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9月1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石匠
何为
我们踏上朝阳溶溶的大道,到定海北门外的普慈寺山麓去游览。山上石杵丁咚,石匠敲凿石头的声音在山顶发出清脆的回响。我的同伴突然转过头来问我:
“你还记得那个沉默的石匠吗?”
我多少还记得一点,那可是已经多年以前的事了。
不知道从哪年起,石匠就在这个地方的山坳里住下来。他拿了几十年的锤子和凿子,从坚硬如铁的岩石上打出一只石臼、一座石磨或是一块石碣。在匠人出色的手艺下,没有生命的石块都变成了一件一件有用的器具,散布在广大的人民生活中间。自然没有人会因此想起某一个石匠,在那些简单的石器用具上,从来不可能找到某个石匠的姓氏。然而当人们使用着石匠生产的工具来磨米磨面榨油,或是在道旁竖起一块小小的里程碑,石匠的劳动就无往不在。
我还记得那个石匠不只善于制作最普通的日常用具,给人们的生活上和生产上带来了不少有益的东西,尤其擅长精工细雕地在成块的原石上刻出石狮子。那些石狮子大小不一,神态各异,却无不栩栩如生。譬如蹲在石桥的石栏上那几头天真无邪、稚气可掬的小石狮,守卫在宅第门外昂首瞪眼张牙舞爪的大石狮,都是通过石匠那双粗糙多茧的大手创造出来的。行人看见这些独具匠心的石雕,不由自主要伸手去抚摩一下,感到欣赏的喜悦和愉快,却很少有人想起匠人为此耗尽了生命中最好的岁月。
那石匠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普通劳动者。他默默地成天劳作不息。不知是因为朝朝暮暮和岩石相对的缘故,还是由于日复一日过于辛劳所致,石匠本人就像他手里的石头一样沉默。啊,真的,石匠的工作就是一锤一凿不断地在石块上劳动,说话有什么用呢?那丁东的凿石声岂不是他的语言吗?而且虽说他是个沉默的人,有时候他会对自己突然大声地骂了出来,或者低声温柔地咕噜着像是和石头谈心。在没有人知道的深山野坳里,石匠的大半生岁月倾注在冷冷的石块上。他的全部思想感情,甚至他的生命,都消磨在这种单调的、寂寞的、无尽的劳动里,就像解放前无数手艺绝伦的匠人一样,听凭在风雨飘摇中自生自灭……。
我所知道的这个石匠的身世仅止于此。然而关于他的一切并没有结束,甚至还只是刚刚开始。
“他的生命仿佛还只是刚刚开始,虽说他大概已有六十多了。”我的同伴若有所思地说。
我们在幼树成林的苗圃里穿行而过。这里是海滨城市绿化的源泉。千万棵嫩绿的树苗密密层层排列成行,连成一片鲜亮的葱绿色,在夏日的晴空下迎风摇曳,远远看去宛如一座绿色的岛屿。在众多的小树苗中间夹杂着几棵参天白杨,若干株苍松古柏。相形之下,小树显得更年青,弥漫着青春气息,而老树则巍然屹立,更加显出旺盛的生命力。
接着我的同伴又告诉我关于石匠的故事:
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十周年期间,全国各地集中了一支庞大的建筑队伍。在钳工、焊工、铆工、木工、泥工、电工和油漆工等等不同工种的行列里,有一些很特别的工种,其中之一就是石匠。那都是一些有很高手艺的老工人,党重视他们在长年累月中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在那些一向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发现了他们。
我们的老石匠就这样当上了一名尖兵。他从山区里站了起来,生平第一次离开乡土,从南到北,从上海到北京,从长江到黄河,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那几年,在我们的首都像雨后春笋一样矗起了许多闻名全国乃至国外的高层建筑物,在那些以飞跃的速度盖起来的辉煌的社会主义大厦中间,人们可以看到老石匠的全部智慧和创造,哪怕只是一件小小的石刻雕饰,都是社会主义建设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
“人民大会堂落成的时候,接待第一批入内开会的一万个人,就是那些用自己的双手建造大厦的工人。老石匠也是其中的一个。”我的同伴微笑着又加上一句,说完了就引领我拾级登山。
