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11月9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考验
榆楸
附近住着一个文工团。这些日子,每天可以听到演员们“啊——嗬嗬——”地练嗓音。虽说不是在舞台上正式演出,听起来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听那男低音,像是一匹猛兽在峡[xiá]谷里呼啸着奔跑。而听起女高音来呢,又好像眼前有一个勇敢的姑娘在攀登悬崖,一步比一步高,一步比一步高,上呀,上呀,嗨呀,不行了,上不去了——不怕,拿稳步子,再上,上呀,上呀,好!上去了,上去了!
男低音的浑厚深沉,女高音的从“上不去”到“上去了”,自然都是来之不易的,决不像我说的这么简单。就算这些都还不是最优美动人的歌唱吧,但是,要达到这一步,恐怕没有三五年的功夫也是不行的吧。在这之前,他们该起过多少天早,练过多少遍嗓子,流过多少汗!我寻思着,心中充溢着敬佩之情。
我的脑子里浮起了战争年代部队里的小号兵的形象。当部队在一个地方驻扎下来的时候,每天早上,小号兵要算起得最早的了。他们背上军号,跑到小河边,或者奔上山岭,开始了他们那每天必修的“课程”——练音。你听,这时候他们并不吹奏什么复杂的乐曲,而是一遍又一遍地练习那几个单音阶。我常常从黎明的睡梦中被那号声震醒,但我丝毫没有厌烦之感,相反,我的思绪被牵了去,我竖起耳朵谛[dì]听着,一遍又一遍。听着听着,我暗暗为我们的小号兵使劲,叫好。多么肯用功夫的小家伙呀!要从军号上“摸”到那几个音,而且要摸得准,并不十分容易。这不是用手去摸,而是用嘴唇,用那微妙的感觉去摸呀。这不也有点像勘探队员到崇山峻岭去探宝吗?为了要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需要攀登多少山路!从右边走不通,就再从左边走。从前边上不去,就再从后边上。最后摸出了一条路,才能把宝藏发掘出来。谁要想贪图省事,半路上急躁起来,那就只好两手空空地回来。
我又想起我们的先辈练习武艺的情景。有许多故事,也许比我上面所谈到的演员和号兵的情况更要动人得多。但是,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吃苦,磨练,吃苦,磨练。我很喜欢“闻鸡起舞”这句话。简简单单四个字,没有什么奥妙,但它却形象地概括了我们的先辈苦练武艺的坚韧精神。天还没有亮,房子外面也许正在刮着冷风,飞着大雪,可是,起来!不能再睡了,这是精力最饱满的时候,这是一天的开始!于是,你看,一个英武的少年,或者是一个银须飘拂的老人,冒着风雪,消失在熹微晨色中,单见飞舞的刀光剑影与他们锐利的眼睛一同闪闪发亮。就是这样,数年如一日,数十年如一日,一个万夫莫当的勇士终于诞生。
从演员、号兵、勇士身上,使我想到,要学会一种本领,不管文也好,武也好,歌也好,舞也好,吃苦精神永远都是必需的。
在战争年代,我们常常以经得起艰苦斗争的考验来勉人和自勉,今天,在为掌握一种客观规律,为掌握一门技巧而付出的劳动中,愿不愿吃苦,能不能吃苦,是否也可以说是对我们的一个严重考验呢?
