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12月3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冲绳
  〔日本〕霜多正次
  一
“喂,老婆子,吃饭吧。”
老爷爷一只手拄着锹[qiāo]把儿,直了直他弯曲的腰,一只手摘下了绑在头上的美军发给的厚毛巾,用它来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珠,眯缝起眼睛,四边瞧了瞧他那一反①左右的白薯地。他站的地方,翻起来的赭[zhě]土深深地埋过了他的两只脚。在他的右手大约三分之一的土地,是一堆堆的坚硬的赭土块,在他的左手那边,大约三分之二的土地上,原本是翠绿绿的白薯叶子,在6月的骄阳里,已经有点枯焦了。
老婆婆蹲在老爷爷的身旁,把掘出来的白薯装进美军用的砂囊里去。她只是翻起眼皮,略微瞧了瞧老爷爷那弯曲的腰,什么也没有回答。她想:不是连十一点都还没有到吗?这一阵子,老爷爷干起活来简直没劲啦,在三四年以前,至不济在那次战争开始以前,并不像这样的啊。就是后来,独生子蒲一被抓去当防卫队的时候,至少在精气神儿上,老头儿决没有输给三十六岁的儿子哪。可是到了最近,他干起活来,比老婆婆还没劲。
“该吃饭啦!”老爷爷不顾那继续埋头干活的老婆婆,他不断地捶着他那弯曲的腰板子,自己一个人走开了。他穿着美军的绿色衬衫和裤子,又肥又大,只好把袖口和裤角高高地挽起,样子难看极了。老婆婆也穿着和老爷爷一样的服装,只是把裤子改制成裙子穿着。这就是战后失掉了一切的、冲绳岛上的居民们唯一的服装了。
老婆婆把白薯全都装进砂囊以后,已经比老爷爷迟了老半天,这才好不容易地抬起身来,追赶老爷爷去了。
离这儿大约有一百米远,原本有一条宽阔的“国道”②,在道路两旁,栽着松树的防风林。这些沿着海岸线连绵不断的成排的松树,由于战争,现在几乎连影儿都没有了。就在这条道路上,盖有一座铺着稻草顶的、大约有一叠③大小的蔽荫的小棚子。
老爷爷和老婆婆在这蔽荫的小棚子里并排地坐下来,开始吃午饭。两个人把白薯尖儿蘸[zhàn]上点盐,一边用日军使用过的水筒润了一下喉咙,老两口儿默默地一声不响,只是咕容咕容地动着他们那满是皱纹的下颔[hàn]。
老两口儿背着海坐着。在他们面前,沿着低低的丘陵,是一片片小块的白薯地。现在看来,大体上总算是恢复了战前耕地的样子,可是这里边包藏着从美军收容所释放回来的村民们三年间的多少千辛万苦啊!假如不信,可以看看那左一堆右一堆生满了赤锈的铁堆。在毁损了的坦克、载重车、吉普车的旁边,敌军我军遗弃的子弹壳、罐头盒、汽油桶等废品,已经和白骨同时归置了起来,在地里堆成了一座一座的小山。但是对老爷爷和老婆婆来说,那令人怀念的战前村子里的和平景象与当前景象的区别,并不是那废钢铁堆成的小山,也不是蜿蜒在山腰里的宽阔的军用道路,在这条道路上,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汽车,像穿梭一样的飞驰着。唯一的区别乃是一眼望到底,村子里再也见不到一棵像样的树了。在早年,现在老两口儿所坐的地方,不但有着茂密的海岸防风林,而且在耕地里,到处都有一些小的灌木丛和林子。在村子里,还有那枝叶纷披的多年老榕树和朴树,遮蔽农民的房屋,不使它受那火辣辣的太阳曝[pù]晒。但是这些树,现在再也见不到踪影了。从这里望去,就连聚集在军用道路对面小村子的低矮的屋顶,也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些矮小的房屋,大部分仍在维持着帐篷的状态,其中点缀着寥寥可数的几座用茅草盖顶的木造小屋。连同这个小村子,这一带的丘陵,到处显露着寸草不生的、光秃秃的赭土。
还有,在老爷爷的背后,以海岸的岩礁石为屏障,那些成行成列的白色龟背形的坟墓,大部分也都遭到了炮弹的损坏,又没人修理,往日壮丽的光景,是再也见不到了。
但是,老爷爷和老奶奶不可能老是为村子的荒废光景唉声叹气。老两口儿默默地嚼着白薯,在他们满是皱纹的黝[yǒu]黑脸上,深深地刻印着生活上的朝朝暮暮的苦辛。
“孙太郎这老狗,”老爷爷一边咕容咕容地嚼着白薯,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杀千刀的,真不知他的贪心会有多大呀!”
