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12月8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晚潮急
杨朔
一场热带的豪雨刚过,汹汹涌涌的大西洋霎时洒满千万点金星,云破处,却见一轮明月高悬当头。雨季到了尾梢,正是非洲的十月的夜晚。海风袭来,沿岸的椰子树抖着大叶子,发出一片萧萧瑟瑟的沙声。论风景,这一带美到极点,尤其是眼前那座岛屿,半遮半掩在波光月影里,周身披满羽毛也似的杂树,翠盈盈的,蒙着层怪神秘的色彩。
靠岸不远泊着一条远洋轮船,船上的灯火亮堂堂的,断断续续飘来狂热的摇摆舞曲。这使我想起梅里美的小说《塔曼戈》,没准儿这条船就是“希望号”呢,新驶进几内亚湾,前来贩运奴隶。我恍恍惚惚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我的眼前幻出一长串赤身露体的黑人,戴着镣铐,被人强把他们跟自己的家庭骨肉撕开,赶往不可知的命运里去。
一阵敲门声把我从幻梦里惊醒。来的是葛伯勒先生,是我今晚上专诚等候的客人。葛伯勒是个很矜持的人,留着一部连鬓胡须,两只沉思的大眼显得十分诚恳。性情比较沉静,可是一握手,一笑,特别是那闪耀的眼神,处处透露出他内心里那股烈焰腾腾的热情。我跟他相识已经好几年。他身上有时湿透非洲的热雨,有时挂着寒带的霜雪,有时又满披亚洲的风尘,四处奔波,从来不见他露出一丝半点疲倦的神色。他有祖国,却不能明着回到他的祖国去。他的祖国是所谓葡属几内亚。他竭尽精力,奔走呼号,在国内发动起生死的斗争。他就是这斗争的首领之一。
葛伯勒见我屋里暗沉沉的,问道:“灯坏了么?”
我说:“没坏。一开灯,我怕把先来的客人赶走了。你看满屋的月色多好,把它赶走岂不可惜?”
葛伯勒动手把椅子搬到露台的月色里,坐下,一边含笑说:“你倒有诗人的气质,也许你正沉到诗境里去了吧?”
我笑笑说:“不是诗境,是沉到一篇小说的境界里去,我正想像着早年非洲的痛苦。”
葛伯勒说:“你眼前还摆着另一部小说,知不知道?你该看过英国斯蒂文森的小说《金银岛》吧,那金银岛不在别处,就是那儿。”说着他指了指眼前那烟月笼罩着的岛子。
这倒是件新鲜事儿。想不到那绝美的岛子,竟是斯蒂文森描写的西方恶棍凶汉争财夺命的地方。这也可见当年殖民主义者怎样把大好非洲,整个浸到血污里去。幸好今天的金银岛,再不容西方海盗们横行霸道了。
葛伯勒含有深意地说:“不幸的是西方海盗横行霸道的日子,并没完全过去。我们祖国的人民,今天不是照样戴着奴隶的镣铐么?”
这提醒我想到昨天在他家里碰见的事情。昨天下午我去看他。他的住处藏在一片可可树的浓荫里,满清静的。几个青年人正坐在廊下,聚精会神地编写什么宣传品。廊角里堆着几捆印刷品,散发着一股新鲜的油墨味。
葛伯勒恰好在屋里跟人谈话,见我来了,忙着招呼我,却不给我介绍那位朋友。这是一个生得俊美的青年,长着一头好看的鬈发,上身穿着件火红色衬衫,不知几度湿透了汗,衬衫上处处是一圈一圈的汗渍。他歪着身子半躺在一张藤椅里,绷着脸,神情显得有点紧张。
我觉察出他们正在讨论什么严重的事情,坐一会儿想要告辞。
葛伯勒按住我说:“慌什么,多谈谈嘛。今年夏天我们有位同志参加过和平与裁军大会,回来还谈起你呢。”
我因问道:“也谈起会议吧?”
