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联播 文字版 1962-04-07

1962-04-07新闻联播 文字版

小醉翁

第5版()<br/>专栏:<br/><br/> 小醉翁<br/> 菡子<br/> (一)<br/> 一项颇有意义的建议:在醉翁亭建立欧阳修纪念馆,提上了滁[chú]县县委的议事日程,讨论结果责成从部队转业到县委工作的两位同志包了下来。县委第一书记(兼管文教)沈方同志是倡议人,也由他推荐了跟他在一个部队当过通讯员刚调县委分配工作的小牟具体负责,他看见小牟惶惑不安的神情,就笑着承认自己是纪念馆的馆长助理。在这双“政委式”对人信赖并带有鼓励的眼睛下面,小牟不知第几次领受新的职务了。<br/> “可是,政委!当真欧阳修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呀!”小牟悄声坦率地对他过去的团政委表白。<br/> “不要紧,我也是到滁县才认识这个老头。”政委也悄声活泼地说。他在过道里还想给都是放牛出身的自己和小牟开句玩笑,一瞧见小牟认真作难的样子,他才拉起小牟的手,一边走,一边指引:<br/> “来,小牟,把眼镜扶好,我们来找几位老师。”<br/> 这就进了沈方同志的卧室。他的床前满眼是书。有的是从他十二年的戎马生活中留下来的,从《战士读本》一直到经典的军事著作,它们被这样那样地背着行军,现在还带着往事的记忆立在这里;在滁县工作的两年,更可以在他的新书中找到行迹,另外他还多了一批线装书和厚部头的书籍。现在他随手抽出来的是一部《辞海》以及《欧阳永叔集》。他指着告诉小牟:<br/> “先求求这位万能博士和欧阳老人他自己!”<br/> 小牟会意地笑了,他想起政委第一次跟他谈通讯员的工作,也给过他一本书:《百家姓》;后来他们在朝鲜收到第一批慰问袋时,政委又挑了一本《学生字典》送给了小牟。小牟认的字大都是从那上面搬下来的。那时政委也偶尔用着字典,他会到通讯班找小牟来借,小牟觉着首长的用处大,自己用着也不好意思去讨回,可是正想着的时候,政委就亲自把字典送来了。小牟成了全团的学习模范,转业以后还不得不戴了副眼镜,都与这本字典有关。<br/> 跟布置作战方案相似,政委摊开一张自制的地图,上面有粗划的红蓝箭头,注明不同的路线。随着他就嘱咐小牟跟踪近一千年前欧阳老的足迹,去探索纪念馆所需要的他的画像、真迹(碑记)、著作,以及他故乡现在的情况。小牟睁大了眼睛,好像孩子听说神话似的。<br/> “不坏,你一个人来一次小小的长征!”政委说出了他们共同的愿望,这个曾经被称为部队里的“农民文化人”,也幻想过有这么一次学术性的旅行。忽然又有一个亲切的联想,使他忍不住冲口而出:<br/> “听说过么,俄国的大文豪老托尔斯泰故乡的纪念馆馆长,是早年苏联红军里的一位师长。”<br/> 小牟没有听说过,可是第一次听到格外的有兴趣,特别他懂得政委热中一件事,这一件事准有伟大的意义,如果明天谈起水利,他就会对大禹表示衷心的钦佩,这个人善于在别人身上吸取最有用的东西。肯做政委学生的小牟,这时也甘心情愿跟欧阳老人打起交道来,而且非常喜欢早些开始他长途跋涉的行程。<br/> 不过,他得先到醉翁亭去。<br/> (二)<br/>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br/> ——《醉翁亭记》<br/> 深夜,小牟读着《醉翁亭记》。