“孙太郎可厉害啦,反正他不会这样就完的呀。”老奶奶不看老爷爷,眼睛凝视着自己伸出去的脚尖儿,无限忧虑似地小声说。
“管它完不完呢,这个老王八蛋,如果还是蛮不讲理,上民政府也好,上哪儿也好,我一定要去告他一状!”
老奶奶半天没言语,然后叹了一口气说:“要知道,孙太郎和渡嘉敷勾搭到一块去啦!”
午前的天气热得像火烧一样,周围的景色也像死一般的沉闷,从飞机场不断传来大地都为之震动的隆隆声。虽然他们现在都习以为常了,但有时一下子还会注意到这个声音,于是就像理出一条线索似地,立刻联系起三年前的往事来了。
“听说孙太郎家的浩介——”老奶奶沉默了一会说:“最近很发财呢。”
“浩介?就是他家那个开载重车的大儿子吗?”
“是呀,听说他这阵子不开车啦,在那霸开了一家什么卖机械工具的铺子哪,又说他开的铺子专门收购那些从各处偷来的汽车的重要零件,然后卖出去,听说买卖兴旺极啦。”
“唔!”老爷爷好像感慨似地长出了口气,盯了老奶奶一眼。“他干得出!”
接着他狠狠地说了句:“爷儿俩都他妈的不干人事儿!”就猛咕叮地站了起来。随后,他沿着那两旁曾经长过松树的田间道路,这里张张那里望望地来回走着。有时候朝着海岸站着,有时朝着土冈子站着。好像在用肉眼测量什么。
老奶奶摇了摇头,心想:“又来啦!”她开始收拾那吃得满地都是的白薯皮。
“喂,老婆子,没错,准是这儿。”老爷爷钻进道旁的草丛里向老奶奶喊道。但是老奶奶没有理他。在这三年里,老爷爷梦魂里也在思索着那棵松树的位置。美国军舰的大炮一下子把那棵松树连根炸掉了,再也找不到踪迹。村子里没有人不记得那棵又大又粗、在树根的地方有一个人都可以钻进去的大空洞的松树。同时村子里没有人不知道老爷爷的地界,就是以这个老松为起点,垂直地延伸到道路上去的。但是,由于这个最要紧的松树的位置再也无法辨认,结果老爷爷的土地,足足有六尺宽的一条地,被孙太郎侵占去了。
原本是赶马车的孙太郎,趁着战败当时的混乱,把扔得到处都是的美军的汽油和埋在地下的食粮、被服弄到自己手里,变成了所谓的
“战利品”暴发户,同时趁势又笼络了村长和农地调整委员,侵吞了老爷爷的三十坪④土地。当然喽,在土地登记已经荡然无可查考的情况下,老爷爷只好忍气吞声地承受下来,为了这事,三年间,老爷爷心里一直深深地埋藏着一股怨气。
可是,贪心不足的孙太郎,最近又开始蚕食老爷爷的地界。照规矩说,在地里的四个角落埋上桩子,由这四个角连成的直线,当然就是地界,可是孙太郎搞来搞去,把直线给弄成弓形的了。老爷爷忍无可忍,今天早晨在刨白薯之前没有通知对方就把弓背部分给铲直了。不管怎样想,孙太郎是决不会一声不响就拉倒的。但是不管他搞什么样的毒辣报复,老爷爷下定决心,决不让步。不但这样,三年前的屈辱,一下子又涌上了心头。他想,无论如何,也要利用这个机会,把失掉的三十坪土地弄回来。他为了搞清楚松树的位置,正在进行无用的肉眼测量。凑巧,邻村的一个叫做牛吉的贫农这时从这里路过,于是老爷爷话匣子可就打开了。
