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3月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一副对联
彭鼎
“喜能歌舞,怒能战斗”。
这是三国时魏的任嘏的话。1946年,国民党反动军队进攻时,我在行军中,在热河的一个屯子里宿营,偶然翻到一本破书(书名现在已经记不得了),看见这两句话,极为喜欢。
我觉得,无产阶级领导的革命军队的精神,就有这样的一个方面。喜劳动人民之所喜,怒劳动人民之所怒,歌舞起来酣畅,战斗起来顽强。在小说和电影里看到的苏联红军如此,在实际上看到的我们的人民解放军也是如此。在革命军队身上,这两句话所形容的,可以叫做革命的、乐观的战斗精神和革命的、战斗的乐观主义罢?
当然,任嘏当时说的这话,是拉扯不到革命的意义上面去的,但它反映着人类一般在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中的一种积极的倾向。原始社会,生产力水平非常之低。那时的人们,为了生存,同自然力和猛兽进行斗争非常困难,因而在生产斗争中必须非常顽强。而他们在每一次获得胜利之后,喜悦也非常巨大,载歌载舞,而且用绘画记录下来,不但为了庆祝和纪念已得的胜利,并且为了鼓舞下一次的战斗。至于任嘏的那两句话,它所具体反映的,也许就是当时由曹操作为代表而提倡的所谓“通脱”的风气。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曾经指出,与汉末的“清流”的固执习气相对立,曹操在各方面提倡“通脱”,其中包括乐观精神,这也实在是一种精神的解放,个性的活跃,使人生更富于生活的活力。曹操本人,正是既能战斗,又能歌舞的。他打了很多败仗,也总不泄气,满怀信心地继续战斗。曹操的事业之终于胜利,汉末、魏初的文风之所以“清峻,通脱,华丽,壮大”(鲁迅的评语),我看与曹操所代表的这种乐观精神是有关系的。至于产生这种风气的社会经济基础是什么,则要请教于历史学家。至于曹操这人的政治评价,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为广大劳动人民争取彻底解放和无限幸福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需要极艰巨的斗争。参加为这种伟大目的的斗争,这事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喜悦,而这种斗争的每一胜利,又给人带来更大的喜悦,这喜悦又推动斗争,向更大的胜利前进。所以,现在的革命者,为人民而喜,喜是大喜,对敌人而怒,怒是赫怒,这种喜怒,是历史上未曾有过的。因此,革命者的战斗和歌舞,也具有非常崇高和彻底的性质。
解放以后,我常常想起任嘏的这两句话,并想给配上另外两句,足以表现革命者的另一方面的精神的,凑成一副对联。想来想去想到了陶渊明的“勤靡余劳,心有常闲”这两句。从字面上看,对仗是不工整的,但意思是很相称的。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就要把全部劳动,不论脑力的和体力的,毫无保留地献给人民,所以,“勤靡余劳”,也是革命者的特点。但是,紧张的劳动,要保持平衡,要有节奏,要不陷于疲惫而能长期有效地为人民服务,这就需要有一种“心有常闲”的精神。这种“心有常闲”的精神,实质是什么,我也说不清。但好像,第一,是自然。1940年,太行山上抗日根据地的生活非常艰苦,我们听朱总司令的一次讲话,他讲到“吃苦要吃得自然”,听的人都很感动。吃苦要自然,紧张的劳动也要自然。这“自然”的意义很丰富,主要是为革命的自觉性。其次,是工作有计划。全面考虑,长远打算,分清主次,循序渐进,这就能够做到劳动虽然紧张而精神却从容不迫。第三,是政治生活和个人生活之间的关系的正确处理,在政治的原则范围内,正确地发展个性,私欲少,私忿少,这就会不积滓秽,不背包袱。诸葛亮说过:“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个人问题上的淡泊和宁静,是很重要的……。所谓“心有常闲”,就是这些意思罢?但总之,决不会是经常无所用心或心不在焉的意思。构造复杂而速度极高的机器,能够长期正常地运转,而不致破坏,是有规律在调节它们的。“心有常闲”,也许就是调节紧张劳动的一种什么规律罢?
现在的人们,一般地,在党的领导之下,“怒能战斗”和“勤靡余劳”的精神是充分的,但据我看来,“喜能歌舞”、“心有常闲”的精神,却为许多人所缺乏。这缺乏,有客观的原因,因为旧的生活方式的传统本来太贫乏;新的生活条件的创造一时还赶不上需要等等。但个人的修养,却有第一性的意义。我们看到,许多负全国责任的领导同志,日理万机,而始终平心静气,生动活泼,甚至公余还有赋旧诗的兴致和心力。这决不是因为他们有特殊的天赋,而是,在全部生活中真正贯彻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的缘故。
“喜能歌舞,怒能战斗;
勤靡余劳,心有常闲。”
我是多么希望能够修养到这地步呵!倘有擅长书法的同志,为我写出这副对联,挂在我的工作室里,这对我,也是很大的一种喜悦和鼓舞!