他翻遍《辞海》,如饥如渴、似懂非懂地查对全篇的字义,最后竟在文中句尾的二十一个“也”字上,读出了不同的声调。他高兴起来了,好像只要他当“夕阳在山”前赶到去琅琊的林荫道上,准能遇见这位醉容可掬的太守,没想到他要接触的是这样有趣、乐观、平易近人的欧阳先生,他决定第二天就去找他。<br/> 第二天忙到下午,小牟才收拾动身。挑着他的纸墨笔砚以及各处搜集来的书籍,满像出门读书的学子。沈方同志只能朝着窗外目送着他。比小牟年长十二岁的政委,这时动了一点长辈的感情,生怕他的担子太重。<br/> 琅琊山区仍然有蔚然而深秀的山林,有泉歌溪音,犹如近一千年前欧阳修描写的那样。还有谁能超过他的描写呢?小牟更不怀疑他会遇不着乐乎其间的太守。<br/> 翁去八百载醉乡犹在<br/> 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br/> 在参天的树行下,藏着幢幢庭院,这副清朝时代留下的门对锁住了醉翁亭。夕阳依然在山,庭院上面有斑斑的光彩,灰的发蓝,红的更红。小牟的担子冲开了大门,有个小老头子把它接过去了,他想再找第二个人却没有找着,人们都有自己的归途,他一时倒也没觉得冷清。小老头儿领他到冯公祠休息,左转右弯,都仿佛在林间。他的新居是三间平房,却居于高处,就像住在楼上似的。院子里铺着清洁的水磨砖,走廊上洞门花窗,十分古雅。院门前两棵遮天铺地的梧桐,是从下面一层的院子里长上来的,青白色鹿斑形的枝干,像一个巨人的千条臂膀,绿叶也鲜明多姿,仿佛会活动的手掌,有鸟儿在上面替它答话,它倒是小牟热闹的邻居呢。下院还有流觞曲水的六一泉,泉声水态都美。水自院外流入,如歌如诉,汩汩[gǔ-gǔ]前行,有时像一条青龙,就冒在三曲湾的池道上面。这里的空气分外清香,“风霜高洁”,寻得出一个“秋”字。<br/> 吃了干粮就是掌灯时分了。小老头儿忙进忙出,从他的住处来回跑,热心照料这个还穿着军服的年青人,临别的时候,张着他善良的发亮的眼睛,像嘱告自己的孩子似地对小牟说:<br/> “放心吧,任什么野物都怕人,你尽管睡得好好的。”<br/> 不久风儿踏过后面的树林,轰然而至,小牟听出下院都有它的声音,门窗和梧桐树上,也传出不同的声响,声音愈细愈叫人心惊。他刚巧从《欧阳永叔集》翻出《秋声赋》,想必欧阳老专为这样的秋夜而作,虽然那上面有比《醉翁亭记》更多难解的生字,他还是鼓起勇气读下去。字眼太深,他无法全懂,可是说也奇怪,他听见书中发出秋声来了,在这山中古院激起了共鸣。他在淮北平原长大,就在朝鲜也没这闲静工夫,去捉摸山中的秋声。现在没有一个同伴,这些淅淅沥沥的或者迸发的和许多无以名之的声音,一次次震动他的心弦。<br/> “咕——咕咕”带着恼恨情绪的獐子,好像就在他的脚边叫着。<br/> “呵——呵呵——”深谷里的狼嚎,可怕地难听。<br/> 野鸟飞进了竹丛,一阵扑打声。<br/> 咬牙切齿的老鼠,唧唧而鸣的秋虫,有声而无形。……<br/> 小牟信了小老头的话,不怕!可是他究竟只有二十二岁,这二十二年又都是在热闹中过去的,要在这深山里纪念欧阳修,他也没有思想准备。晚间孤寂的生活向他提出了新课题。开头的几夜,他也曾蒙头大睡,出了一身冷汗,后来他忙着整理房子,开辟荒地,一天累得精疲力尽,晚上睡得太香了,就什么也没听见。只有一个雨夜,他又害怕起来,缩紧了身子。可是他立刻想起了政委,在朝鲜五次战役的时候,政委三次派人去找失去联系的部队,一次也没回信,末后一次派了小牟,政委的命令带着颤音,紧握着小牟的手,又截然把他推走,小牟也曾翻过幽暗的狭谷,在曳[yì]光弹的火花里前进。……想到这里他站起来打开门儿,让黑夜瞧瞧他原是志愿军的战士。