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12月16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洪太尉及其他
董逢亚
陪孩子们到动物园看虎。看那额头标有王字的孽畜在栏里漫步、拱腰、舞爪,时而发出一声沉闷的吼声,不禁产生了种种联想。
老虎是要吃人的,但它又是人们猎取的对象。于是,自古以来就有着人们对虎的种种不同态度。
有一种人是怕虎的。按情况的不同又可分为三类:一类人“见虎便倒”。《水浒》里的洪太尉就是这样一位人物。请看他走进龙虎山,遇到一阵风,听得一声吼,刚刚看见一点虎影,就“叫声‘啊呀!’,扑地往后便倒。諕得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那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的响,浑身却如中风麻木,两腿一似斗败公鸡,口里连声叫苦。”这点小小的考验,就使这位大人露了原形。这种人养尊处优惯了,经不得一吓,原也不足为怪。但在平时,他们却偏会装腔作势,作威作福。他是堂堂太尉,又是钦差大臣,出京之后,那气势更是不可一世。倘没有这一吓,怎能看破他的灵魂是那样卑怯、渺小呢?这告诉我们:看人决不能只看他平日说大话,而是要看他在事变的面前如何?哪怕是这样小小的事变。
另一类人是“谈虎色变”。如果说,前一类人平时还能装腔作势,直到见了虎才显露原形的话,那末,这一类人连装也装不出来。因为他们早被吓破了胆。一提到老虎,他们就会条件反射,魂飞魄散,骨酥筋麻。从老虎的牙齿直到老虎尾巴上的毛,他们无一不怕。所以说起话来就哆哆嗦嗦面孔变色。但他们偏又到处饶舌,极力渲染、夸张老虎的可怕,拚命地向别人散播恐虎论。如果有人奉劝他宽心些,人类不至于因世上有老虎而毁灭的。因为人是可以打虎的。他便会惊叫起来:险乎哉!狂人也!
还有一类人“敬虎如神”。二十年前,我曾见过这种人。他们居住在山边上,常常遭受着豺狼虎豹的威胁。但由于中宿命论之毒太深,不仅不敢存什么打虎的念头,甚至不敢有一点对虎亵渎的想法。凡是一切对虎不敬的字眼,他们都要忌讳。如果说第二类人虽然“色变”,但还敢“谈虎”的话,那末,这类人却终生不敢提到一个“虎”字,直呼其名大不敬也,生怕这样惹得老虎生气,而使自己灾难临头。如果非说到它的名字不可时,就用“山神爷”这个尊称来代替。在他们看来,老虎乃至豺狼都是人类命运的主宰,是无上权威的神灵,丝毫也不可触忤的。人只能对老虎虔诚礼拜,以求老虎的宽恕和庇佑,而绝对不能与老虎抗衡。这种人即使受了虎害,他们也认为是命运的惩罚,或者是敬礼不诚的恶报,总而言之是害人的老虎没错,错了的只是受虎害的人。因此他们坚决反对别人进山打虎,认为这不仅会给打虎的人招来杀身之祸,而且也会破坏他们这些“敬虎”的人的安生日子。虽然他们只是靠了别人进山打虎,才能安居在山边上,但他们却认为这只是由于自己礼敬祈祷的结果,所谓“诚则灵”是也。
在这些形形色色的怕虎人以外,另一种人不仅不怕虎,而且还要打虎、杀虎、缚虎、伏虎……。这种人认定,人类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老虎所以吃人,仅仅是由于它具有兽性,而绝对不是它具有什么神圣的使命和无上的权威。人不仅可以打虎、杀虎、缚虎、伏虎,而且可以用虎皮,吃虎肉,喝虎骨酒,可以把虎缚来取乐,供儿童们观赏。我们的戏曲、小说、民间故事和绘画中,有着不少颂扬这种人的光辉篇章。这些人物被描写刻划得勇敢、顽强、聪明、机智,风格高尚,光采照人。智如刺杀双虎的卞庄子,义勇如除三害的周处等等不胜枚举。仅仅一部《水浒》,就写了多少个打虎的英雄好汉:打虎的武松,射虎的解珍解宝,杀虎的李逵,以及那些许许多多为了剪除虎害,不断受着当官杖责,进山捕虎的猎户们。武松打虎的事,已经成了千古美谈,武松也因此成了我们不朽的榜样。但是,在我所知道的打虎人物中,我更推崇黑旋风李逵和齐天大圣孙悟空。