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9月17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党员
〔朝鲜〕金北乡
入冬以来第一次降雪。傍晚,雪花一团一团地跌落下来。
九号水泥厂党委书记在厂里绕了一圈,回到办公室,刚要走向火炉取暖,突然有人敲门。
党委书记习惯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说:“请进。”
门打开了,一个陌生人走进来。他穿着厚厚的深蓝色棉袄,低戴着白色兔毛帽,宽宽的胸脯,高高的个子,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裹,斑白的头发,给帽子压得伏伏贴贴的,光秃的前额上冒着热气,浓密粗黑的眉毛下,两只较小的眼睛炯炯发光。他丝毫也没有犹豫和不好意思,把帽子放在包裹上,慢慢走到党委书记跟前。
“党委书记同志吗?我是海州水泥厂的金基淳。”说着,伸出手来。党委书记握着他的手,请他坐在火炉边。
“老远的,辛苦了。有八百多里吧?您……”
“八百里,要是能高高兴兴地来,八千里也算不了什么!”
金基淳叹了一口气。也许他觉得不该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叹气,便搓了搓手,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您来,有什么事?”
“唔,这里有一位叫姜文洙的同志吗?”
这样一问,党委书记的眉头突然紧紧皱了皱。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青年的身影。这个青年一个星期之前,曾在党委会坚决拒绝承认他所提出的装料机方案有毛病。现在来找他的这位老人,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来呢?可是党委书记没有流露出来,只是一般地问道:“您跟他很熟吗?”
“不仅仅是熟。我就是他的入党介绍人。”
党委书记感到很意外,不由地仔细打量金基淳。
“原来是这样。他在海州水泥厂呆过吗?”
“不,我们从前都在××发电站。那时我介绍他入了党。后来,我调到海州水泥厂,文洙调到这儿。说话已经三年啦。……”
党委书记产生了一连串的联想:他为什么从八百里之外赶来?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一面请金基淳吸,一面扭转话锋:
“您打算在这儿住几天吗?”
“是啊,不管怎样也得跟小伙子见见面。”金基淳接过香烟,吸了几口,连珠炮似地问起来:
“书记同志!小伙子的表现怎样?气焰还没有打下去吗?我总觉得他不是那种人。不过……”
党委书记这才明白原来他早已知道那件事,感到心情有一点轻松,并且觉得丝毫不必隐讳。不过疑团仍然没有解开。他到这儿来作什么呢?……
“我们党委会在尽一切力量帮助他。不过对他来说,确是一次不小的考验。姜文洙同志的事,您怎么知道的?”
金基淳在炉子上掐灭香烟,沉重地说:
“三年来,我常常打听他的情况。我总觉得一个入党介绍人,应该对他所介绍的人负责一辈子。这次,你们厂派人到我们厂检查厂际增产竞赛条件执行情况,我从他们那里听到文洙出了毛病,总觉得不能不管。恰好提前完成了年度计划,我便利用一直没有休息的假期,到这儿来了。”
党委书记霎时感到心里热呼呼的,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党员,就应该这样。有这样的党员,多么值得骄傲啊!他为党培养了这样的党员而感到无比兴奋,并且感到自己有义务把姜文洙的情况告诉他。
“姜文洙一到这个工厂,就被分配在动力车间。工作好极了,月月超额完成计划,是一个优秀的革新能手。不到一年,做了小组长;又过了不久,就负责领导工厂的心脏部分——制造车间的维修小组。担任维修小组长以后,他实行了机器维修责任制,及时检查和维修机器,保证了烧成炉的利用率,甚至使得生产稳步上升。这样一来,工厂和车间党组织就尽量表扬他。这当然是正确的。然而,我们却没有考虑他会如何对待这些表扬。后来,直到在装料机问题上出了毛病,我们才发觉,可是已经晚了……。”
党委书记吐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事情是这样的。为了保证烧成炉的生产不发生波动,需要彻底克服装料的不均衡状态。于是,便决定改造工作效率波动极大的设备——装料机。设备技术员和姜文洙各自提出了一个方案。总要从两个方案中选择一个,有可能选择设备技术员的,也有可能选择姜文洙同志的。经过一般的审查和讨论,支持姜文洙的方案的人稍微多一点。可是结果怎样呢?按姜同志的办法做了之后,不得不拆掉;而按设备技术员的方案做了之后,效果很好。我们从这次事件中得到了深刻的教训。大家都作了检讨,一致认为今后任何一个合理化建议,都要依靠群众,进行慎重的讨论。谁知姜文洙同志却始终固执己见,他甚至提出不当组长。党看清姜文洙同志有一个根深柢固的老毛病,为了给他一些时间让他去好好考虑,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党委书记掏出手绢,沾了沾前额,突然用询问的眼光说:“我喊他来一起谈谈吧?”