<br/> 忽然他看见一朵火花在雨中移动,随后也辨出了啪达啪达的脚步声,小老头儿来了,一顶斗笠下,有他挂着雨丝的黑长衫,马灯外面也满是水迹,他慈祥地笑着,胁下挟着几支煨过的玉米,一进门就宣布他要在这儿坐一大晚上,讲讲欧阳文忠公他老人家的故事。<br/> (三)政委:<br/> 出发两个多月没有给您写信,不知您怎么的挂着我。您寄到阜阳县委留交的信,我早收到了,按您的指示,我现在又到了江西。我一直不敢告诉您,到扬州的时候,我就压坏了右手,写字不便,要不,我怎么能不给您写信呢?<br/> 扬州的欧公祠,在城西北的蜀冈平山堂。我见到一块五尺长三尺宽的石碑上的人像,就猜出准是欧阳老人,到底见着他老人家啦!他没戴帽子,未着官服,只一件拖曳的长衫,完全平民打扮。他两目有神,秀眉长须,衬着端正的长方脸,才貌过人,但他挺而不傲,有一副亲切的笑容。我多么高兴,觉着自己有力气把他背回来,哪知跟扬州文化局商量,才知道我想得太简单化了,原来欧阳修在过的地方,大家都要纪念他,你需要我比你更需要,这也对嘛!于是我忙着找人拓像,这码事很久没人干,不是随便就能请到,好在我通过线索,在刻字店找着一位有病的老人,我答应用大车拉他,才把他请到五里路外的蜀冈。那时我两只手像铁锤一样棒,提一架车不当事。下坡回来一不小心,才连人带车压了我的右手,可那两张拓像比那石碑上站着的还清楚,我也不枉拉了这老刻匠一个来回。<br/> 在扬州我还拜访了几个前清的秀才,一见面从那老花眼镜下面瞧我,就像我是拖鼻涕的孩子,听着我背完我们那老头的年谱,他们才肯把扬州城里所有的古书店指给我,还忙着帮我选书,他们都赞叹说,我该“满载而归”了。<br/> 颍州(阜阳)之行,还算顺利,可是郊外欧公祠完全不是我想像的模样,那里没有七十多个亭子,也找不着西湖,一座欧公祠成了废墟,石刻碑像仆卧于地,好容易才把他扶起来,可喜欧阳老人完整无缺,与扬州见到的相似。我想这回该让我搬回来了,可是马上来了农业社的书记,说他们也要恢复西湖、重修欧公祠,让他们上学的子弟,认真拜拜大学问家欧阳老公公呢。还说他们社里还有一个欧阳村,原是他老人家的后代,还常常到河南去上他们的祖坟。既是这样,不搬也罢。幸亏我在扬州就捉摸住那老刻匠的拓像术,可惜这里只能买着二十四开的粗纸,不得不拼起来拓,难事只怕有心人,好赖又拓下了两张,我的左手倒也满有把握。<br/> 这次到江西吉安来找老人的故乡,说起来非常有趣,原来就凭的“庐陵欧阳修也”这几个字,到了吉安专署文化局,只查清在沙溪,属吉安、吉水、永丰三县都有可能,后来耐定心思查了几部县志,才确定到永丰沙溪的泷[shuāng]冈去,看来我是来拜访欧阳公故乡的第一人。此去五十里山道都不通车,您知道我的腿劲,自然不在话下,不过在这一次小小的长征中,我已经穿通了一双鞋,也怪我没记得自己的脚是特大号的,在外面不易配备,这一次只好穿着草鞋上路,要不是穿着一套还像样的军服,人们真要当我是个行脚僧了。<br/> 这里还留了不少欧阳家的房子,欧阳修的古宅西阳宫,现在是沙溪中学。到处都是碑亭,我正一幅幅地拓它下来。有一幅欧阳公的真迹:《泷冈阡表》,我还是第一次认真诵读,不觉淌了眼泪,肯定他当初原也是个有志气的穷人。他母亲教他画荻写字的地方,我也找到了,深深地向这两位古人致敬。还找到一位欧阳公的后代,他不好说话,我正用一切办法,想录下他的口碑。这里得到的欧阳文忠公的画像,朝冠玉带,披红着绿,但清秀之气外露,还找不出半点庸俗,不愧王十朋上题的“当世大儒”。<br/> 工作告一段落,我就回来向您作详细的汇报。