山上的扩音机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丁咚的凿石声通过大喇叭突然扩大了好几倍,回声四起,成为遍布普慈寺山麓的一种奇异的音乐。这时候我才知道山上有一处石匠的工地,为了纪念解放舟山群岛而牺牲的烈士陵园的建筑工程快近收尾。还没有到山巅,极目所见全是巨大的花岗石和大理石。大批石匠在山上筑陵的身影隐约在望。
快到山巅上,有一块开阔的平地,这就是以前的净慈寺旧址。背后群山环峙,连绵不绝的山峦形成绿色的屏障。山前面南向阳,远处天际时隐时现闪烁着大海的波光。登高远眺,山下幼树群集的苗圃和一座小小的蓄水池俱在眼前。山腰里有一座十分显目的朱漆茶亭,从山下直达山上的公路就横卧在它旁边,有如一条蜿蜒而来的白色山涧盘绕着山坡。到处都是花坛和草坪。蓝天绿树,凝碧晴翠,这座山本身就是一个整洁美丽的大花园。
这真是一个有着看不完胜景的好地方,就在这里,建成了一座庄严巨大的烈士陵墓。墓前宽阔的石壁上,石匠们正在精心雕刻着1950年5月解放舟山战役中英勇牺牲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们那一页不朽的历史。密密麻麻的细字,字里行间涌现出无数英雄事迹。许多石匠们正在陵园前做最后的修饰工作。
阳光下,一个头戴宽边竹笠的老石匠跨着大步远远向我们走来。
我的同伴挨着我低声说:
“你还认识那个老石匠吗?去年他从外面回来后立即投入这里的建陵工作。如果你想跟他谈谈,不用担心他有多么沉默,这位老匠人如今比谁都有更多的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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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怎样对待师傅
梁力
你和小李都已在技术上进步不小,应当祝贺。不过,你说小李有点瞧不起自己的师傅了,我看这就不对了。
一个人,从小到大,从少到老,能够不断学到许多东西,固然个人的刻苦自学是最主要的因素,但是,父母、师傅的教导,同志、朋友的帮助,难道可以缺少吗?要经常得到前辈们和同志们的教诲和指导,就必须谦虚谨慎,对人尊重,对领我们进知识技能之门的师傅,自然应当尊重。
最近我看到一个水泵厂一份材料,说有的青年工人同志进厂两三年后,以为自己的技术差不多了,因而就不尊敬师傅了,生产上有时也不大听从师傅的指挥。小李有没有到这种程度,你信中没有说。不过,这种想法和作法,都是不好的。我想,一个人,如果能充分利用各种有利条件,努力学习,在许多方面可以赶上并且超过师傅,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就是说,学生可以赶上先生,后辈可以超过前辈。青年同志也应当有这样的志气。但是,赶上并超过师傅,这并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一般说,后辈总是在前辈经验的基础上前进的。特别是在今天,有党的正确领导,有这样好的工作学习条件,难道后辈不应当赶上并超过前辈吗?如果要骄傲的话,应当骄傲的是我们有这样好的条件,而不应当个人骄傲。一骄傲,如何还能再进步呢?
后辈可以超过先辈,学徒可以赶上师傅,但前辈仍然是前辈,师傅仍然是师傅。不能因为赶上和超过了,就对他们也不尊重了。要知道,师傅是曾经为我们耗过心血,费过口舌,花过时间的;即使从这一点上说,师傅也是有功劳的,是永远不应该忘记的。何况师傅的教导,很多是自己继续前进的基础和阶梯,是永远要记取的;师傅的优点,也永远是值得学习的。
其实,对师傅也不尊重的同志,并不是真的已经和师傅差不多,而恰恰说明他还差得很多。俗话说,“一瓶不响,半瓶圪当”,真正有本领的人,才是最虚心的人;而愈觉得自己差不多的人,实际上最没有本领。前面我们提到的那个水泵厂就有实例:开始,有些青年工人不是以为自己的技术差不多了吗?可是,通过操作鉴定,还有一些人的操作技术不合格,有的人工作上手忙脚乱,很多活都干不来。通过技术鉴定,不少原来有自满思想的同志自动做了检查,虚心向老师傅请教;老工人见他们有了转变,也主动地把技术教给他们。这也说明,自己愈是虚心,愈承认自己不行,才愈能向别人学习,也才愈能得到别人的帮助。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毛主席给徐老的一封信来。毛泽东同志对于曾经教导过他的徐特立同志,一直是很尊敬的。1937年,毛主席在给徐老的一封信中,一开头就说:你是我二十年前的先生,你现在仍然是我的先生,你将来必定还是我的先生。徐老有许多高贵的品质值得我们永远学习;毛主席这种对人尊重,虚心向徐老学习的精神,也是他所以伟大的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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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沙漠考察队员日记