“何必喊!我去找他吧。”
正说着,党委秘书同一个红脸的、年纪不大的大个子走了进来。党委书记就把他介绍给金基淳:
“正要到他那儿去,他就来了。这是制造车间党支部书记。”
接着,向制造车间党支部书记谈了一下金基淳这次来的原因。并且问道:
“最近姜文洙同志表现得怎样?似乎瘦了一些,身体不要紧吗?”
支部书记明白这是让他讲给客人听,便扭头看着金基淳说:
“您放心,我们支部会尽力帮助他。您不去看看姜文洙吗?”
金基淳决定即刻去看姜文洙。他跟在制造车间党支部书记后面走出来。厂区的电灯已经大放光明;寒风刺骨,鹅毛大雪花朵一般撒在地上,像铺上一层棉被。
支部书记一边走一边向贵客说:“为了使姜文洙认识错误,甚至把分析他的方案的任务交给了一个工程师。”金基淳早已估计到这一点,因为哪儿都有党组织,而且只要有同党一起呼吸、一起思想、一起行动的党员,那么他们对于一个有了缺点或犯了错误的同志,就决不会不闻不问。金基淳完全相信这里的党组织和党员们会从各个方面帮助他,使他改正缺点。既然自己比谁都更了解姜文洙,自然更有责任帮助他。
姜文洙正在运耐火砖,金基淳决定到运砖的地方去找他。走过一段雪花漫天的黑路,越过一段供火车运水泥的铁路,隐约的灯光下,有一些人衣服帽子上落满白雪,在用草袋做的兜子背很重的东西。
金基淳一眼就看出那是耐火砖。
“支书同志,您回去忙吧,我自己找。”
“您在这儿等一下,我去喊他来。”
“咳,不必了。工作时间,您快去忙吧。回头见。”
金基淳没有再看支部书记,就跟着一个卸下砖头返回去的人走了。真是健步如飞。
支部书记在纷飞的鹅毛大雪中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
金基淳跟着背空草袋的人走了一阵,忽然想起了什么,便转身走进堆有空草袋的房子里,睁大眼睛四下瞅了瞅。外面的灯光透过破旧的墙壁照进来;昏暗的一角,草袋兜映入眼帘。金基淳连忙走过去,脱掉棉袄,又打开包裹,拿出工作服穿上,匆匆来到外面。
他走到耐火砖旁边,把背一转,朝向装砖的人。那人一口气给他装上不少耐火砖,把他的腰压得弯弯的,可是他挺住了。
“行了,走吧。”
装砖的人用力踏着地,把装有砖头的草袋兜一抬,让他直起腰来。
“再放上几块。”
“瞧,胃口倒不小。脊骨断了可别怪我!”
“我还怪你给我装少了哩!”
“嘿,若是让我请客,我得考虑考虑,装砖嘛,没有问题。好,尽量背吧!”