“你站到这儿看一下,怎么样,正对面不是可以看到伊耶树吗?对不对?这回转过来朝这边,正面可以看到普桑奇树吧!这回转过这边来,怎样,看见什么啦?正对面看见什么啦?看见灯台了吧!是不是?就是这儿呀,我总是从这里看的哩。可是,你现在看看,看看我的地在哪里——”
牛吉流露着惶惑的表情,但还是按着老爷爷的吩咐转来转去地看了一阵,最后他同情地说:
“蒲五郎老大爷,你现在提这个又有啥用呀,反正咱们穷人的主张一向是不管用的啊。”
“你说什么?!”老爷爷好像责怪似地往后缩了一下身子,但是掩饰不住被人家道破弱点后那种神不守舍的神情。
“有一件要紧的消息,老大爷!”牛吉突然严肃起来,在老爷爷的耳旁小声地说:“大家在传说着,真的假的我可不敢说,听说人家让咱村全搬走哪。”
“全搬走?”老爷爷并未当真,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
“听说,在这个村子要盖美国兵的宿舍呢。”
老爷爷老半天呆呆地瞧着牛吉的脸,忽然他像傻瓜似的大喊了一声:“胡扯!”
老爷爷嘴角喷着唾沫星儿。他是不能相信这种无影无踪的谣言的。对他来讲,应该说松树是当前最切身的问题。当牛吉和呆在小棚子里的老婆婆谈论着什么的时候,他仍旧不停地在村路转来转去,嘴里不断地嘟囔着。
  二
老爷爷和老婆婆住的帐篷里,没有一件可以称得上是家具的东西。在那大约有六叠大小的屋子深处,放着一个印有外国字的大个的空纸盒子。那上边摆着一座临时作起来的佛龛[kān],佛龛里放着在战乱时和老爷爷老婆婆形影相随的祖先牌位,还有那在战争中死掉的儿子、儿媳妇、孙女等人的新请人做成的牌位。老爷爷和老婆婆每天清早一起来,总是先在佛龛前烧一柱香,然后在吃早饭前的一个小时里,一直地祷告着。老爷爷和老婆婆用这种向祖先默祷、申诉自己的种种苦楚的办法,勉强地唤起当天活下去的力量。
今天早晨,老两口儿仍然蹲在佛龛前不断地顶礼膜拜。牛吉带来的谣传,现在已经变成了命令,震撼了整个村子。孙太郎关于地界的事,任什么也没有提。就以老爷爷来说,现在也顾不到这些事儿了。村子里有一些人早已认命了,开始各按指定的邻村迁移。但是老爷爷和老婆婆认为不管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决心不离开这祖辈相传的土地。如果只是自己被赶出村子,那还好说,可是现在连祖宗魂灵安息的坟墓都要丢掉,这对老爷爷和老婆婆来说是决不能忍受的。
老两口儿认识不少具有同样心理的老人们,他们互相激烈地倾诉着不满。他们牢牢地相信这种可怕的不幸,祖宗在天之灵是一定不会袖手不管的。
就在这个当儿,村长渡嘉敷龟助和区长与那霸清德来了。
区长招呼着正背着门蹲[dūn]在佛龛前祈祷的老两口儿。但是老爷爷和老婆婆什么也没回答,仿佛一点也没注意到门口有人来了似的。
区长喊了两三次老爷爷的名子,老爷爷不但没有回答,而且连身子都没有欠一下。区长和村长在门口小声地商议了一会儿,然后脱掉了鞋子,进到帐篷里来了。
“你没听见吗?”区长把手放在老爷爷的肩上,用锐利的目光瞧着老爷爷。
老爷爷以一种故做不懂的表情,抬头看着进来的两个人。“你们找我有啥事吗?”