李逵在沂岭,一怒之下,入虎穴、索虎子,不管公的、母的、老的、小的,统统斩尽杀绝,“方才出得他娘的鸟气”。这种彻底革命的精神,是十足令人钦佩的。至于孙悟空,更是一个打虎的好手。普通的老虎他要打,他剥虎皮作裙子,拧虎筋作绳子,不存一点假善人的怜悯之意。成妖作怪的老虎他更要打,不管什么虎先锋,虎大王,统统都要它吃老孙一棒。就是老虎挂起了“大仙”的招牌,被御口封赠为国师,受着皇帝的百般美化和庇护,他也要戳穿它的真象,加以铲除。读了《西游记》中车迟国猴王除怪那一章,人人都不禁要为美猴王鼓掌称快的。
总之,不论武松、李逵也好,不论孙悟空也好,这都是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人民的化身,是革命人民的精神面貌的写照。只有这种人才是世界的主人,也只是靠了这种人,世界才有了如今的繁荣昌盛。如果世界上只有怕虎的那些懦夫的话,那末,人类早在还是“洪水猛兽”的那个时代就绝迹了,哪里还能延续到如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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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三十六个人
  黎之
甲午中日战争时,敌人占领旅顺后,屠城四日,全城只剩下三十六个人……。敌人血洗旅顺,只剩下三十六个人,别说三十六个,就是三个,也要继续战斗,消灭敌人。没有枪,没有炮,只有埋葬亲人的铁锹,别说铁锹,只有拳头,也要讨还血债,为亲人把仇报。修起坟墓,把亲人埋好,一万个尸体,像一万个火把,在三十六个人心里燃烧。没有石碑,插上木牌,别说木牌,就是这万人墓上的草,也要比天高。坟墓修好了,木牌树起了,报仇的时候到了,三十六个人举起三十六把铁锹。铁锹砍向敌人的头,旅顺又投入战斗,让敌人恐慌,让敌人发抖,杀不完的旅顺人,吓不倒的旅顺口。敌人倾巢出动,三万对三十六,三十六个人,像三十六座大山,永不动摇,永不低头。三十六个人,三十六个兄弟,三十六颗心连在一起,三十六缕丝线能拧成绳,三十六个人在一起像铜墙铁壁。没有枪弹,石头也可以砸死敌人,旅顺的海水知道愤怒,旅顺的石头知道仇恨。石头打完了,山被打成灰烬,山焦石烂,也不让敌人碰一下我们。后面是大海,前面是敌军,大海啊,你是我们旅顺的水,你爱我们旅顺的人,三十六个兄弟,抱得紧紧,飞下悬崖,向大海里投身。天上布满乌云,海上波涛滚滚,一个个大浪,像一个个巨人;一阵阵海啸,像勇士们杀敌的声音。三十六个勇士日日夜夜保卫着旅顺。
1962、8、15于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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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西红门
  武楼
西红门,好喜气的地名儿。看看这里的景色,真让人喜爱。田野里的土地,拖拉机全部翻耕过了,平整而柔软的泥土充分地曝晒在阳光下。像绿色地毯一样的麦田,平铺在广阔的大地上。在有的田地里,树立着一堵堵的玉米秆扎成的风幛,墙下正培育着幼嫩的菜苗。进到村子里,我们见到金子似的一堆堆粮食入库了。社员扶起那一人多高的稻秆,捧出那尺把长的棒子,那又嫩又鲜掉地就碎的大萝卜,那满窖的大白菜,怎能禁住心头的喜悦。过去全村只有地主有一架手摇唱机,可是现在,村里有条李家胡同,一到天黑,几乎家家都放收音机。于是,人们就把这儿叫“收音机胡同”。