 *楸[qi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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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再谈毛主席亲题鲁迅的诗
臧克家
我在10月9日的《解放军报》上写了一篇《关于毛主席书赠日本朋友的鲁迅的一首诗》,后来又把它略加修增,以《毛主席亲题鲁迅诗》为题刊在10月13日的《人民日报》上。在我写了这篇文章以后,陆续读到了10月11日《中国青年报》上高歌今同志的《沉沉黑夜一声雷》;10月12日《北京晚报》上周振甫同志的《毛主席书赠日本朋友的鲁迅诗》;10月29日《光明日报》上唐弢[tāo]同志的《毛主席亲书鲁迅诗》;最近又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了沈尹默同志的《也谈毛主席书赠日本朋友的鲁迅诗》。对于毛主席题赠日本朋友的鲁迅的这篇诗,大家都表示了自己的见解,对字句的解释虽然不尽一致,我觉得这是很好的。读了前辈沈尹默同志的文章,我特别高兴。他热心地关怀毛主席把这首诗题赠日本朋友的重要意义,他诚恳、亲切、虚怀若谷的商榷[què]态度,都使我敬佩,也使我感动。
在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我参考了张向天同志的《鲁迅旧诗笺注》,我同意他的见解,自己又作了点补充。现在,既然对诗句的解释彼此互有差异,我们就再逐句来谈吧。
“万家墨面没蒿[hāo]莱”,唐弢同志没有逐字解释,只说压迫频繁,苦难重重的时代气氛。周振甫同志把“墨面”释为“在丧事里,悲痛得面色变黑”,反动派对苏区人民进行了大屠杀。“墨面”,写人民对死难者的深切悲痛。关于这一句,我和沈尹默同志的解说有同有异。同处是,都说是人民受到重重苦难,生活十分悲惨。异处在“墨面”和“没”字的解释。沈尹默同志说“墨面不一定是囚徒脸上的‘刺墨’,这不过是用来形容广大穷苦人民蓬头垢[gòu]面的难看形象。”我说“全国人民,都成了脸上刺墨,晦气重重的囚犯”。“晦气重重”是和沈尹默同志的解释差不许多的,我为什么加上了“刺面”而且把这两个字摆在前边呢?这是有用意的。当时国民党反动派下禁书令,设“反省院”,对工农红军发动第五次“围剿”,到处捕杀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大批逮捕或暗杀爱国青年。对这些事实鲁迅耳闻目睹,感痛不已,曾用“华圉[yǔ]”笔名,写文章予以暴露和讽刺。“华圉”就是说中华已成为一座大监狱。而它的人民呢?不言而喻都是“囚犯”或“罪人”了。当然,今天说“刺墨”,只是象征性的说法,不会真是在脸上“刺墨”。我觉得这么讲更可以加重时代的重压气氛,对于暴露国民党反动派的罪行更加有力。广大人民都变成反动统治下的“囚犯”,有这一句压下来,对后面的三句加重了力量,最后诗人从无声处听到了惊雷:起来!全中国的罪人!我觉得这么解释比较更有力,有如泰山压顶。
关于“没蒿莱”的“没”字,沈尹默同志说“并非说他们死亡在蒿莱中,自然也有死亡的,在这里是说他们埋没在或者沉没在草莽之间”。我呢,说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流徙[xǐ]、死灭在草莽之间”。我总觉得沈尹默同志的说法,对人民所遭受的苦难来说是比较轻了一点。在当时那种环境下,广大人民死于国民党反动派的“围剿”、屠杀的,死于战乱、灾祸和生活压迫的,真不知几许!用“流徙、死亡”来形容这种悲惨的情况,我觉得是不为过甚的。“没”释为“埋没”、“沉没”都是不错的,但意义不够重,沉痛味也就不足了。
“敢有歌吟动地哀”,沈尹默同志的说法和周振甫同志大同小异。两位同志都不把它看作诗人的歌吟,而且都引用了李商隐的《瑶池诗》为例。周振甫同志说鲁迅用了这个典故,“说明人民不能哀悼死难者”,而沈尹默同志说成是“人民的哀吟,而不是诗人的歌吟”。对于这一句,唐弢同志和我的意见相同。他同意“‘敢有’包含着‘反语的意味’”的我的分析。他说:“如果没有‘反语的意味’便不足以表达作者的激愤,加强第一句的压力,引出第三句的探索”。第一句简要有力地概括了时代背景,第二句作者作了沉痛、辛辣的抒情。这和“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以及“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的用笔是一致的。周振甫、沈尹默同志的说法,各有见地,我们不能说谁对谁不对,只是各人对诗的体会不同而已。