丰富多彩的沙漠生活
郑新生
野外工作快要结束了。说实在的,我们真不愿意离开这块沙漠中新开垦的富饶美丽的土地。虽然在这儿仅仅生活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可是对它却产生了浓厚的感情;热情的老乡,金黄色的麦穗,玉龙喀什大河……都使我们留恋不舍。
我们和维吾尔族老乡生活在一起,劳动在一起,他们那勤劳、勇敢、待人诚恳等憨厚品质,深深地激励着我们。我们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沙漠荒地的夜晚,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凉爽宜人。这时老乡们挤满了我们的草房,“塔马侠”(谈心)变成我们每天生活的一部分了。半通不通的维语夹杂着简单的汉话再配搭上手势,居然使我们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我们为他们治病,他们称我们是“雅克西的特黑吐”(好的医生),因此一有病就找到我们这儿来了,天晓得我们哪里是什么医生哩!当我们要离开的消息传开了以后,老乡们都有些留恋不舍,临走的那天,几乎全管理区的社员都来为我们送行,握手握了一次又一次。
做饭,这是我们考察队员野外工作中的一件大事。过去我们在食堂吃现成饭,现在要我们自己作饭,笑话出来了,擀面不会擀,作雪花汤结果作成了浆糊。现在我们学会了作面片、雪花汤、八宝饭、饺子、饼等。由于我们水土组八个人来自黑龙江、上海、北京、江苏、
四川、河南、山东、浙江八个不同的省市,因此在我们的“野外餐厅”里也就花样翻新,口味多种多样了。
党的大办农业方针,“扩大绿洲,征服塔里木”的口号,时刻鼓舞着我们这些年轻人向困难作斗争,向风沙作斗争;不断地克服困难,不断地前进。生活是艰苦的,但我们决心要用我们青春的声音,唤醒这沉睡的瀚海。这就是我们的动力。因而生活是愉快的、丰富多彩的。5月11日,我们在完成了玉龙喀什河的考察工作以后就进入了哈拉喀什河流域,当汽车经过“阿拉尔共”(孤岛的意思)的时候,突然有人说:“渠里鱼很多。”“有鱼?!”司机小高顿时停车休息一下。我们十来个人,有的加工鱼钩,有的钓鱼,有的拣鱼,有的破鱼肚,马上一个“渔业综合加工厂”就成立起来了。大家都为捉到一条鱼而感到喜悦,不到一小时就装满了一脸盆,吃了一顿丰美的晚餐。
傍晚,一天的工作结束了,我们来到河边,有的洗衣服,有的洗澡。夜晚,常常从我们的草房里传出了动人的歌声,小黄的口琴,小周的笛子,还夹杂着同志们的舞蹈、唱腔,真像个小小的俱乐部。
三个月的时间,我们几乎跑遍了玉、哈二河的主要荒地,在这片沙漠之中到处都有我们的足迹,在茫茫的沙海,在绿色的田野,同志们放声歌唱,歌唱祖国,歌唱我们亲爱的党,歌唱这富饶美丽的土地,歌唱着塔克拉玛干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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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访书见闻录

明代的弹词
解放以来,我在苏州古旧书店,曾经络续看到乾隆年间刊本、抄本弹词一百多种,其中有康熙五十年(1711)年刊本《刘成美》,扉页上并标“古本”,序中说是根据古本修改的。但是明刊本弹词终未发现。翻阅研究弹词的文章,也只提到杨升庵的《二十一史弹词》,明代民间流传的弹词,没有一篇文章提到过。这一次在上海图书馆,却从《醉月缘》传奇中找到了明代的弹词。
《醉月缘》是崇祯癸未(1643)年刻本,作者薛旦,苏州人,是一位著名的戏剧作家。《醉月缘》中第九折《弹词》,给我们研究明代弹词提供了可贵的资料。现在先摘抄下来:
(净扮瞎婆子背琵琶上、杂扮老儿扶介。)
净:△自家叫做瞎老婆,背了琵琶慢慢波,路上怕逢恶狗叫,进门极怪门槛多。……
小旦:有一个弹词女先生来了,你可唤他一声。
老旦:女先生过来!