葛伯勒沉吟着,慢慢说:“谈是谈起过。说实话,谁不想望和平啊,我也想望。请想想,我们离乡背井,流亡在异国他乡,会不渴望着和平生活么?我有时夜间作梦,梦见回到自己的家乡,见到自己的亲人,欢喜得心都发颤。赶一醒,是个梦,难受得透不出气。唉!唉!几时我才能回到祖国,回到亲人的怀里,尝到一点和平的滋味呢?——但是我们要的和平决不是帝国主义手指缝里掉下来的和平,更不是奴隶的和平!”
红衣青年听到这里,从一旁冷冷地说:“别谈这些了。”
葛伯勒就说:“应该谈什么呢,你该告诉中国同志。”
红衣青年并不开口,站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血气旺得很,浑身带着股非洲的泥土气息。我暗暗猜测着他的出身来历。
终于还是葛伯勒开口说:“我们这位同志昨天晚间刚从国内赶来,过分激动,你别见怪。近些日子,葡萄牙殖民军又在我们家乡进行大逮捕了,见到可疑的人就开枪,死伤不少。我们一位同志不幸被包围在屋里。他跟殖民军整整打了一天,子弹快完了,就把最后一颗子弹送进自己的心脏里去。敌人砍掉他的头,挖出他的心,把他的尸体丢到十字路口,不许埋。隔不两天,烈士的兄弟收到一块带字的破布,这是烈士临死前蘸着血写的。他写的是:‘命你拿去,自由的灵魂却是我的!’是谁把烈士的绝笔转给他兄弟,不知道。但在殖民军里,显然有我们的朋友。这就是我们人民的志气:我们宁肯站着死,不肯跪着生;宁肯为独立而牺牲,也不肯贪图一时的和平而苟且偷安。没有独立,谈得上什么和平!”
葛伯勒的话好像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到此一下子煞住。屋里一时变得异常闷热,闷得要死。窗外的可可树上飞来一只叫不出名的鸟儿,张开喉咙唱起来,唱得那么婉转,那么娇滴滴的,简直唱出一片清平气象。
红衣青年两手叉着腰,面向着窗外,忽然大声说:“葡萄牙人拿着美国武器,天天向我们射击,不起来斗争,我们能有什么活路?我们决不肯俯首贴耳,乖乖地当绵羊。……”
我不禁说:“你们不是羊,你们是非洲狮子。”就从皮包里拿出一张中国织锦,上面绣着一头雄狮,立在山峰上,背后衬着一轮红日。我接着又说:
“只是这幅小画,不能充分表示出中国人民对你们敬爱的心。”
红衣青年几步冲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说:“谢谢你。我哥哥常告诉我,东方有一个伟大的国家,是我们最忠实的朋友。可惜他从来还没见过一个中国人。”
我便说:“那就烦你把这幅雄狮转送给你哥哥吧。”
红衣青年的手微微一颤说:“好,我一定把这幅画,跟他的血书保存在一起。”
我一听,禁不住一把搂住红衣青年,久久不放。
我极想多知道些葡属几内亚人民斗争的事迹,便和葛伯勒约好,第二天晚间他来看我,长谈一番。
现在葛伯勒紧挨我坐着,黑亮的脸色映着月光,显得分外刚毅。他面对的生活是残酷的,却有兴趣谈诗,谈文学,胸襟阔朗得很。有这样胸襟的人,敌人是无法扼杀他的思想灵魂的。
大西洋正涨夜潮,潮水滚滚而来,卷起一片震撼天地的吼声。葛伯勒点起支烟,缓缓地谈起他祖国的历史,他祖国的命运,他祖国人民风起云涌的斗争。……他的话音落进汹涌的潮声里,一时辨不清是葛伯勒在说话,还是晚潮在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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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长短录

美国钢盔与生产工具
陈波
11月22日《光明日报·东风》栏内,刊载了张崇岫同志一幅摄影作品,标题是《美国钢盔小传》,画面上是两个中国民兵把一串串美国钢盔扛在步枪刺刀上,笑嘻嘻地往回走,而后面并无任何衬景,突出了晴朗开阔的天空,使人有愉悦静美之感。这幅摄影作品下边,刊有狄苍源同志一篇《看谁最会笑?》的短文,使我才知道:它的拍摄过程,是在1958年冬,正当淮海战役十周年之际,《安徽画报》摄影记者在当年决战地点之一双堆集拍摄的。十年之后,当然早已看不到战场的景色,而这里已经公社化的农村,农民正在欢欣鼓舞地忙着冬耕,人们正想把这些翻地翻出的美国钢盔扛回去,熔铸成斧头、锤子,改制成水桶和粪勺,作为社会主义生产建设的工具。