第8版()
专栏:

打更老人
刘岚山
狂风卷着棉团大的雪,
大地冻得像一块白银,
你怀里揣着一杆手电,
木梆叩询着村里每一家大门。
雪落在身上,胡须结了冰,
你的手不停地敲,脚不停地走动;
你察看着牲口棚、仓库和草堆,
巡逻兵也不过这样谨慎。
当你经过那高大的瓦屋墙下,
你好奇地听听屋内动静:
鼾声是这样的均匀和甜蜜,
你忽然想起一幕往日的情景:
那也是一个大风雪的深夜,
你路过这座房屋窗前,
只因为梆声惊醒地主老爷的好梦,
你挨了一顿打,还罚了一个月苦工!
地主老爷的好梦早已破灭了,
瓦屋里现在住着当年雇农的儿孙,
为了保卫他们的安睡,
你又继续地满村巡行。
在这宽广的北方冬夜里,
雪越下越大,梆声越敲越紧,
我推开窗子向着雪空念诗,
赞美你这农村社会主义的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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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马海探路记
徐迟
如今我们到柴达木盆地里去旅行,盆地里已出现了一些闹烘烘的帐篷城市,不消几年,还会建立起一些现代化的城市来。它就再不能像当年了;它再不能像当年那样荒凉得叫人胆战心惊了。
但这所谓当年,距今不过两三年:1954—55年,勘探人员初进盆地的时候。
那时,还不能从西宁进盆地,勘探人员是从河西走廊、天山南路转入盆地,到达芒崖的。一路上,这样荒凉: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和沙包,寸草不生,没有飞禽走兽,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
芒崖在昆仑山下,在这椭圆形的盆地西部。那时,他们决定建设一条公路,贯穿盆地一千公里,从芒崖一直向东,伸到西宁。
那时,他们第一步是要派出探路队,测出一条路线到马海去。马海在芒崖正东,约三百公里。
于是,一支小小的探路队,一辆卡车七个人,投入了面积二十万平方公里的荒凉的盆地中心去了。
带队的是青海省交通厅技术员老曹。带路的是高大、结实、一脸白胡子的维吾尔族老汉依沙阿吉,大靴子、黑黑的腰带。此外是地质人员、司机。还有一个报务员,他带去了无线电报话机。从芒崖到马海,路程不算远,可是老汉知道,这一路没有人走过,或者说,走过的人从没有回来过。
探路情况要一天两次向郭副局长汇报,通过报话机。
探路队投入盆地中心八十多公里之后,报话机里说,他们碰上了沙包。车子过不去。他们要求折返。
郭副局长没有同意,指示他们设法翻过沙包去。
但是,翻过沙包之后,前面出现了更大更险峻的沙包。他们第二次要求折返。局长还是没有允许,指示他们想一切办法翻过这大沙包去。
他们是怎样翻过去的啊!车轮在沙上滚动,沙飞舞,车子却不能往前。司机首先脱下他的皮大衣,垫在轮子底下,以后大家把皮大衣、被子都垫下去,最后把宿营用的帐篷也垫下去,车子从这些上面轧了过去。
奋战一昼夜后,无线电机里说:这个沙包是过去了,前面还是沙包。
在芒崖的帐篷里,在和马海的报话机保持联系的无线电台面前,郭副局长自己拿过耳机听着。他们又一次请示:能否返回?他沉思了一会,又一次下命令:
“再前进!”
马海来的声音,在无线电机的啪啪的声音中说:“车子过不去。”
“车过不去,车就不过去。人过去!”
如果从芒崖到马海都不能探出一条路线来,如果连这点也办不到,那还谈什么征服和开发柴达木盆地?局长问依沙阿吉的意见。老向导并没有失去他的乐观愉快情绪,坚持他们走的方向是准确的,而且已走了全程三分之二。
命令被执行了。
一天后,芒崖的电台听到了“马海”的声音。那边汇报说:七个人徒步出发,已翻过了这个沙包。
可是,在他们前面还是沙包,重重叠叠的沙包,四面都是沙包。他们没有车,没有帐篷,人都疲乏不堪。他们是继续前进,还是最后,他们可以折回来了呢?
在了解了一些情况之后,局长认为他们离马海已经不远。因此,他命令:
“继续前进!”
“马海”表示困难,可是他们决心坚持下去。他们……突然间,“马海”的声音消失了。局长慌张起来,把耳机还给值班无线电员。他呼唤:
“马海!马海!马海!马海!”