那人又放上几块砖头。金基淳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砖头的重量全压在肩头上。他使尽平生之力挪着步子,腰弯得更低了。尽管如此,脚底下却异常安稳。
“文洙的心情是怎样的呢?他是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呢?还是像党委书记所说的那样,老毛病还没有丢掉?一个党员,如果犯了错误,就应该从中吸取教训;也就是说,跌倒了,再爬起来继续前进;越是遇到困难,就越要坚强和勇敢。入党时我是那样叮嘱,他难道全忘了?无论如何我应该拉他一把。”金基淳一路在想。
当他背第四趟砖,走进灯光明亮的烧成炉室的时候,前面一个人刚卸下背上的砖头,就有一个人走来对他说:“你歇会儿吧。”说着,一把抓住草袋背兜。
“别为我担心,干你的活吧。”背砖的人假装冒火。紧紧抓住背兜上的绳子不放。
金基淳漫不经心地跟那人打了个照面。突然,两人的眼光像触电似地碰在一起,马上火花四射。金基淳渐渐把眼睛眯缝起来,笑容满面。姜文洙突然跟金基淳碰面,又惊又喜,鹰钩鼻子一个劲地动。只见他张着大嘴楞了一阵,才大声喊道:
“大叔!这是怎么回事?”
一面喊,一面抱住父亲般的入党介绍人。他在这样的时刻出现,使他有说不出的高兴。
金基淳也感到眼圈发热,紧闭着嘴答应了一声:“唔!”
老人轻轻抚摸着姜文洙的背。好久没见了,心里应该乐得像开花,可是这阵为什么却不痛快?
果然不出所料,小伙子瘦了很多。显然是心里不安静。过了一会儿,金基淳开了腔:
“我是听到你的情况之后,特意来的。身体还好吗?”
“嗯?”
姜文洙一开头没有弄懂他的意思,但是从他那又严厉又慈祥的脸上,看出了一点苗头,不由地暗暗吃惊,脸也发烫。
“文洙,现在是工作时间,等会儿再谈。走,背砖去,加油干!”
金基淳抓住姜文洙的胳膊,从被他们弄得莫名其妙的人们当中走了出去。姜文洙给他拉出来,脑海里翻腾着各种想法。这简直像一场梦!他怎么会知道我的情况,又怎会像从地里钻出来似地突然出现在这里?……
金基淳走得更快了。姜文洙推开一切杂念跟上来。
这当儿,组员们不知怎样知道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来。
“听说是从海州水泥厂来的。”
“那老人可不简单,对老姜是无微不至,把着手教技术,亲爹也不过如此!”
“可是,他为什么到这儿来呢?”
“而且,还背砖……”
“谁也没钻到老人心里去瞧瞧,当然不知道。不管怎么说,他帮咱们干活,却是值得感激的。咱们是主人,可不能丢脸。”
人们的话像越烧越旺的火苗,转眼工夫大家全知道了。有人说:别的厂子的人都来帮咱们干活,咱们是主人,可不能没有表示。于是大家一致决定,今天鼓足干劲多干半个钟头。
下了工,该做工作总结了,组员们为了欢迎金基淳,把开会的地方搞得很像个样子。大家派姜文洙去专门邀请金基淳,可是金基淳早没有了影子。人们以为他到党委会去了,打电话去问,那边说没有去。无奈,只好权当金基淳在场,大家总结着今天的工作,一面表示欢迎金基淳,一面赞扬姜文洙做得比别人强。
这当儿,金基淳找到制造车间党支部书记,跟他聊了一会儿,就同他一起到制造车间装料室去。
“那就是姜文洙同志设计的,全拆了。装料员提过好几次意见,嫌这堆废料碍手碍脚的,要求弄走。因为人手不够,一直没有搬出去。”年青的支部书记说。
金基淳一面听,一面望那一大堆拆下来的零件,感到非常沉重。
“一定要把他的病根子拔掉!”
金基淳回到离车间很远的民主宣传室的时候,组员们已经总结完了工作,集聚在过道上,闹哄哄的。金基淳不知底细,没有理会,便去找姜文洙。当他巡视一周之后,不由地停下脚步,睁大了眼睛。只见一张写着红墨水大字的、有大门大小的墙报上,登着自己的事,并排报道的是姜文洙今天的工作成绩。
这反而使得金基淳感到不好意思,组员们早就围拢过来向他道贺。他的头上冒出了汗水。
他跟姜文洙好容易从人缝中挤出来,喘了一口大气,把帽子往下按了按,一直往前走。雪一个劲地下,使人透不过气来。风雪越紧,姜文洙越加挽紧金基淳的臂膀。这时,他仿佛感到自己被一种可靠的、强大的力量拖着前进。
他重新感到了金基淳的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而这种东西跟他从前的完全一样。这使他非常惊异,并且使他继续沿着先前的思绪想下去。他不仅特意从八百里之外来找自己,而且还帮助工作。越想越激动,固执的想法也越缠着他。难道我真的应向设备技术员让步吗?不,……
这时,响起了金基淳沉重而又亲切的声音。因为一阵狂风卷着雪花呜呜作响,姜文洙没有听清。
“什么?”