我很喜欢这幅照片,也觉得狄苍源同志的短文抒发的很简明、有力,从这幅摄影作品的画面上看,开朗的天空,人的笑容,立刻就会使你看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恬适之感,把背负的美国钢盔置于这样的场面中,显然是启示了和平的意趣;也就是说明中国人民正在通过社会主义建设,创造自己的幸福生活;可是美国钢盔与情景并不是不相调和的,它让人们回忆到当年美帝国主义利用和装备蒋介石反动军队,向中国人民进行疯狂的进攻;回忆到中国人民如何英勇地打退了美帝国主义和反动军阀而取得胜利,建立了自己的政权,创造了自己的美好生活。高高地挑起了这几顶破钢盔,也正是告诉人们,虽然这已经是十年前的旧迹了,但往事犹新,美帝国主义不但没有睡觉打呼噜,今天还在到处燃放着战争的火种,面对着这幅摄影作品,就不能不有所警惕。当帝国主义者一天还没有从地球上消灭,我们就一天不能放下武器。
中国人民从来就是热爱和平的,从古书上常常读到“卖刀买牛”“兵器销为日月光”种种憧憬着和平美景的说法;唐代诗人杜牧在《赤壁》中,也曾留下了“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的名句,看这幅摄影作品,美国钢盔从田地里翻掘出来,人们准备把它销毁熔化,改铸成锤子、镰刀、水桶、粪勺,而用之于生产建设,不正是概括了这些意境吗?然而,变兵器为生产工具,并不是毫无条件的,也不能妄称销毁一切武器,如果没有当初的与美帝国主义、反动军阀的坚决斗争,不付出生死搏斗的代价,敌人的钢盔怎么会变成了我们的生产工具?世界上所谓的和平,绝没有不费气力而幸致的,今日的和平、美好生活,正是当年不屈不挠努力斗争的结果。今日的和平、美好生活,正需要我们手执武器来保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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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影评

雏鹰翻飞
——阿尔巴尼亚影片《他们也在战斗》观后
若阳
1942年,正是意大利法西斯匪徒们用铁和火统治和奴役阿尔巴尼亚的时候,也正是阿尔巴尼亚人民抗敌火焰愈燃愈烈的时候。就在头一年,1941年11月8日,在地拉那郊外一个贫苦人家的小屋里,阿尔巴尼亚共产党(现名劳动党)诞生了。在党的领导下,斗争在全国各地更加广泛地展开了。游击队的健儿们,像山鹰一样,在祖国的崇山峻岭中间,到处飞翔。广大的人民,包括孩子们在内,都投入了火热的斗争。阿尔巴尼亚影片《他们也在战斗》,就是写阿尔巴尼亚的孩子们怎样同他们的大哥哥们一起参加反抗法西斯斗争的故事的。
故事虽不复杂,但是,寥寥几笔却鲜明地勾画出阿尔巴尼亚孩子们的精神面貌。影片一开头就告诉人们:在那争取解放的岁月里,阿尔巴尼亚的孩子们,是如何地像他们的父兄一样忠诚于人民的解放事业的。你听,孩子们在埋藏了一盒儿童团的重要文件之后,郑重地宣誓:“无论如何,不泄露秘密。”他们遵守了自己的誓言。后来,阿基姆和卓力被捕后,在敌人的酷刑面前,他们从未吐露半点秘密,他们始终坚贞不屈。孩子们是勇敢而又聪明的。你看,卓力用小乌龟骗过了意大利占领军的岗哨,只身进入敌巢,去探看敌人的武器放在哪里。当阿基姆和卓力被捕后,偷听到敌人要用诡计去骗取米斯多老师的信任,以便破获党的地下组织的时候,他们就首先装病以争取出狱看病的机会,然后再声东击西,使卓力得以逃出,去向米斯多老师报信。这些地方都使人感到自然而真实,使人感到这些孩子们多么机智勇敢。
影片塑造了一群阿尔巴尼亚爱国的孩子们的形象,我觉得,其中最可爱的还是卓力。卓力是一个流浪儿,是一个热爱祖国,憎恨敌人的好孩子。他经常和阿基姆、金茨等儿童团员们接触,强烈的要求参加他们的组织——儿童团。当他加入组织之前,在他就要说“为了祖国和共产主义,我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之前,他把自己心爱的弹弓交给了希普莱莎。他知道,今后他不再是一个“打电灯泡的神弹手”了,而是一个小小的革命者,小小的战士。他为党做了许多事情,最后,甚至还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机智、勇敢、忠诚、坚定、热情、乐观……这就是这个从流浪儿到小战士的孩子给我们留下的深刻的印象。