盆地中寂寂无声。
探路队突然失去踪迹。
“马海!马海!”这是芒崖在呼唤,但是“马海”一声不响。是探路队的报话机坏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二天,第三天,芒崖始终无法和马海探路队通话。芒崖愈来愈紧张了。第四天清早,由一个侦察班的战士组成的急救队,分乘两辆卡车,满载汽油、水和粮食,由党总支杜书记亲自带队,跟踪着探路队的车迹前去。
同时从柴达木工委驻地噶尔穆派出了由八十匹骆驼组成的搜索队,从南往北搜索;冷湖到马海的中间一个地质队也调出二十匹骆驼从东北往西南方向搜索。
同时,西宁已请求空军出动,协助寻找那神秘地失踪了的探路队。
第五天……
第六天……
第七天,急救队找到了那辆被放弃了的卡车。下午,终于找到了探路队。他们中间,有的已昏迷了,有的是微弱无力的。这七天,他们只吃了几顿稀米汤。他们前进后退都不能。他们已陷入绝境了。
急救队在迅速恢复过来的依沙阿吉的指点下,连夜赶路,在沙包中前进不过五十公里,到了马海。
探路的任务完成了。从马海,探路队人员被护送到冷湖,从冷湖到敦煌休养。在敦煌却发现了一件怪事。
敦煌邮电局里的技术人员检查了探路队的那一架报话机,发现它一点儿毛病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杜书记听到后,觉得太奇怪了,太可疑了!
“机子完全没有毛病!”检查的人耸了耸肩膀。他轻声地说,“毛病,也许在报务员。”
“但是,”杜书记说,“已经了解到这个报务员的历史,可以肯定他并没有政治问题。”
现在,老曹回忆了他们在翻过第三个沙包之后,最后一次和芒崖通话的情形。根据他的回忆,那时他正在说话,局长已经下了继续前进的命令,他说那是困难的,但一定坚持下去。这时,报务员好像用他的左手在报话机上摸了一下,这样摸了一下……
“那是,他把插肖拔掉了”,检查的人恍然大悟地叫起来,“当然不能通话了!”
“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老曹问。
事情就是这样的奇怪:机子没有坏,报话员也肯定不是坏人,可是在通话时,他把插肖拔了,又宣称这机子已经坏了。为什么呢?想想看,为什么呢?
没有在当年到过柴达木盆地的人也许无法理解。当年的盆地是这样荒凉、死寂的,只要你在里面耽上几天,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死寂得如同在另一个世界,你就会受不住。你的神经受不住了,恍恍惚惚。就是这样的,这个报务员那时失去了理智:他拔下插肖,自己都不知道干啥;机子没有坏,但他这样心慌,以至他说它坏了!
脆弱的人常常要坏事的!但是一些坚强的人却已经把一张公路网,布满柴达木盆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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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插粘糕
季伶军
旧历去年腊月二十六日傍晌,邻家徐大娘在窗后喊我:“他姐姐,你有没有工夫,来给我插粘糕枣。”
“有哇!”我答应着就往外走。
我们这地方的风俗,过年的时候要用黍米面蒸一锅粘糕,糕上用枣插一个“天”字,蒸熟后割下一块长方形带“天”字的糕供在“天地”神位前,表示糕是上天赐给人的。往年过年,徐大娘总要插粘糕,她相信这样做,新的一年会给她带来福气。她家每年种二分地的黍子,专留着蒸粘糕。去年黍子正在抽穗时发了场大水,二分黍子只打了半斗,她还是蒸了半锅粘糕。
我走进她家的屋门,她刚好掀开锅,白茫茫的水气弥漫全屋,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徐大爷推开北窗,水气逐渐散去了,我看见一锅金黄色的粘糕。徐大爷把一碗刚洗净的枣子递给我,我挽了挽衣袖,拿起枣来指着糕的正中央说:“在这里插‘天’吧?”大娘走上两步说:“嗯——不插‘天’,不插‘天’!”我惊奇地问:“不插‘天’插什么?难道插地?”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说:“从前我很信服天,我供养它,想叫它保佑我的庄稼长得好,保佑一家人吃得上穿得上。可是,年年供养它,遇上旱灾水灾还是没办法,一家人顾上吃顾不了穿。今年入了合作社,春天旱了几日,大伙挑水把谷子种上;夏天发了场水,大伙又去挖河,庄稼一点没糟蹋。我一家人劳动了一年,除去挣下一年的粮草以外,还在社里存一百多块钱。我再也不信服天,我不供养它啦。蒸这糕自己吃。”
我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还用枣干什么呢?”徐大娘说:“如今我就觉得合作好,我们在糕上插个‘合作社’吧!”“啊,好极了,好极了!大娘的进步真快呀,可惜我还是个青年,还上中学哩,竟落在您老人家后头啦!”我一面说笑,一面动手插起来,不一会三个鲜红的大字整齐地排列在粘糕上。粘糕被红字衬得格外黄,红字被黄糕衬得格外红。徐大娘、徐大爷喜得连嘴都合不上。我们三个人站在锅台前欣赏了一大会。一会儿,徐大娘拿起锅盖来,说:“盖上锅吧,盖上锅,这几个字就更牢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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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长春南郊(套色木刻) 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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