“我说,你们老两口儿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呀?村里人,已经全都搬光啦。”
老爷爷和老婆婆彼此看了看,一声不响。他们知道村里的人是不会全都搬光的,只有一部分人受了这两个坏家伙的恐吓,哭哭啼啼地被零星地逼走了。
“你们到底打算怎样?”
“我们是本村的人,我们不能离开这个村子呀!”
区长脸上微微地浮起一丝冷笑,从老爷爷的头顶上,向村长递了个眼色。
村长点了点头,弯下腰来和蔼地说道:“蒲五郎老大爷,谁都不愿从自己长大的村子给撵[niǎn]出去呀,何况像老大爷这样住久了的人,更不必说啦。可是,这是命令嘛,对不对?这是美国人的命令呀!”
老爷爷用憎恶的眼光抬头瞧了瞧村长。他不喜欢这个由美军任命的村长,这个家伙是从夏威夷回来的,既没有学问,又没有固定的职业,游手好闲,仗着自己会几句英国话,笼络住美国佬,居然当起了村长。战后,当重新调整打乱了的土地区划时,老爷爷吃了大亏,从此以后,对于这个家伙的所做所为,没有一件能让老爷爷看得上眼。无论在给美军出工方面,在食粮配给方面,这个家伙总是胡搞名堂,专门利用美国佬的力量来压制村子里的老百姓。就拿这回事儿来说,他到底给村里的人尽到了什么责任啦?
“你一开口总是命令,命令,总不该不和我们商量,就先抬出命令来吧。”
“商量?”村长好像听见一件新鲜事似的说:“那么你——难道你会认为美国人会和我们商量吗?这是占领军的命令呀!”
“管它什么命令,反正我们不想听!”老爷爷愤愤地说。
村长受到老爷爷的气势的威压,腆[tiǎn]了腆肚子,稍微沉默了一下。“原来你不想服从美军的命令哩!”他仿佛端正了一下身体,然后宣告说:“好吧,既然那样,我午前立刻打发小伙子们来把帐篷拆掉收回去,以后的事,你自己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从明天起,这儿就要动工啦。”他气势汹汹地走出屋子去了。
在门口,区长一边在穿那美军的大皮靴,一边回过头来说:“蒲五郎老大爷,你们这次疏散的地方是K村的马场,好多人都已经搬去了,你也别总在这儿泡蘑菇啦,还是早搬对你有好处!”
老爷爷没有作答。他和老婆婆连头都没有回。不久,皮靴的声音消失在远处了,老两口这才互相看了看,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到底怎么办呀?
