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3月29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沉静的人
姜德明
我一上船就想寻找人们常说的海员们那种特有的性格,热情、豪爽、粗犷,还有他们说起话来就像洪钟一样的鸣响,身材又像一堵墙似的那样高大……
不想开船的当夜,海上忽然起了风浪,我便晕船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还是昨天引我进舱的那位老服务员,今天一清早即来轻轻地叩门,接着问我:“怎么样,今天可好一些?应该吃一点什么了。”
“好多了,不过还是不想吃东西。”我回答。
“应该吃,按我们海员的经验,越晕船就越要吃,可不能让大海给吓住啊。”老服务员慢吞吞地说着,一边打开靠甲板的窗子。立刻有一股带着腥味的海风吹进来。我记起昨夜也曾有人轻轻地进来关上了窗子,并把我身上脱落的毯子拾起盖好,头脑昏沉中,我不曾看清楚是什么人,但,从那人的轻捷的动作里,可以想像得出正是这位老服务员了。如今,他无意间讲出的一句话,却一下触动了我,难道他是嫌我太没有用了,于是我骤然坐起,谁知猛地一坐,头更重了,我只得凑近窗前,好让吹来的海风清醒一下头脑。
不知什么时候,老服务员已经离开了舱间。只隔了一小会儿,又有轻轻打门的声音,接着他便托着一盘吃的东西进来了。这位老服务员每次进门必须打门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也一下子想到从昨天一看到他起,便给我留下的那强烈的印象。这是一个身材不高,面目清瘦的老人,他那梳理得整齐的头发,简直没有一根是凌乱和蓬散的。还有他那一双仔细看去已经有了许多裂皱的黑皮鞋,却擦得分外光亮。一看便知道,这是个爱整洁而又十分勤劳的人。
“你还是躺下休息吧。头次乘船嘛,第二次就好了。而且像这样大的风浪,就连我们的新海员有的也受不住呢。昨天夜里,小姑娘里就有晕船呕吐了的。”老服务员说的小姑娘指的是船上的女服务员,这都是一些才上船一两年的女孩子。“这些姑娘慢慢地算锻炼出来了。自己头晕、呕吐了,却还为晕船的旅客送茶送饭……”经他这样一说,我倒想起那一群叽叽喳喳吵闹得像一群小鸡似的女服务员来了。她们都是十六七岁的上海姑娘,正是爱说爱闹的年纪,我甚至看到她们在刷洗地板和围坐在一起吃饭时,也不断地嬉闹着。但是,下午旅客快上船前,她们一个个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了。一件件洁白的工作服罩住了她们的花棉袄,她们对着大镜子整理着衣服,梳理着发辫,好像要去赴什么约会似的。
看“中兴九号”的海员们接旅客上船,实在是一个动人的场面。这已经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他们船的一个不成文的制度了,到时候,凡是手头没有紧急工作的,都自动下来帮助旅客上船。你看,站在扶梯旁边接应旅客的是水手长;那个为旅客抱着小孩的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是实习三副;那个为旅客提箱子的穿白外衣的是船上的医务人员……。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强支持着到餐厅里去。这时,旅客差不多都已吃完了饭。我和一个叫梅美华的女服务员攀谈起来,我跟她说老服务员在夸她们呢。可是一经谈起,姑娘们却更爱夸赞她们的老师,梅美华说:“我刚上船时,一遇见风浪便晕船、呕吐,我直想,大概女孩子不适宜在海上工作吧。我简直有点动摇了。但是,我们碰到了一个老师,他却让我们强吃强喝,我们说吃了又要呕出来的,他却说呕了就再吃!还说要想作一个名副其实的海员,若是一开头便挺不住,也许就永远也锻炼不出来了。……”
“你们的老师是谁?”我问。
“王永兴。就是楼上舱间的服务员。老师不太爱讲话,可是他一说尽是些有用的。我们上船来什么都不懂,他就来教我们。像进客舱先要敲门呀,衣着要穿戴得整齐清洁呀,常剪指甲呀,动作要轻手轻脚呀,对待旅客要有礼貌呀……”梅美华的话,印证了我对老服务员的最初的印象。
我学着海员的样子,不想让大海把我压服,努力吃完了那一大盘饭。饭后,信步跨到甲板上去吹风。正好老服务员王永兴在那里默默地刷洗桌椅,他问我可曾用过午饭,我回答了他,并说起他对姑娘们的影响,他却笑了笑说:“姑娘们的工作好跟我有啥关系哟!还不是这些孩子生活在一个好时代,有党来教育,有党来关怀,我能影响她们什么呢?不过,我十三岁上船,今年五十几岁了,四十多年的海上生活,总有些闲事可以跟娃娃们讲讲的。”他说着往靠门的地方走了两步,望望里面已经忙完了旅客的午饭,正围坐在一起用餐的姑娘们,然后回头跟我说:“我们那时在外国人的船上,还不是像犯人似的站在一旁吃了几十年的饭。海员,海员,海员又能值几个钱?告诉你,那时在上海要找一百条狗困难,找一百个中国工人,一招手就可以来二百呢……”没想到老服务员才说上几句,话语里便满带激愤了。“若讲过去的生活,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就说走路吧,有一次我在甲板上走得好好的,后面有个外国人狠狠地给了我一棍子,我挨了打还十分茫然,后来才知道是没有停下来先让外国人过去……你看,好好地走路也要挨打,还用说别的吗。”