此致<br/> 敬礼!<br/> 牟志恒<br/> 1955年12月19日于沙溪<br/> 发出这信不久,小牟到了南昌,他在南昌文化局得到政委催归的电报和一双特大号的棉鞋。<br/> (四)<br/> 这一年醉翁亭的冬天,比秋天热闹得多。当小牟旅行归来拉着大车上的“宝物”回山,他不再是唯一的行人。“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醉翁亭记》)原来这里在修水库,醉翁亭成了县里治水的临时指挥所,如果欧阳老人也在,他不知道要怎样描绘这罕见的巨泉呢。<br/> 小老头儿穿着灰色干部服式的上装,像换了一个壮年人,忙着给一字长蛇阵的茶灶添火,他没有想到这部新来的大车有什么特别,就没过来帮着卸车,听见小牟一声叫唤,他才忙不迭地跳了出来,指着旁边的一间小屋说:<br/> “政委把你妈从宿县接来了,快去看看!”<br/> 一言未了,那边小屋里窜出一个妇人来,惊喜地叫着:“俺那儿呀,……”……<br/> 政委在哪儿?小牟在城里没有见着。小老头儿跟他手牵手地到冯公祠去,也跟前一次一样已到掌灯时分,小牟只依稀看出醉翁亭加了扶栏,二贤堂变了,走廊里苏东坡写的《醉翁亭记》,黑亮黑亮的。小老头如数家珍地报着:郭老的“欧阳修纪念馆”的题字寄到了;还有中国历史博物馆寄来的《集古录》和欧阳修的照片;无锡买来的米芾写的《昼锦堂记》;正准备请省里的国画家来画《醉翁行乐图》……他说得正确无可置疑,还有意解释道:“你走了,馆长助理可没有少管咱们的事!”原来如此。<br/> 在梧桐的阔叶间就看见冯公祠的灯光,他们匿[nì]声上前,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小牟在窗缝里看见了久别的政委,他的手边满是图纸、古书,不知他此时是治水指挥所的政治委员,还是纪念馆的馆长助理?<br/> 他们先进了中堂,看见壁上挂满了字条,丰满而有烂漫之态的苏字,写的是“六一居士”称号的来源;欧公的《题滁州醉翁亭》《幽谷晚饮》《朋党论》等等,有的墨迹未干,小老头儿自然忙着示意那是政委写的。小牟跨进里间,双手捧起政委的手,想不到夺口而出的不是他的感激,他喜不自禁地问:<br/> “政委,俺们这儿修多大的水库?”<br/> “够三万亩地灌溉的。你瞧我们把地下世界都探出来了,这图上都有。”<br/> 小牟凑过去看图,他看不懂。政委笑着给他解释:<br/> “记得么,‘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探而导之,滁民一呼百应,涌泉辈出,引水上道,有利于良田万顷也。”<br/> 这不像欧公的原文,但小牟也笑着领会了。他仿佛看见长泉和滁河汇合,长江北岸出现了江南的水乡,不久欧阳修纪念馆里也将展出一篇新的《醉翁亭记》。

红色守望台——大别山随想

第5版()<br/>专栏:<br/><br/> 红色守望台<br/> ——大别山随想<br/> 严阵<br/> 呵,高山……<br/> 呵,高山,大别山呵,<br/> 你受过多少暴风雨的洗荡?<br/> 你坚定地挺立着,<br/> 经历过多少世纪的风霜?<br/> 望着你,我觉得胸怀宽广,<br/> 全身都充满了热烈的力量,<br/> 感情的波涛在心头冲撞,<br/> 像你玫瑰色的群峰一样。<br/> 呵,迎着你峰顶上的太阳,<br/> 我把手臂高扬,<br/> 我深深地吸一口你清淳的空气,<br/> 肺腑里装满你松涛的音响。