老两口不知今后怎么做才好。只是,三年前的记忆,不断往复在他们的心中。那时,也和现在一样,有过疏散的命令。但是那次,有的人远渡大海,跑到九州去,大多数的人都疏散到国头方面去了。老爷爷和老婆婆直到最后,也没有离开这块土地。他们想:如果死,就死在这祖宗坟墓之地,这倒是甘心情愿的。同时,那时虽说是强迫疏散,但留在村子里的人可真不少呢。
那时,恰赶上老爷爷的儿子蒲一被召集去当了防卫队员,儿媳妇和六岁的孙女不愿意疏散到人生地疏的地方去,结果和老爷爷老婆婆一起留了下来。但是等到战火真的波及到村子来的时候,村子里的年轻媳妇们都躲到邻村的一个很大的天然洞窟里去了。老爷爷和老婆婆抱着祖宗牌位藏到自己家里的坟地里。老爷爷的家道虽然现在没落了,要按以前说,在村子里也还是数得着的老农户呢。所以他家的坟地,比起当时还没有被烧掉的住房来,花的钱还要多,占地足足有五十坪,相当阔气哩。坟里边有八叠大的一个洞窟做灵堂,在灵堂的深处筑了个三层圣坛,在圣坛上安置了祖先的九个骨瓮[wèng]。在靠前边的地方,放着还没有来得及拣骨殖的孙儿的小棺材。老爷爷和老婆婆蹲在墓地里和这些静悄悄地躺着的祖先们一起,躲避着炮火。老爷爷这样躲着,就再也不管外边那些震天动地的炮声了。仿佛觉得就这样死去,也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了。
但是这种平安没有继续多久,就为闯进来的几名气急败坏的日本兵打破了。他们把哭着喊着的老爷爷和老婆婆,连同骨瓮和棺材,一齐扔到坟外。当时老两口对这些野蛮的日本兵的憎恶,就是到了现在,仍然记忆犹新哩。
在坟外,敌人和我军的炮火,交织地吼叫着,火药和砂尘满天飞扬,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老爷爷和老婆婆受到日本兵的责骂,把骨瓮移在坟旁长得非常茂密的阿檀树丛里,老两口儿好像用自己的身体遮护一样,足足地守护了两天。后来,炮弹打中了坟墓的一角,日本兵逃走了。老爷爷和老婆婆又把骨瓮和棺材挪[nuó]回到场了半边的坟墓里,人也蹲在那里,直到被美军俘获。
在美军俘虏营里,老爷爷和老婆婆才知道逃到邻村洞窟里去的儿媳妇和小孙女,也是被日本兵从洞窟里给撵了出来,走投无路,结果给飞机炸死了。过了好久之后,又知道儿子也在战斗中被打死了。以后,老两口儿始终没有能找到这三个人的骨殖,只好从推想他们死去的地方,拿回几撮[cuō]土,供养起来。现在,失去了亲人的老两口儿,唯一的意愿,就是把坟墓照原样子修理起来,把三个人的亡魂认真地祭祀一番,这就是现在孤零零的老两口儿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但是就是这个坟地和祖宗留下来的房子,还有那一点点的土地,现在也要一股脑儿被夺掉喽。老两口怎样也不能设想这里的一切都将用推土机推倒轧碎,在这里将出现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呢。
  三
但是,最后老爷爷还是从村子里给赶出来了。老两口儿只好用块破布将饭盒和牌位包起来,逃到指定的疏散地点去。既没有出地价,也没有迁移费,整个村子算是给白撵出来了。老爷爷的疏散地点是邻村的放牧场,草原上长着细长的牧草。就在这里,老两口儿的那原来破了边儿的旧帐篷,又支架起来了。同时有十四五家是从一个村子来的,现在紧挨紧地连成了一片。
老爷爷和老婆婆,首先要做的是怎样迁移坟墓和保管这九个骨瓮。想要搞起一个新的像样的坟墓,是既没有财力,也没有土地,所以只能像同村的人一样,在这次疏散时新领到的一小块坟地上,仓促地掘了一个土穴来代替坟墓。这个坟,是一个像防空洞式的横穴,挖在那伐掉小森林的斜坡上。这和过去用石料和水泥建造起来的坟墓相比,简直不配说是坟墓了。他们在过去三年里,房子被毁了,一直住在一个八尺见方的帐篷里,勉强活了过来,但是这次的没落,给了老两口儿最后一次的致命打击。他们什么也不想干,而且实际也没有可干的,整天整天一味昏沉沉地躺着,他们只领配给的有限口粮,所以也只好躺着不动哩。
夏天的炎热太阳,透过薄薄的帐篷顶,照射进来,屋里闷热得很。男人们大都受美军雇佣,去平毁那原本是自己的、而现在被人夺去了的村庄。所以在白天,留在帐篷里的,只有女人、孩子和老人。从那些用生锈的洋铁皮和破木板拼凑起来的、像猪舍一般的房屋里,不时传出来孩子们的哭泣声和女人们责骂孩子的尖锐的喊叫声。老爷爷和老婆婆虽是躺在那里,仍然浑身是汗,但他们不想擦,他们想的是这三年来受的罪,简直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你这个吃闲饭的东西!真难为你有脸空着两只手回来呀!”