“心事浩茫连广宇”一句,大家的意见都没有分歧,只有沈尹默同志提出了新的见解,他说“虽然广大穷苦人民极端忍痛,哑口无声,但大家共处在同一‘大宇’中,就是说在同一空间中,无论相识或不相识,总是有着同一感受,同一情意的,这样就会在广大无边的空间中,无形无影浩浩茫茫地自然连系在一起。”这样解释虽然颇为新颖,但迂回得实在太远,令人发生牵强的感觉。这句诗是诗人的自抒[shū]胸臆是极为明显的,有了对政治的关怀,对时事的感慨,对人民的同情与希望,然后转入末句,水到渠成,比较自然。沈尹默同志的解释有点意在近而求诸远的意味,当然,也许我的这个感觉是不对的。
对于结句,大家无异议。
对于一首诗,由于它的含意深远,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情况是不免的。能够同志式地把各人的体会和意见提出来研究、商讨,以收切磋琢磨之效,这是十分好的,我们应该鼓励这种风气。同道论文,疑义共析,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本着这个意思,我又写了这篇小文,不惮[dàn]烦地把各家的说法,罗列出来作了个比较,这样可以全面地向广大读者介绍对毛主席亲题鲁迅诗的相同与不同的一些看法和解释,作为大家研究、讨论时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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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送青年晋剧团
侯外庐
山西省晋剧是中国富有优秀传统的剧坛上百花中之一枝奇葩[pā],这个剧种和蒲剧、同州梆子一样,渊远流长,家底很厚。大约从宋元之际古典的曲牌南下以后,以“七字或九字”腔调为主的民间歌曲兴起,吸取了过去传统的表演艺术和剧目内容,创造了这个新剧种,几百年来为劳动人民所喜好所欣赏。过去不少名演员是从民间的“自乐班”出身,这就可以知道这一剧种所具有的人民性。历史记载:晋剧(或并州腔)在明末清初已在北京脍炙[kuài-zhì]人口。后来,它和京剧的交流相得益彰。据我和京晋老艺人的接触,京剧梅兰芳、程砚秋和马连良诸先生都和晋剧艺人有过不断的经验交流,相互观摩。清末老元儿红在京剧界是都熟知的全面艺术人才。十二年前在出国途中,同程砚秋同志多日共住一车厢,他深喜晋剧用真嗓子唱的腔调,他对于丁果仙毛毛旦的一两句唱腔,曾经多次让我“乱弹”一阵以后,闭目深摩。当时,他甚为晋剧传统久经阎锡山的文化愚昧政策以及日伪的摧残,而感到继承颇有困难,异常关怀!
这次山西省青年晋剧团来京的演出,一般得到了好评,这是党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政策胜利的实际证明。正如一位敬爱的老权威评论家讲的,晋剧团在认真地继承传统和大胆地革新创造方面走了对头的路子,即是说,在全面培植功力方面扶植青年演员的路子可以说表现了突出的成绩。我个人觉得,这条路子之所以走得对头,不论从行当齐全、唱功表演,都可以得到证实,或从青年们认真做戏和虚心学习,也可以看得清楚。
青年演员们有的只有十五岁,多数在二十二、三岁,他们多数是共产党党员或共青团团员。可以看出,他们在艺术家应具的科学态度上是受过党的教育的。他们的老师如丁果仙、郭凤英、牛桂英等同志都是有艺术修养而在解放后政治觉悟提高的老演员。他们在培养新一代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不是偶然的。
这次演出的戏,《打金枝》、《明公断》、《杀宫》、《小宴》、《算粮》、《金水桥》、《杀院》以及改编的《梵王宫》(《含嫣》),都是晋剧最熟悉的老剧目,其中大部分是晋剧“八本”基础剧目的折子戏。有的在原有传统基础之上加工特多而表演最成功的如《杀宫》(五代戏《汴[biàn]梁图》中之一折)等,有的主要继承优良传统而略加提高的,如《打金枝》、《算粮》、《小宴》等;有的把传统剧情全部演出而增加矛盾发展的喜剧气氛,如《打金枝》的拜寿一场(即全本《满床笏[hù]》);有的改编主题内容而大胆尝试的,如《含嫣》。青年演员们有的是从戏校科班出身,有的是“自乐班”出身,仅有三、五年的正规培养时间,他们能够演出这样的戏,可以肯定,是与认真严格要求和刻苦锻炼分不开的。
青年晋剧团已经离开北京,我愿意提几点希望,以作送行:
据老演员姜妙香转述:梅兰芳同志有一条经验,初学只能演出少许,继而能演的多了,最后又演的少了,但少了就更好了。我想,这是从基础功夫到精尖深造修养过程的好经验。晋剧青年演员们,还在长身体、长见识、长功夫的阶段,希望他们更多地继承老家底并全面地提高自己,向能唱多艺方面更求上进。古语说,“长袖善舞,多财善贾[gǔ]”,而取得这样的成果,自然是如古语所定的前提,需要三世用功,即首先是更广泛地向传统学习,然后创造。
艺术家应有严格的生活纪律并善于应用纪律保护自己的本钱。我们社会主义的优越的条件不同过去旧时代了,党是善于发现萌芽的天才而创设一系列的条件维护天才的发展的。这次青年晋剧团演出,老演员如丁果仙、牛桂英、郭凤英、冀美莲都间或有演出,他们高超的表演艺术虽然不减当年,但有的因受过旧时代的痛苦经历,以至嗓音难于保护如初,这种教训是青年们应加特别注意的。因此,优越的条件愈多,自觉的纪律更要严格。
