送绿树,深深藏林海。远在长征过岷山,已把盟誓立下来:“打下江山再建设,满林栋梁我来采!”红楼红屋红建筑,长征时候已立起来!他是一棵树,长征时候已种下来!五十岁回来力不衰,满面春风色不改;千里森林正繁茂,他双手把它抱胸怀。红军时代那把斧,依然锋利依然快;踏遍岷山千重岭,采下万世不朽的栋梁
材!老局长已满六十春,风云壮色语豪迈:“祖国森林采伐完,我再下山离林海!”江河接走了多少树,难把局长接下来;千山万岭春常在,一代新林又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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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夫妻识字(油画)
 朱乃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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