<br/> 呵,高山,大别山呵,<br/> 你和别的山峰不一样,<br/> 你与革命共度过艰难岁月,<br/> 以血的露水孕育了胜利曙光。<br/> 你在战士的心目中,<br/> 永远像英雄一样坚强,<br/> 你在将军的梦境里,<br/> 永远像母亲一般慈祥。<br/> 呵,你掩护过革命好几代,<br/> 让旋风般的子弹打进胸膛,<br/> 每寸土,每棵树,每块石头上,<br/> 都有你光荣的创伤。<br/> 呵,高山,大别山呵,<br/> 你不需要彩霞的渲染装璜,<br/> 枉费心机的云雾,<br/> 也休想遮住你雄伟的形象。<br/> 呵,多少年来,苦风恶雨,<br/> 从不能迫使你作分毫退让,<br/> 你泰然屹立,以自己的本色,<br/> 启发人们最崇高的思想……<br/> 呵,高山,大别山呵,<br/> 你受过多少暴风雨的洗荡?<br/> 你坚定地挺立着,<br/> 经历过多少世纪的风霜?<br/> 红色守望台在万山之上,<br/> 又在万山之中,<br/> 那最高的峰头火焰一样红,<br/> 它是我们红色的守望台呵,<br/> 是革命战士机警的眼睛。<br/> 往日赤卫军曾立在峰顶,<br/> 紧握着迎风呼啸的红缨,<br/> 守望过脚下红色的山地,<br/> 和头上缀满五星的天空……<br/> 烽火征战几十年来,<br/> 峰头上从没有离开过哨兵,<br/> 如今战士还屹立在那儿,<br/> 阳光里的刺刀秋水一样明。<br/> 他眼睛里是亚洲的日落日出,<br/> 耳朵里有非洲大陆的风声,<br/> 拉丁美洲的惊涛拍岸,<br/> 也会使他分外激动……<br/> 他沉着勇敢地监视敌人,<br/> 守望着未来的风暴雷鸣,<br/> 他捍卫着革命的神圣旗帜,<br/> 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br/> 啊,守望台,啊,哨兵,<br/> 我热烈地热烈地向你致敬,<br/> 你的责任就是祖国的责任,<br/> 你的眼睛就是祖国的眼睛。

高雅汗

第5版()<br/>专栏:<br/><br/> 高雅汗<br/> 吕江<br/> 我的笔记本里有一行流利的维吾尔字,这是我新结识的一位维吾尔族女朋友签的名。每次翻到它,我的眼前总会化出一叠镜头:一个颀〔qí〕长苗条的身影,像一株挺拔秀逸的白杨树那样挺立在狂风怒号、黄沙蔽天的戈壁滩上……忽而风停沙退,红日当空,她微笑着沿着渠道走来……忽而她坐在桌子旁边,对着电话机沉思……。这时候,我总是在兴奋之余,感到一阵微微的惆怅。<br/> 记得是我们初到吐鲁番的第二天,我们在五星人民公社五星大队一位维族老饲养员家里访问。大家席地围坐在花毯上,正说得热闹,恍惚间进来了一个人,悄没声地坐进人群。主人眼尖,马上嚷起来:“我们的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来了,欢迎呀欢迎!”<br/> 我一抬头,迎面是个维族姑娘。她站起来,大方地同大家一一握手,微笑着自报姓名:“高雅汗·吉丽拉。”<br/> 她长得那末高,亭亭玉立。她头戴刀帕(维族小花帽),两条长辫子,一身粉红的绸连衫裙,显得她格外婀娜多姿。她的脸俊秀而坚毅,神情活泼而沉着,乍一看仿佛很年轻,细细看去,面容上却已刻下了一些历经艰辛的痕迹。<br/> 也许看到我是座中唯一的女客,她微笑着坐到我身边来了。我就说:“怎么跟你这末眼熟!咱们以前见过面吗?”<br/> 她端详着我,摇摇头:“没见过呀,吐鲁番和北京相隔八千里……”停了停,她若有所悟:“也难说哩,我到过一次北京,莫不是在北京街头遇到过吧!”