过去,西红门紧靠皇帝打猎的南苑,是旱涝、风沙、盐碱样样灾害俱全的地方。皇帝们只关心自己的游猎,并不注意这里群众的疾苦。多少年来,西红门群众一直过着贫困的生活。这里的地理条件实在太坏了。村子的北半边,原是风沙地,每年春风一起,黄沙漫野,一天一夜的大风,能刮出条沙岗。庄稼的嫩苗,怎经得住狂沙摧残!村西南全是洼地,最洼的“王八坑”、“黄土坑”等地方,别处干旱,这里总是水汪汪的;别处墒正好,这里便成了泽国,有时水没腰深,秋收时能收几穗高粱就算不错的年景了。但这几穗高粱还得淌着水,划着簸箩去一穗一穗地掐回来。村子东半边的大片土地呢?社员们说,熬碱熬硝盐这倒是个好地方,就是不大收庄稼。春潮一泛,满地白霜,稀稀拉拉的禾苗,不是被盐碱渍死,就是长不高,长不旺。这样的土地,过去西红门的人怎能过上好日月?直到前几年,这里许多人家,还靠政府救济过日子呢!现在那风沙地里,每亩收三、四百斤麦子,盐碱地里每亩收一万多斤大白菜,水洼地里每亩能收八、九百斤的水稻。这些听来好像是神话,但却一点也不神。你看那村北一道道的防风林,村西南的水柜,田野里星罗棋布的机井,木管井,你就会知道这是集体力量改造自然的胜利。
我们走在村北的路上,渐渐地感到路难走起来。一只脚刚刚抬起,另一只脚又陷进了沙坑。寒风吹来,飞沙扑面,仿佛走在内蒙古的沙漠地带。“没想到,离北京十多里的地方,居然有一块‘小沙漠’!”正想得出神,不觉一脚踩着了麦苗。前面一畦畦麦苗长得多好,竟像“沙漠中的绿洲”,距“绿洲”不远,是一道道的防风林。
老社员张立峰,曾在这块地里种过地,他知道这片沙地的过去,也知道它的现在。张立峰今年六十多岁了,可他望着麦田的兴奋神情,哪儿像有这把年纪的人呢?他黑布棉袄里,套着一件年轻人穿的新绒衣,显得挺有精神。土地改革后,他在这里分到几亩地。他同风沙斗争过,而且斗得很顽强。白天黑夜,人们看到他推着一辆小车,在沙地里来回奔忙,仔仔细细把刮来的黄沙运走,填上一车车肥泥。农时一到,别的庄稼难种活,赶忙种上老秧瓜。一夜狂风,竟把泥土刮跑,连种子也没影啦!他心不甘,一发狠,种二回,又给刮了。连种四回,还是一点点没有留下!合作化后,老人家同社员们一起,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在沙地里栽下一棵棵柳树,眼看着一排排柳树转青了,长大了,成荫了,形成一座可以遮挡风沙的防风林。一看老人眼角布满的深深皱纹,就知道他曾为这风沙付出了多少心血。
老人指指前面的防风林,乐滋滋地说:“现在这片地种什么都长。”一边比划着:“今年一棵大白菜几十斤重。我这么大岁数,从没见这里种过麦子,今年收的麦子一亩三、四百斤呢。明年比今年更好,你们看这麦苗长得多好,比去年的麦苗好多了。”他不时咧开嘴笑着,连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也跳动起来。
我受了老人喜悦的感染,不觉对这一排排防风林肃然起敬。防风林呵!在北风凛冽的冬天,柳叶落尽了,就是这些细细密密的枝条,却挡住了狂暴的风沙,保住了麦苗的生长。防风林呵!当你是单株独棵的时候,你是多么软弱无力,而今,这里是几千棵几万棵组成的强大的林木集体,还有什么风沙不能战胜呢!
村西是一个水库。当地人把这叫水柜。说来可笑,在我的想像里,水柜该是个四四方方的形状,这才像个“柜”。举目一看,不禁笑了起来。这水柜倒像条长长的河。说它是河,可又奇怪,往西去,水上怎么总在喷出白亮亮的水花?党支部书记刘永恒同志为我解开了谜:这水花,就是取之不尽的地下水呵。
刘永恒,约莫四十岁上下,淳朴敦厚,见到陌生人多少带点腼腆。他排行老四,解放前,因为穷,人们都叫他“穷刘四”。每天人们看他拿着锄,站在街上等人雇短工,害着疟疾,还得给地主干活。可就是他,领着社员们修了这水柜。在那北风紧刮的寒冬,他们一锄锄挖着,头上冒着热气。挖到后来,地里渗水了,怎么办?用几架水龙把泥水车出去。车着车着,淤泥塞住了水龙口,水出不去,一结冰,工程就得停,怎么办?刘永恒捋了捋棉裤腿,跳下结着薄冰的淤泥水。他穿着湿透了的棉裤,站在冷到骨心的冰里,脚冻紫了,还是把淤泥一点点铲出来。铲完了,还是他,领着大伙在水柜里打了一百多根竹管;每根管要打下十丈深,才能把地下水引上来。你看,这八华里长、一米多深的水柜,花费了多少人的辛勤劳动!