“从前的事,想起来了吗?三年前……一个夜晚,也像今晚这样漫天大雪。”
姜文洙眼前突然展现出一幅忘记已久的夜景。
三年前,为了保证新建的××工厂提前开工,他们有时趁月光明亮时翻山越岭踏破荒野架设电杆拉起电线。电工们在金基淳领导下,分成两个小组,掀起了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竞赛。
每当红旗被人家夺走的时候,姜文洙简直都要哭出来了。为了夺回红旗,他经常动员组里的工人做夜班。有一次,一些工人因为太困,从悬崖上摔下来,险些出乱子。因此,金基淳不止一次地狠狠批评他,并且警告过他:“当然,工作应该做得好做得多。但是首先要懂得关心、珍视和爱护组里的同志。工作,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使人民生活得更幸福。也就是说,工作是为了人民。可是你却不考虑同志,似乎只在考虑你个人的得失。决不能这样下去!”
姜文洙当时是同意了,可是一回来就忘得一干二净,被个人取胜的欲望蒙住了眼睛。
工程眼看要竣工了。姜文洙和他的组员去树电杆,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困难。本来应该按规定距离刨好坑,把电杆埋得笔直,谁知往前埋了一阵,在一座山脚下,遇到一块大石头。只要把这块石头弄出来或是凿破,那么红旗是十拿九稳的。恰巧金基淳经过这里。
“这可得下点功夫。不是凿破,就得挖出来。”说罢,顺山路走了下去。
姜文洙见金基淳下了山,想了一阵,就避开石头,在旁边挖了个坑,埋上电杆。
这天评比时,姜文洙的小组连续获得了红旗。
晚上,姜文洙瞒着另外一个小组,率领自己小组的工人,拿着锹镐回到有大石头的地方。这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
姜文洙走在同志们前面。刚一走上丘陵,不禁大吃一惊。有一个人在有大石头的地方做什么。跑过去一看,出乎意料之外,竟然是金基淳。他冒着严寒,嘴里吐着白气,在用铁锹挖坑。拴在前后电杆上用做比试曲直和距离的长绳子左右摇曳,忽儿碰上他的胳膊,忽儿碰上锹柄。
姜文洙一阵心酸,异常感激。他真想当面向金基淳承认错误,但却忍住,一声没吭,走到他身边用锹挖起来。
“呼!”金基淳像打他一拳似地吐了一口气,伸了伸腰,“弄成这样子,还想夺红旗?良心上难道就不受责备?嗯?”
他的话简直像一声霹雳。姜文洙霎时感到呼吸阻塞汗流浃背。他还是头一次见金基淳说这样的话。
把那块不算太大的石头搬出来,埋正电杆之后,姜文洙才艰难地走到金基淳面前:“大叔,原谅我吧。”
金基淳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默默地坐在一边抽烟。
第二天,金基淳没作什么解释,就把两个小组合并成一个大组,跟从前一样。
姜文洙当然明白是什么缘故。后来,一想起这一段,脸就发红。
工作很顺利。在工厂开工前一天,大雪从下午起就纷纷地下个不停,到了黄昏时分,已经下得很厚,盖过了脚背。大家迫不得已,只好收拾收拾回到宿舍食堂。吃完晚饭,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屋去了,只剩下金基淳和姜文洙。金基淳坐到姜文洙旁边,沉重地说:
“雪这么大,怎么办?如果下一夜,明天就只能宣布没法架线啦。这样的话,工地工人们会怎样看待咱们电工?嗯?”