老两口子在迷迷糊糊躺着的时候,常常可以听到邻近的帐篷里古波津奈惠的歇斯底里般的喊声。
被责骂的是古波津奈惠的大儿子喜市。由于学校还没有正式开课,喜市的母亲,叫喜市每天一定要从三里外的美军剩饭堆积场,捡回吃剩的面包和罐头。他今年已经十二岁了,比起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来,多少有点痴呆,动作也迟钝,所以什么也没能捡回来。奈惠常常骂喜市:“已经十二岁啦,如果你是个机灵的孩子,早就可以从美军仓库弄点什么香烟和罐头的啦。”老爷爷感到在奈惠的语气里,有着过去一向所没有过的激越的调子。奈惠在这次战争中失去了丈夫,一个人抚养着喜市和一个七岁的女儿。过去一段时期,村子里的人在背地里时常谈论说:真难为她一直刚强地劳动过来啦。但是自从没收了她那不到两反的土地,把她撵到这儿来以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似地非常容易激怒。在过去,她高高地卷起美国的长裤脚,把美军的又大又沉的皮靴踩得咯噔咯噔作响,不顾寒蠢和好看,像被什么迷住似地、拚命地劳动,可是现在再也看不到这种光景了。
老两口儿现在时常在傍晚的时候,偷偷地走出小屋,蹒跚[mán-shān]地向原来的村庄走去,他们从土地的铁丝网的围墙外边,长时间呆呆地望着那逐步改变面貌的村庄。回来以后,老爷爷总是带着悲痛的表情,向附近的老人们叙述自己看到的东西。
“你们知道你们的坟地都怎样了吗?上江洲的坟地,照屋的坟地,那一带都成了大坑啦!好多辆载重车出出进进,在挖石灰哪。”
老爷爷讲话的对方,大体上说总是那个失明了的德助老爷爷。德助老爷爷是老爷爷从小的朋友,由于炸弹的爆风,弄瞎两只眼,从此再也不能到外边走动了。现在他侧着耳朵注意地听着老爷爷的话,不时地发出一种奇怪的哼哼声,像是叹息又不像是叹息。
“可是我的坟地什么也看不见啦,整个都埋到土里啦。”老爷爷这样说了之后,就再也不作声了。这样,两个老人,很久很久一声不响地面对面地坐着。
德助老爷爷的儿媳妇清子,时时从小屋的角落里,一边哺[bǔ]乳婴儿,一边忧郁地看着老爷爷们。这些老年人一遇到一起,就一味唠唠叨叨地讲村子里的事,这使得她听起来腻烦得很。她现在头脑里想的,只是尽快地结束这种乡下的沉闷生活,早一天搬到丈夫正在那霸动工修建的新房子里去。但是德助老爷爷越是了解儿媳妇的这种心理,越使得他心绪不宁。他觉得虽然现在疏散到邻村来了,但是他根本不希望离开这个地方迁到以黑市出名的那霸去。话虽然这样说,离开了儿子,老人又的确一个人活不下去。同时德助老爷爷一想起儿子助三,就使他感到凉了半截。助三冒着风险在搞着台湾的走私买卖,在村子闹迁走的时候,他嘲笑德助老爷爷的挪坟的说法,根本没有理会德助老爷爷这一套。这也难怪,三年前战败前夕,助三被抓去当兵,多亏藏在各处的坟地里,总算没有被打死,对他来说,当地这种对坟墓怀抱的传统的敬畏心是非常可笑的。德助老爷爷,一想到这样的助三,将会怎样料理自己身后的情况,简直是死也难瞑目的了。