净:来了来了(作进见小旦)
小旦:你会唱甚么?
净:我会唱《朱舍记》、《何文秀》、《刘孝文》、《朱买臣》、《徐君美》、《小秦王》、《王昭君》、《韩夫人》、《孟姜女》、《祝英台》。
小旦:通旧得紧,有甚么新闻事,唱来我听。
净:有有有,近日杭州城里,有一桩新闻事,叫做《薄命小青词》,我唱与你听何如?
小旦:愿闻。
净:(作弹唱介)
自从盘古分天下,三王五帝夺乾坤,过了汉唐并元宋,大明一统到如今。风调雨顺年丰熟,国泰民安莫比伦,看了万般花世界,杭州城内出新闻。有个天生女绝色,生长扬州叫小青,琴棋诗画般般会,刺凤描龙件件能。年方二八多娇媚,嫁与杭州冯姓人。冯家官人真俗子,大娘凶悍忒无情。一到家中多受苦,千般打骂怎安身?见了二官多可厌,声声只叫眼中钉。
小旦:可惜!可惜!嫁夫不着了。(净又唱)
迁到孤山别业住,凄凄冷冷去安身。小青忽然得一梦,落花片片水中行。小青自分多不好,闷闷昏昏病儿侵。看看粒米俱难咽,恹恹一息过光阴。虽然病体多憔悴,不作蓬头垢面人。忽然一日浓妆起,簪花对镜画真形。自把红颜来比看,分明就是画中人,画毕一声长叹息,放声大哭失三魂。呕血一升气已绝,化作南柯一梦人。冯二官人忙来到,放声哭倒在埃尘。急将真容来藏过,仅留诗稿数篇存。可怜绝代能文女,浑如水中幻泡梦中身!其词曰:文姬远嫁昭君墓,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抽身快,单单别别清凉界。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拈双裙带。
小旦:好词!好词!将银一钱赏他去。
老旦:唱这样没收成的事!
净:妈妈,你不晓得世间有好收成的,有得几个哩!
这段《弹词》中,写明唱弹词的是一位眼睛瞎的女艺人,她没有固定的演唱场地,沿门卖艺,谁家想听,就可叫唤。她唱的时候,手弹琵琶伴奏,是独唱,没有搭挡,只有唱,没有说白。她不但会唱很多旧的,而且会唱新闻(听的人也想听新的)。她的生活没有保障,由叫她唱的人随便给钱。她怕恶狗叫、怕进地主家一座座大门的门槛。那些由父母主婚的小姐,最喜欢听,最受感动,因为小姐终想跳出买卖婚姻的火坑,而又要被葬身火坑中,所以弹词演唱小姐私托终身和“嫁夫不着”的故事最多。
这位艺人所唱的《薄命小青词》,小青姓冯,实有其人,她确是被买卖婚姻葬送了生命。戏曲有《孤山梦词》,小说有《小青传》。这篇《小青弹词》,疑是当时弹词艺人的创作,但经过戏剧作家薛旦的加工。
这位艺人会唱的旧弹词:《朱舍记》、《刘孝文》、《徐君美》、《小秦王》、《王昭君》、《韩夫人》,已经失传。《何文秀》、《孟姜女》、《祝英台》,有清代乾、嘉时刊本,但已经删改。这个明代弹词的目录,给我们说明,当时弹词广泛流传,作品很多,这位艺人所报节目,当然是很少。而且这些弹词,都是“旧得紧”,可见早就流传民间,至少比杨升庵的《二十一史弹词》要早。
《薄命小青词》的演唱,得到小姐的好评,但是女仆人——老旦,却不愿意听这“没收成的事”,弹词艺人说:“你不晓得世间有好收成的,有得几个哩!”这道出生活在封建社会受压迫的女人的共同痛苦。小姐当然是同情小青,受了感动,女仆人——老旦其实也受感动了,正是因为受了感动所以表示不愿听这“没收成的事”。其实女艺人、小姐、女仆人,都是一个思想,希望女人能过美满的、自由的不受压迫的生活。三个人胸中,都跳动着一颗不满封建社会制度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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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松(中国画)
 刘子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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