<br/> 她的嗓音又圆润又清脆,声调朴质,充满了感情。我问她哪年去的北京,她“唔”了一声,却说:“北京,住着毛主席,我们维吾尔族人民多么向往呀!”她指指正和别人谈得高兴的主人:“他老人家朝思暮想去探望毛主席,有一天挑选了一大包好葡萄干,收拾了行装,牵着他孙子说:咱俩今天上北京去吧,请毛主席尝尝这里的土产。人家问:您怎么去啊?他说:这不是有条毛驴吗?”<br/> 她眼里闪着泪花,又说:“也许你会觉得可笑。可是,你知道,我们维族劳动人民,解放以前的生活有多么惨!如今翻了身,谁不感谢共产党,谁不思念毛主席呀!我一听说你们从北京来,就赶紧跑来瞧瞧,听听……”<br/> 她一直用维吾尔语说话,经过翻译我们才能听懂意思。可是维语“北京”“毛主席”的发音是和汉语一样的。我发现她说到这些字眼的时候,她的眼睛睁得特别大,脸上放出异常兴奋的光彩。<br/> 这时候,热情好客的主人已经搬来一大堆瓜果,她就去帮着张罗。趁这个间隙,翻译同志悄悄告诉我:“高雅汗同志就是电影《绿洲凯歌》里的女主角。电影里阿依木罕的故事大部分就是她的经历,她今年才二十五岁,可是已经经历了十年辛酸的家庭生活,她呀……”<br/> 一语未完,高雅汗又翩然回到我们中间,和主人一起热情地招呼大家:“请尝尝我们的特产吧!请吧,请吧。”<br/> 一串串葡萄,一块块瓜瓤,含露欲滴,甜香四溢。客人们尽情地品味,赞不绝口。<br/> “今年收得这些瓜果可真不容易啊!”在县委会工作的一位同志说:“吐鲁番今年遭到五十多次八级以上的风灾呢!最后一次最厉害,是百年未遇的十二级大风暴,刮了一天一夜,葡萄、瓜果、长绒棉、小麦,几乎统统刮光,有的连地皮也被刮跑。那时候,人们全在叹气:老天爷,这可怎么办呢?”<br/> 听到这里,满座屏息静气。只见高雅汗眼睛一亮,兴奋地接口说:“县委当时就号召我们:战胜风灾,吐鲁番人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真的,这算什么了不起的困难呢!那时候呀,……”<br/> 随着她的叙述,我们看到这样一幅壮阔的画面:狂风还在横扫,黄沙铺天盖地,共产党员、干部和积极分子们振臂一呼,人们便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把头上刀帕按按紧,抡起砍土镘,就朝地里跑去。狂风吹得直不起腰,沙子迷住眼睛,但是大家一步也不退却……<br/> 当我们问起这场战斗中的英雄模范们的名字的时候,县委会的同志抢着一指高雅汗:“喏,大队副书记就是其中出色的一个。高雅汗同志,你自己讲讲吧。”<br/> 高雅汗受不住众人赞扬的目光,满面绯红,十分腼腆[miǎn-tian]地说:“我还不是和大家一样!”但很快地就镇静下来,说:“我们大队受的灾,在全县来说不是最厉害的。”<br/> 于是,她就讲述了好多动人的事迹。她讲队长亚生,怎样冒着狂风在地里转来转去想办法直到天亮,社员阿勃力弥铁怎样连续三四天不睡觉坚守在地里进行灌溉。……讲来讲去,尽是讲别人。看来她是怎么也不肯说自己的了。<br/> 我急于转换话题,出其不意地问她:“你对《绿洲凯歌》有意见吗?”<br/> 她怔了怔,答道:“为什么有意见呢?电影很好,我们维族妇女全爱看。”<br/> 坐在一旁一直不开口的那个端庄稳重的生产队长,这时候很有兴趣地笑起来,插了一句话:“她就是阿依木罕,阿依木罕就是她。”<br/> 高雅汗笑着瞪了队长一眼,说:“也是也不是。