德助老爷爷这种苦恼,蒲五郎老爷爷是深知的。他们早就彼此了解他们之间相同的命运,这个人世是没有我们的份了,将来到了阴间,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在等着我们吧。所以,儿媳妇清子端来的美军配给的红茶,虽然都放凉了,但两个老人还是默默地一声不响,很久很久地呆坐在那里。
  四
老爷爷和老婆婆坐在临海的岩礁上一小块比较平坦的草地上,夕阳晒着他们的脊背。他们在瞧着这过去曾经是自己的村庄而现在已经建成了的美军宿舍。
离开这两个老人大约有五十米远,树立着人字形的、钉着铁丝网的铁栅栏。栅栏的对面,有许多像火柴盒似的白色的洋灰造的平房,它们以每栋相距百米的宽宽的间隔,朝着各种方向乱七八糟地分布着。过去从海岸到这个村落,地形是一个缓缓的斜坡,现在已经全部成了平地,同时在正中修有一条军用道路。原来的那些村庄,在耀眼的夕阳照射下,显得宽阔得多了,几乎望不到边。
靠近老两口儿所在的那边,也就是说,在靠近这个广大的宿舍的西头的海岸那边,临海筑有一座像了望台似的圆亭子,在亭子的后边,并排着两个网球场,场上画着清晰的白线。在那些涂着绿色窗框和白色墙壁的宿舍中间,到处修有花园,用小石子铺成的行人路,纵横交错地把这些花园连接起来。
老爷爷和老婆婆的以前的房子,离这儿很远,看不清变成什么样了。被孙太郎侵占去的那块地,到底在哪里?是怎样平的?也搞不清了。只是老爷爷家的坟地,想像中很可能就在这两个网球场稍微过去一点的地方吧。因为现在老爷爷和老婆婆坐着的这片草地,在村子还太平的时节,年轻人几乎每晚都来这里玩“对歌”的游戏,到了夏天,又是年轻人演习“盂兰盆舞”的好地方。从这里到老爷爷的坟地不到三町[tǐng]⑤远哩。就连老爷爷本人,在过去年轻的时候,也是常到这里来玩的。从这里一喊,坟地里都可以听得见。如今老爷爷想起了这离得不远的坟地,又连想到过去太平时期村子里的种种生活,不由得怀恋起来。
记得是从“支那事变”一开始,当局说不合乎“非常时局”,就不准青年人玩“对歌”游戏了。在那以前,到了结婚年龄的男孩子和姑娘们,一到了月色皎洁的夜晚,就一定来这里“对歌”,弹着蛇皮琴,一直玩到后半夜两三点钟。尤其是在老婆婆年轻的时候,公认不会“对歌”的姑娘是嫁不出去的,所以做父母的,反而主动地怂恿姑娘们玩这种游戏哩。青年们弹着蛇皮琴,唱出具有南国情调的上半部的诗句,姑娘们就酬答这下半句。这种即兴的恋爱诗,不断地当场作下去。这种游戏是这个岛从古代传下来的风俗,就是现在,从村人口哼的歌子里,还可以听到许多首美妙的歌词呢。
但是,对于老爷爷,特别是对于老婆婆来说,这种关于“对歌”的回忆,并不总是使人欢悦的。在早年间,当老爷爷被征去当兵,到九州的连队去报到的时候,老婆婆就是在这块对歌的地方送行的。当时,到日本内地去的人非常少,所以村子的青年一被征入伍,全村的人就都到这块“对歌”的地方来,燃着一堆火,送别那从海口子外面驶过去的船只。当时老婆婆结婚还没有多久,她躲在村里的人们的身后,只是一味啼哭。
送郎大和去当兵,
郎冒风波海上行,
三年有家归不得,
郎呀郎呀,你莫登程!