在这部影片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阿尔巴尼亚的孩子们在黑暗年月中可歌可泣的斗争故事,而且也可以看到阿尔巴尼亚人民热爱祖国的精神和对法西斯同仇敌忾的情绪。那个热情的米斯多老师,那个善良的鲁米大叔,那铁匠,那卖菜的……他们都团结在党的周围,有的直接帮助游击队做地下工作,有的给予游击队以同情和支持。总之,为了祖国的解放,他们尽了自己应尽的职责。
《他们也在战斗》这部影片,使我们又一次看到,阿尔巴尼亚人民,勇敢的山鹰们,以及那些小山鹰们,在那暴风雨年代,怎样英勇翻飞,搏击长空,冲破黑夜,迎接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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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家谈

一头毛驴使人想到的……
曹宪文
1952年冬天,在河北省遵化县的西铺村里,有二十三户贫雇农,创办了一个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这个合作社,就是闻名全国的、曾经被毛主席称为“是我们整个国家的形象”的“穷棒子社”。光阴似箭,这个“穷棒子社”从成立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了。当地的农民兄弟们,为了纪念它的创办十周年,在10月下旬举行了一个庆祝会。会场旁边,陈列了他们集体化以来添置的拖拉机、大汽车和高头大马;特别有意思的是,十年前还只有“三条驴腿”是属于这个“穷棒子社”所有的那头毛驴,也陈列出来了。据新华社记者报道,那天人们把这头毛驴“围了个风雨不透”。
看到这头毛驴,就使人回忆起十年前的情景。那时候,这二十三户贫雇农,没有较大的农具,没有种籽,没有粮食,只有“三条驴腿”。有人说是“领救济的骨干凑成一块啦”,有人讥笑地把他们叫做“穷棒子社”。尽管当时的条件是那么的困难,但是,这些“穷棒子”们坚决地选择了社会主义集体化的道路。
看到这头毛驴,就使人联想到十年来的巨大变化和社会主义集体化的无可争辩的优越性。十年来,这头毛驴跟着它的主人们,从初级社走到了高级社,又从高级社走到了人民公社。十年前,这头毛驴还有“一条腿”是社外农民的财产;如今,它的“四条腿”都属于集体所有了。十年前,这头毛驴“??[qióng]孑立”;如今,牛马成群,和它作伙伴的,不仅有六十七头大牲畜,而且还有一台拖拉机和五辆大汽车呢。十年前,这头毛驴的主人们还都是一些“领救济的骨干”;如今,主人们的生活条件已经有了显著的改善,全村百分之七十的户都有存粮了,还有六十多户住上了新房。最重要的是,这头毛驴终日为之奔忙的农业生产,十年来取得了巨大的发展。这一切,都证明:它的主人们所选择的那条道路——社会主义集体化道路,是完全正确的。这条道路,是发展生产、共同致富的必由之路。
看到这头毛驴,又会使人们展望着今后的锦绣前程。十年来,人们实现了第一个“化”——集体化;今后,人们还要在巩固集体经济的基础上,逐步地实现第二个“化”——农业的机械化,电气化。目前,跟这头毛驴作伙伴的还只有一台拖拉机和五辆大汽车;今后,会有多得多的农业机械和汽车,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化学肥料……。那时候,生产会有更大的发展,人们的生活会有更大的改善。当然,如果没有第一个“化”;是谈不上第二个“化”的。
这头毛驴,使人想到了许许多多;这大概就是人们把它“围了个风雨不透”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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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华山 (中国画) 何海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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