像阿依木罕这样命运的人,在我们维族妇女中不是少数。维族妇女受到千百年来的卑视,说什么‘妇女就该服从男人’、‘妇女下地干活不吉利’、‘妇女头发长、见识短’,”说到这里,她摸了摸自己两条又长又粗的发辫,似乎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起来,手赶紧往上去正了正她的小花帽,接着说:“解放了的维族妇女,自己证明可以和男人一样做许多大事情!”<br/> 我凝视着她,压低着声音说:“你能说一说你过去的生活吗?”<br/> 话音才落地,我就后悔了,为什么还要去触动人家心灵上的创伤呢?果然,她眼光迟滞了,面容苍白了,声音也低哑了:“还说它做什么呢?”<br/> 只一会儿工夫,她的眼神又渐渐坚定起来。她终于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讲得很慢,很轻。<br/> “我父亲是贫农,给地主扛活,我从小就给地主看孩子。后来解放了,翻身了,可是我……咳,我出嫁了。那年我才十五岁,是家里给作的主,我们这地方以前都是早婚的。那人倒也是个贫农,可是他家封建得很。他们不准我到地里去劳动,当然更不许我参加社会活动。那怎么行呢?我有的是力气。我更喜欢开会听报告什么的,那能使人开窍,使人聪明。我不管那些旧规旧矩,就走出门去了。我和一些姐妹们都摘掉了面纱,大大方方地在街上走。那面纱,千百年来都是整天罩在妇女脸上的,我们是第一批摘掉的。<br/> “接着又参加互助组,参加普选,参加扫盲识字班。家里人又骂又打,还在门口铺上一层厚厚的沙,每天晚上查看有没有我的脚印。我气死了,心想离婚算了,干吗受他们管束?党支部书记叫我不要硬来,要我说服丈夫,争取家庭。可任我怎么横劝竖说,他们只当耳边风,打是不敢打了,可是更加冷嘲热讽。我总是趁家里人不在,就悄悄出门。<br/> “1955年那年,我被大家选作生产小组长,又参加了青年团。下一年我被大家选作代表,到省里开会。家里人气得要命,说我怎么竟敢这末抛头露面,死不让去。党支部书记去说了半天,家里人才勉勉强强放我去了。再下一年,我入党了,心里格外明亮了。再下一年,我上北京参加全国青年积极分子大会。家里人这回也狠了心,说离了婚再走。我说,好吧,等我开会回来再离不迟。……我跟他终于离婚了,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他家的地方,没少挨他们的打骂……。”<br/> 十年的往事,像融化了的天山雪水一样,淙淙地泻过她的心头,她凝神沉思起来,不再说话了。<br/> 我忽然想起《琵琶行》里的几句诗:“……幽咽泉流水下滩,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此情此景,似可比拟。高雅汗的叙述,就像一股山间细泉,若断若续地幽幽地流着,流着,终于全没声息了。但是,那细泉里流着的她那满腔感情,却又多么像奔腾澎湃的海潮,仿佛随时都可能迸发溢出泉道。是她自己控制着,竭力说得那么简单平静、轻描淡写。是啊,十年的岁月,三千六百天,天天在那琐琐屑屑、指指点点、打打骂骂的家庭里生活着,这包袱有多么沉重啊!此刻最好能骑上一匹骏马,朝那广漠无边的戈壁滩去尽情奔跑一气,似乎只有这样,才可能把十年的压抑一泄而空……想到这里,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很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从何安慰起,只说:“你那家庭真糟糕啊!”