刘永恒淳朴的脸上,露出丝丝笑意。他用亲昵的目光看着水柜,自言自语:“这水柜里的水总这么满,怎么用也用不完。”我奇怪地问:“这就是过去的‘王八坑’吧?怎么现在连一点痕迹都看不见了呢?”他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只顾指着旁边一大片稻田说:“现在再大的雨都不怕了,只要一个钟头,雨水就都流进水柜去了。这儿的水稻,少说也能收八百斤。”
水柜里结了一层薄冰,而竹管里的地下水,却汹涌地向外喷流。今年已经一百多天干旱不雨了,但这里仍然获得了丰收。西红门的人们,在集体道路上发出的威力,不正像解放出来的地下水,源源无尽、喷流不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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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沙水人
  唐松
在一间暖洋洋的房屋里,西红门生产大队党总支书记热情地介绍了几年来的生产变化。以后,冒着冬日的寒风,参观了防护林带和星罗棋布的水利设施,访问了正在菜窖上劳动的一些社员。回来,沙、水、人三者之间鲜明地在脑海中形成了两幅画面。
一幅是解放前的:大风起,沙飞扬,遮天盖地,汹涌而来,侵占良田,吞没庄稼,使大片地区成为风沙逞威的世界。水,一部分侵占着大批洼地,排不出去;一部分潜藏在地下,需要时提不出来。在沙、水的双重威胁下,这里的人的境遇,只有两个字:贫困。
一幅是近几年的:田野里树立了一条条的防护林带,遏止了猖獗的风沙。洼地的积水排除了,变成了一块块的稻田。过去干旱的土地里,开凿一眼眼机井,利用地下水进行着充分的灌溉。沙、水都被制服了,这里的人开始了富裕的生活。
同样的沙,同样的水,同样的人,过去,沙、水的声势大于人,人只好退让;现在,人的力量大于沙、水,沙只好乖乖地被制服,水只好驯顺地被利用。看来,这似乎有点神秘,其实,这种变化却又非常地自然。关键就在于:过去是一个人、一家人和沙斗、和水斗,现在是全队人、全村人和沙斗,和水斗。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就说来话长了。
这里,就先从“沙”说起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的头上突然地增加了一个头衔:“一盘散沙”。这意思就是说,中国人就像一粒粒的沙,是团结不起来的。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在过去的时代里,远的如起义“造反”,近的如游行示威,都是中国人民能够团结的标志。可是,当时的统治者是不愿意看到群众的团结的,依照鲁迅先生对他们的分析:“小民倘能团结,发财就烦难,那么,当然应该想尽方法,使他们变成散沙才好。”
在政治上是这样,在农业生产上,过去更是一家一户地进行。不论防沙还是治水,我防你不防,你治他不治,以“散人”来对付“散沙”、“散水”,其效果如何?完全可以想见。经过几次较量,除过甘拜下风、无法向贫困告别以外,也实在别无他途。随着革命的胜利,过去“想尽办法”使“小民”“变成散沙”的统治者被推翻了,
“一盘散沙”的头衔永远地去掉了。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中国人民紧密地团结成一个集体,不仅不是“沙”,而且是比防沙的防护林带还要坚强的铜墙铁壁。
从一个村看全国农村,从全国农村看一个村,都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看这种变化的结果,非常令人振奋。但在这种变化到来以前,必须付出巨大的劳动和艰辛。建立防护林带,必须一株一株地去栽树,兴修水利设施,必须一锹一锹地去挖土。这种细碎的功夫下得越多,产生的变化也就会越大。从西红门说,从全国农村说,现在只是开始,我们准备付出更多的劳动和艰辛,征服沙,征服水,征服自然,奔向更远大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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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草原牧民(木刻)    李焕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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