虽然王永兴说他对姑娘们没有别的帮助,但是就是这些故事已经深深地打动了姑娘们的心。说也奇怪,她们听这些故事听多了,刚一上船时对狂怒的大海的那种畏惧心理竟慢慢消失了。她们很快地爱上了老一代的海员,爱上了大海,爱上了自己的岗位,爱上了“新海员”这个足以自豪的称呼。
王永兴在1951年从辽远的国外飘洋渡海,奔回祖国。几年来他以出色的工作成绩,接连被评为上海交通系统的先进工作者,如今也已是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关于他现在的生活,他只告诉了我两件事,一件是他们全家早在若干年前,就从一个阁楼的洋台上搬进了浦东的大楼,而且跟船长作了邻居;一件是他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也送到了海上,继承了自己的事业。说这话时,王永兴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对青年的合影来。那照片是在上海人民公园拍的。两个青年长得英俊而结实,一看就知道是在我们这个时代长大的。“除了这两个儿子,我还有一群女儿呢,也都是海员!”说着他朝门里呶了呶嘴,我会心地笑了。
一跟这位老海员以及新一代的海员们接触,一看到他(她)们讲起大海便那样热情洋溢,我似乎觉得头不是那么晕了,甚至感到海上的风浪也逐渐小了,威力不像起初那样逼人了。我不想再到舱里去躺下,就在这甲板上一任海风吹拂。望着这波涛起伏的大海,我寻思着我上船来就一心要找的那些向往已久的高大的面影,可、惜因为晕船的关系,我接触的人太少了。然而,我在沉静的王永兴的身上,不也找到了起初我所不曾料及的一些使人难忘的影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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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灯越拨越亮
金真
最近半年来,我对参加学习讨论特别发生了兴趣,回想过去参加讨论的情况,倒是满有意思的。
有时在讨论中,不免发生争论。甲说:这个问题应该这样看,一二三四,说了一通理由,我听着满有道理,暗暗点头;乙说:不对,这个问题应该那样看,一二三四,也说了一通理由,我听着也觉得满有道理,也不得不暗暗点头。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底谁有理,心里没有底。
但是,在讨论会上总不能只带着耳朵听呀。于是主持会议的同志问了:“××同志,你的看法怎样呢?”“我么?我,我同意大家的意见。……”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也东施效颦[pín]似的复述了别人说过的几条理由,我把宝押在多数上,我想,多数人的意见难道还会错吗?
旧小说上常用“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来结束一章一回,我们的讨论也是这样,谁是谁非,也是要以后才能看到“分解”的。“分解”的结果却很复杂,不像我想像的那末简单。有时,多数人的意见证明是正确的,这说明我押宝押准了。有时,事实却证明真理在少数人那方面。更多的时候出现这样的情况:甲的意见基本上是正确的,但是其中也包含有错误的成份;乙的意见基本上是错误的,但其中也有正确的地方,而且乙的一些错误意见也能从反面启发我们,促使我们更全面、更深入地去了解和分析问题,达到更正确、更完整的认识。
这样的讨论会开得真有意思,参加一回,就有一点收获,长一点见识。慢慢地自己只带耳朵听会的习惯也改变了,开会前也准备准备,在会上发表一通,有些意见难免是幼稚的和不完备的,甚至还是谬论,经过同志们的补充和批评,认识就比较对头了;有时对别人发表的意见,也能去分析一番,议论一番,不像过去那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而是自家心里也有个“底”了。
往常自己也爱说“坚持真理,修正错误”这句话,但是什么是真理,什么是错误,什么是是,什么是非,闹不清楚,因而真理无从坚持,错误也就无从纠正,界限不明,是非不清。然而在学习会上一讨论,一交锋,头脑似乎就清醒了许多,问题也就明白了不少。真是俗话所说的:“灯越拨越亮,理愈辩愈明”。
这就是我为什么对学习讨论会越来越发生浓厚兴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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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书评

一本学习鲁迅作品的参考书
王尔龄
许钦文同志的近著《语文课中鲁迅作品的教学》不仅是语文教师的参考资料,而且是一般读者学习鲁迅作品的辅助读物。