<br/> 不料她却昂起头来,恢复了明朗的笑容,说道:“我也不怨这个家庭,是几千几百年来的封建思想害了他家,害了妇女,你说是吗?”<br/> 我这才明白了:在这个坚强的人的身上,蕴藏着无穷的潜力;十年的包袱虽重,步履虽艰,她却一步不斜,始终朝着党指引的道路,留下了一行笔直的脚印。<br/> 夕阳西斜,我们起身告辞,她紧紧拉住我的手,说道:“别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干吗再去想它,现在不是更好吗?人要是和大家在一起,才感到舒畅。……你们什么时候走呢?再来好吗?跟我谈谈北京的事儿,我最喜欢听了。”<br/> 下一天我们就离开吐鲁番到乌鲁木齐去了。临走不及去向高雅汗告别,很觉怅怅,总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似的。<br/> 在乌鲁木齐没有几天,国庆节到了。那天阳光明媚,秋高气爽。从观礼台上望去,只见各族人民穿着节日的盛装,交织成了一幅五彩缤纷的鲜艳画面。<br/> 忽然在人山人海之中,远远挤过来一支十几人的小队伍,打头的人挺拔飘逸地走着,一身粉红色的连衫裙,两条长辫子,这不就是高雅汗吗?我跑下去截住她,她也高兴得跳起来,像是老朋友偶然遇见一般。她这天分外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她告诉我,五星大队派她和其余十来人到乌鲁木齐参加国庆观礼。下一天还要到石河子去参观学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先进耕作方法。正巧,我们也准备到石河子去,我就和她说定作伴前往。她更加高兴了,连连说“好极了”,又再三叮嘱我:“一定来呀,我们等着你们一起走。”<br/> 游行快开始了,我们匆匆分了手。<br/> 游行结束后,车水马龙,满街是人,怎么也找不着她了。一件意外事使我们不能如约前往,我只得给她打电话。<br/> 电话里传来她那悦耳的女中音:“约克西玛(您好)!”<br/> 我忘记她不懂汉话了,一口气说明原委。她“唔唔”连声,用不纯熟的汉话说:“不懂不懂。”<br/> 我连忙挂上重打,请她那里的翻译同志来听。可是那位同志不在,电话里仍是高雅汗的声音。想必她也十分着急,连着说了许多。我也又说又比划,可是还是没法沟通,只听得她轻轻地叹口气,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又轻轻地把电话挂上了。<br/> 几天之后我们赶到石河子。原盼望在石河子能同她再见,但听说他们已经参观完毕,赶回吐鲁番去了,繁忙的三秋工作在等着他们。我们还是没能见着。<br/> 相识偶然,分手匆匆,只有两面之缘,谈得也太少。以后天涯海角,哪天才能重逢呢?是的,每个人一生会结交许多朋友,哪里都能朝夕相处或经常见面?整天厮守着的或时时可以见面的,未必都相知得深;难得会晤的甚或只见过一面两面的,也许倒了解得透。和高雅汗这两面之缘,不仅留给了我深刻难忘的印象,而且通过她使我约略觉出了维族劳动妇女的心灵,是那么善良纯朴。<br/> 可是,此刻,当我再一次翻着笔记本的时候,我多么怀念这位热情的维族女友啊!我的心又飞向遥远的边疆,在春天的吐鲁番原野上,亲爱的同志,你正在忙着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