这个歌子的动人心弦的悲哀曲调,直到今天还活在老婆婆的心里。老婆婆觉得,从那时节以后,世态就逐渐变了。
老爷爷和老婆婆在倾听着那拍打着岩石碎成无数飞沫的单调的波涛声,他们一声不响,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沉湎在昔日的这样那样的回忆里。
可是,不久出现在眼前网球场上的几名美国人,却惹起老爷爷的注意。强占去自己的村庄的这些美国人,男的女的都穿着白裤叉,摆动着他们那像苏铁须子一样的赤褐色的头发,笑得前仰后合的,显得非常高兴。老爷爷说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离开他们广阔的土地,老远地跑到太平洋这边的这个小岛上来,以主子自居,把我们赶出去呢?老爷爷心里,种上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情,这种感情是不能用一般的憎恶和愤怒来说明的,它还要深刻得多,还要沉痛得多。老爷爷相信,总有一天,埋葬在这个网球场下边的祖宗之灵,会降祸给这些人,使他们一个个都害起病来。
老爷爷和老婆婆忽然注意到了方才还站在婴儿车旁边看打网球的那个矮个子女人,这时把婴儿车推到铁栅栏旁边,向外边的两个守卫说了一些什么。虽然这个女人穿着缺少两只袖子的天蓝色的连衣裙,看起来和美国人打扮得同样的妖艳,但是老爷爷和老婆婆清楚地知道这个女人和那两个穿着美军军服的守卫都是这个岛上的年轻人,就连老爷爷村子里也出过这种人哩。在这些小伙子们和姑娘们里边的某些人,时常干出一些使老爷爷皱眉的事,现在老爷爷看着这三个人的行动,心里边又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烦闷。
不久,在腰上挂着手枪的两个守卫,离开了铁栅栏,朝老爷爷这个方向走来了。他们颜色又黑,身材又矮,和他们穿的服装显得非常不调和。当他们逐渐走近的时候,老爷爷一看,原来两个人都是老爷爷不认识的外村来的青年。
他们一直来到了老爷爷面前,立刻用一种傲慢的、斥责的口气说道:“你们在这儿不行。”
老爷爷和老婆婆带着惊讶的表情仰起头来看着这两个人的面孔,当他们看到这两张面孔毫无疑问是自己国家的同胞的面孔的时候,老两口儿一下子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我是说,你们在这不行!”脸孔臃肿,胡子碴儿剃得青乎乎的矮个子说。
“为什么不行?”老爷爷仰起头来不慌不忙地问道:“这儿是我的地,为什么在这儿不行呀?”
这两个年轻人,稍微有点词穷,暂时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反正,少说废话,请你离开。”
“所以我要问哪,为什么在这儿不行?!”
“你们在这儿,惹人家讨厌,不愉快!”
“嫌你们讨厌的嘛——”矮个子用下颔指了一下网球场。老爷爷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胸口似的,不再作声了。
沉默继续了好半天。
过了一会儿,老爷爷仰起头来,凝视着两个人的面孔说:
“你们这帮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随便跑到我们的村子里来,把我们给撵出去……哼!”老爷爷忽然想到,既然讨厌我们,那我们就偏要使你讨厌!不管它怎么样,反正我是不走开的!他想到这里,说道:“你们两个也是这个岛上的人吧,既然这样,你们就不能把我从这儿撵走,这儿是我的土地!”
两个年轻人,惶惑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起来两个人好像有了一个默契:在这种情况下,最聪明的办法是听从主子的命令。
“站起来!”两个人粗暴地扯住端坐在那里的老爷爷的两只胳膊,把老爷爷给硬拉了起来。老爷爷拚命地想甩[shuǎi]开这两个人的手,但是这两个人从两边好像抱着似地把老爷爷给拖走了。这时,他们的表情可怕地僵化起来,对于老爷爷的喊叫声,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刘振瀛节译〕注:①“反”是面积单位,约等于991.7平方米。
②由日本中央政府修建或指定的道路叫做“国道”。
③一叠是六尺三寸宽的面积。
④“坪”是面积单位,一“坪”等于六平方尺。
⑤“町”是面积单位,一“町”等于十“反”,参看注①。(附图片)
  被夺去土地的农民         〔日本〕新居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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