姜文洙早就估计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人们尽管都躺在暖洋洋的厚被子里,但在这大雪纷飞的夜晚,为了工程,恐怕没有一个能够阖眼,何况金基淳!他握了一辈子钳子,虽然上了年纪,却能够像松鼠一般在电杆上爬上爬下,他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在党面前所作的誓言。因此,他的心情很不平静。
姜文洙拉长耳朵听完他的话,便说:“您不必担心。便是下一夜大雪,能下多少?快回去睡吧。您瞧着吧,明天清早起来,保险没错儿!”
姜文洙一面豪迈地说着,一面抓住金基淳的胳膊把他拉起来。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嗓门过大,直担心金基淳会不会看出破绽。见他没有什么反应,这才放心。
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金基淳由于担心着工程,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屋里早已熄了灯,夜显得深沉而又安静。
突然,金基淳产生了某种预感,连忙摸到火柴,划了一下。借着微弱的火光扫视了一下宽大的屋子,他惊愕了。只有上了年纪的宋老头在炕头上呼呼地睡得人事不知,年青人却一个也不见了。他这才想起姜文洙白天的话说得有些不自然。
“我真糊涂,给青年人蒙在鼓里!”
青年人撇下老头子偷偷走了,金基淳挺生气。他连忙晃醒宋老头,穿上鞋子,踏着深可没膝的厚雪,一个劲地往前跑。转过山角的时候,金基淳忽然吃惊地停下了脚步。是风雪卷来了阵阵歌声。
勇敢前进,勇敢战斗,
打击敌人,消灭敌人!
抓紧我们的枪杆,
展开肉搏战,
我们是游击队员……
歌声冲破风雪,更加高亢嘹亮地涌到金基淳的胸前,仿佛在热烈地拥抱他。金基淳像给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推着跑了过去。他看到一些黑影子。原来青年人都在这里挖坑埋电杆。地上的电杆渐渐立直,歌声也合着风雪的节奏冲入云霄飘向四方。金基淳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庄严宏伟的夜晚,听到这样高亢嘹亮的歌声。他身不由己地和宋老头加入青年人的队伍,一面拉绳子一面尽情高歌。
金基淳和宋老头都尽量不暴露自己,这样足足干了一夜,浑身给汗水湿透,嗓子也嘶哑了。
直到天已大亮,秘密才被揭穿。人们既不惊奇也不抱怨,豪爽的笑声震荡着原野。
在总结这一工程的党组织会议上,金基淳介绍了他为什么介绍姜文洙入党,并且当场在入党介绍人保证书上不熟练地但却诚挚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散会以后谈心时,他嘱咐姜文洙道:
“你不要忘记那天晚上重新挖坑搬掉大石头和重新树起电杆的事!个人功名思想和个人得失之类的东西,会蒙住人的眼睛。就是说,应该搬开的石头,决不能留下。如今你已经是党员,我再三地嘱咐你这一点。”
姜文洙感到喉咙给什么卡住,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望着金基淳,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流下双颊。
“嗯,记得吗?”
姜文洙的心一阵剧痛,他用使人勉强能够听到的声音回答:
“是的,记得。”
“文洙!”金基淳的声音非常亲热。
“唔。”
“我常常想到那时的情况,也从来没有忘记我是你的入党介绍人。我一直为能够介绍你这样一个人入党而感到骄傲。”
金基淳的声音又变得严峻起来,冲击着姜文洙的心。
“你说为什么?因为我是一个党员!还因为我相信你,相信你为了咱们工人阶级,为了工人阶级的党,为了正义的事业,不怕赴汤蹈火。我也相信,当你违反党和革命的利益的时候,你会老老实实地,非常勇敢地承认错误并且改正。不过,听说最近你可不是这样啊。是吗?”
姜文洙被问得后背一凉到底。
“……”
“我到这儿来,为的就是这一点。听到你的情况,我不能无动于衷。我既然是你的入党介绍人,就应该对你负责。”
金基淳滔滔不绝地说着,无法抑止自己的激动,连声音都发抖了。
“可是你,把那天晚上挖出大石头,重新埋好电杆的事,已经完全忘在脑后了!你入党时我对你说的话,是不是也全忘了?所以,那块大石头又跑到你的脑子里来了。也就是说,你把你自己树起的电杆推倒了。是不?”