许钦文同志过去写过《〈呐喊〉分析》《〈彷徨〉分析》两书,其中已经对鲁迅先生写作某些篇小说的契机、心情作了说明,现在,在本书中,又有对上述两集小说以外的作品的说明或推断。例如,对于鲁迅先生以往事取材写《好的故事》,便记述了鲁迅谈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话:“泰戈尔富有民族思想,是个爱国诗人;因为处在殖民地,不能直接明白反抗外族,只好暗示,从以前的印度很好,印度的自然条件实在是好的,来促使印度的人民觉悟到当前的印度为什么不好;就是要唤醒人民,唤起群众,把外国帝国主义的侵略者,统治者驱逐出去……他竭力提倡农业,也是为着自力更生,免受经济侵略。他的苦衷是应该谅解的。”(第77、78页)鲁迅当然不同于泰戈尔,但用这一段话的精神来说明鲁迅写《野草》中的《好的故事》,我觉得很适当。许钦文还以为《铸剑》写于1926年的“三·一八”惨案之后七个月,与这一事件有关;“三·一八”使鲁迅悟到必须用别样方法战斗,即斗争的方法要随机应变,以血还血,所以写了《铸剑》,以寄寓这一思想(第111页)。这推断,也有一定道理。
《语文课中鲁迅作品的教学》对所谈各篇作了不少注疏。其中词语的注疏,除注引古书以外,还有属于当时绍兴风习的,这对读者也有助益。注疏之二是以鲁迅佚[yì]事或引鲁迅著作、日记等,这或者使读者增加新的知识,或者省却不少翻检之劳。书中记鲁迅不领在苏联应得稿费的故事,是属于新的资料。《阿Q正传》在苏联出译本,译者王希礼(苏联人)通知他领稿费,当时他身体已经多病,是很需要钱来调养的。但是,“‘我决定不去领这笔稿费。’鲁迅先生严肃地说。接着他说明:‘如果领了这笔稿费,真地拿了卢布,那末他们(指反动派)更有话可说,我所介绍的苏联和社会主义的好处,将要使人怀疑了!’”这一佚闻,用来说明鲁迅拥护社会主义,说明《我们不再受骗了》的思想内容,是很有力的。
许著也有不足之处,其一是注疏和引得较多,分析还不够具体,有时也还不够深入;而且,书名是谈作品教学的,其实谈教学还不多。
其二,是有些理解还可以商榷。如对《祝福》《社戏》中的“我”虽也说不就是鲁迅,但不少地方仍当作鲁迅来看,比如说鲁迅不看中国戏十年之久并不合乎事实,因为鲁迅并不在写回忆。又如说《社戏》指出中国戏不适于剧场,这也有点绝对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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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撒谎比赛
建安
撒谎比赛是美国威斯康辛州白灵顿撒谎俱乐部一年一度的重要活动。每一回所选出的撒谎冠军的台衔,照例要和他那富有“独创性”的成功的谎话“作品”一起,由通讯社发向国内外各地。这个已有数十年历史的俱乐部的会员,遍布“自由世界”三十五个国家。创办人是现年六十六岁的休莱特,在美国也已成为知名之士了。
不能不提到的是:这个创办人一方面在撒谎俱乐部肩负重任;另一方面还身兼拉希纳“时报”的白灵顿分社社长的要职哩!
奇怪吗?乍一看,在美国,新闻从业人员竟是撒谎爱好者。其实,再一寻思,一点也不奇怪了。和他的所作所为一加对照,倒是恰好合乎身份的。而且这样的情况,在美国也不是绝无仅有,例如警察竟是强盗,裁军署长竟是军火代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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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南海三首
张永枚
伶仃洋
伶仃洋,浩浩荡荡,
风动大帆哗啦啦响,
哪里有叹伶仃的高歌?
何处是文丞相的船舱?
忠肝义胆啊,
恰如那出海的朝阳;
壮志雄心啊,
一似这波涛澎湃南大洋。
只为那皇家根基早枯朽,
大英雄扶不起坍倒的庙堂;
我痴想他若不在当年在今日……
我又想他只是过去的文天祥。……
注:宋文天祥兵败过伶仃洋,有“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诗句。
崖门
珠江口,浪纵横,
历史在崖门留脚印:
可悲那赵家小皇帝,
眼前浪涌身后是追兵,
天子呼天天难救,
一个浪头卷走了一个宋朝廷。
珠江口,浪纵横,
历史在崖门留脚印:
可敬这公社小渔童,
撑船放歌猎鱼群,
下走海底上攀天,
海的宫殿他坐得多么稳。
注:宋末小皇帝赵昺[bǐng]为元兵追击至崖门,陆秀夫负而投海。
雾中
朦胧胧的浪像昙花闪现,
大海上盖满了雾的旗幡,
天在何方?岛在哪边?
分不清在岸在船。
猛然间,金光亮眼前,
马嘶声来自九天,
我看见传说中的轩辕,
驾驶着指南车破雾向前。
猛然间,鼓声拍浪响,
浓雾里荡出了古篷船,
我看见羽扇纶[guān]巾的诸葛亮,
坐舟中举杯谈笑去借箭。
有多少英雄传奇雾里演,
有多少壮美画卷雾里看;
我愿把大海当杯酒,
献给我智勇的历代先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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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渔村傍晚 (石膏版画) 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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