晋剧已故演员三儿生常说,“演员要有全身戏”,这话是说,唱功自然很重要,但是从面部功以至腰功、腿功、走功、打功以及各样特技都应备于一身。只就晋剧重唱功来说,不少道白是用唱腔表出的。在这方面过去老艺人所创造的唱腔大有全面发掘的必要。有的如毛毛旦的唱腔《起解》和《拣柴》的唱片还保存着,花旦行必须首先向他学习。他的得天独厚的善于唱悲剧的高亢[kàng]刚劲的唱功,是抗战前群众莫不盛赞的。例如《起解》中四句九字腔“我听说苏三我去朝见,但不知是吉(来)还是凶,……”,不能不说是花旦行学习的三字经。有的失传的如用晋腔唱昆曲的剧目,也应搜求整理。有的容易办到的,如丁果仙同志等的主要剧目应该全部录音,或选摄纪录电影。
行当齐备是此次演出的一致赞语,但配套成龙,特别是某些角色的弱环节,还应进一步努力,道白的规格化以及文武场的改良提高也是值得注意的。
青年演员们的前途是远大的,所谓“后生可畏”的畏,是敬畏之畏,畏在他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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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杂学
知非
笔记这个体裁是许多人写文章所喜欢用的形式,因为它不拘一格,写来极方便,它的内容,可以严肃也可以轻松;可以务虚也可以务实;可以考据、辨证,也可以叙述、杂抄。它的起源,出于杂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杂说之源出于《论衡》,其说或抒己意,或订俗讹[é],或述近闻,或综古义,随意录载,不限卷帙[zhì]之多寡,不分次第之先后,兴之所至,即可成编。故自宋以来,作者至伙。”的确,宋以后的笔记书,无论种类和数量,都是相当多相当大的。
旧的目录分类,子部中有杂家类,又分为六组,即杂学、杂考、杂说、杂品、杂纂[zuǎn]、杂编。前三者都是后来笔记的原始,特别是杂说这一类。据四库全书的划分规定:凡自成一家,构成一个思想体系者,称为“杂学”,如《墨子》、《吕氏春秋》、《淮南子》这些书都是;对于各种问题有所辨证、考订者,称为“杂考”,如班固《白虎通》、洪迈《容斋随笔》、王应麟《困学纪闻》这些书都是;凡叙述事实、传闻,或从理论上加以批判者,称为杂说,如王充《论衡》、陆游《老学庵笔记》、周密《齐东野语》等都是;……这种分法对不对,对于各种书的安置是否恰当,先不必去管它,它把大部分笔记归入杂说,这样处理基本上是正确的。
古代的杂家和百家争鸣分不开的,也可以说是百家争鸣的产物,即儒家、兵家、法家、农家等各家之外,凡是谈学术思想的书,其内容不属于各家的,通通归入杂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衰周之季,百氏争鸣,立说著书,各为流品,……于寥寥不能成类者,并入杂家。”在封建时代,对于杂家、杂学,显然含有鄙视的意思,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子部总叙中说:“夫学者研理于经,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征事于史,可以明古今之成败,余皆杂学也。”统治阶级的看法,只有经史是正经书。所以它希望读者对于杂家的著作,要“博收慎取”,就是说要批判地接受。就这一点来说,我们今天对于任何古书包括经史在内,全是采取这个态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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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将军石
陆棨
四川南江上两河口,河下有一巨石,1934年,徐向前将军曾登石讲话,号召扩大红军。将军石上,将军一声号令,看巍巍大巴山,敞开胸怀,送出二十万红军。将军北上去长征,石上刻下脚印深,将军的话,字字句句,刻进苏区人的心。到如今,掀起风暴雷霆,拥出了红旗三面,红旗下,七百万人都是红军。举旗又上将军石,再发战斗号令,看巍巍大巴山,又敞开胸怀,送出一万里黄金!*棨[q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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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镜泊烟雨 于敏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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