姜文洙猛然想起三年前那天晚上金基淳挖完坑把铁锹一插,伸了伸腰所发出的霹雳一般的话:
“良心上难道就不受责备?”
现在,自己的心情跟那时完全一样,仿佛挨了一铁锤,不由地呆呆地望着他。在黑暗之中,金基淳的两只眼睛仿佛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姜文洙感到这烈火已经烧到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不住地眨眼睛,肩头上下抖动,呼吸也急促起来。这真是一个困难的时刻。
驶向制造车间的卡车,从拐弯处射来的灯光照亮了他们,鸣着呜呜的喇叭声。就在这一刹那,金基淳那慈爱的母亲一般温暖疼爱的声音传进耳鼓,既像抚慰自己,又像拥抱自己。
“文洙!先前我到装料室看过。不应该把那块大石头留在你的脑袋里。你先回去吧。要像那天晚上一样,把碍事的大石头搬掉!”
金基淳慢慢转过身去,跳过一道沟,朝着通往装料室的门走去。
姜文洙看着一面给汽车让路一面渐渐走远的金基淳,不住地回味着他的话:
“要像那天晚上一样,把碍事的大石头搬掉!”
姜文洙想到自己的装料机方案,想到拆掉装料机的前前后后,忽然感到一阵羞耻,感到自己犯了罪,脸上火热;他又感到现在自己的心里像从前那时一样,有一股温暖的东西往上涌。一刹那,长时间以来盘踞在心头的疙瘩没有了。他只感到很难过,仿佛给抚育自己的亲爹丢了脸。可是现在,他丢下自己走了。姜文洙恨不得追上去向他请求宽恕,掏出心里的一切。
金基淳径直走进装料室,脱下棉袄放在工具箱上,换上工作服,走向拆卸了的装料机废料堆,动手搬运。没有搬上几趟,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金基淳却像投入一场艰苦的战斗,不屈不挠地干下去。
“大叔!”
金基淳正抱着传送斗往前走,听得哽咽的喊声,便停下来扭头朝旁边看去。
姜文洙兀立在台阶上,噙在两只眼睛里的泪水给明亮的电灯照得闪闪发光。
金基淳盯了姜文洙一阵,严峻的面孔渐渐变得温和了。
他微微一笑,用下颔指着墙角的废料堆,亲切地说:
“文洙!那不是大石头又是什么?快快搬掉,永远搬掉!”
说着,朝废料堆跑去。
“是!”
姜文洙像被春光融化了的冰块,噙在眼里的泪水哗哗地往下直流,但却响亮地一面答应着一面跑向废料堆。
金基淳紧张地干完活,洗了个澡,然后被制造车间党支部书记拉着同姜文洙一起到党委会去。他这才知道,工厂党委会今晚特地为他开了个欢迎会。金基淳很不过意。当制造车间党支部书记走进党委书记办公室去以后,金基淳便在过道上等候。这时,门突然吱地一声自己打开了,从门缝中传出党委书记宏亮的声音:
“……他虽然不属于我们这个党组织,但却是我们全体党员学习的榜样,也是我们党值得骄傲的一个党员。他对自己介绍入党的党员,是那样负责。我们也应该像他那样,对所有的党员负责。我们要成为热爱人民,热爱同志那样的党员和入党介绍人。当然,我们党委和制造车间党支部曾经尽力帮助过姜文洙同志,而姜文洙同志也不是没有考虑改正自己的错误。可是,今天我们开这样一个大会,是为了让我们大家学习他的榜样,并且向他表示感谢,感谢他教育了我们。我相信,只是这一点,就足以构成我们召开党委会议的理由。”
金基淳倾听着,感到又高兴又不好意思,像有一股清澈而又温暖的泉水涌上心头,不由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当制造车间的党支部书记回头来迎他时,他便和姜文洙一起走进党委书记办公室……
×××
第二天,金基淳在党委书记、党委委员们和制造车间党支部书记以及姜文洙的欢送下,乘早车离开了这里。他觉得,回去的八百里旅程,哪怕再远一倍也是愉快的。
(陶冰蔚节译自1961年6月9日朝鲜《文学新闻》)(附图片)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