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9月2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论老根与开花
陈梦家
培植花种的人,最知道珍惜那些好品种的老根;没有它,不能移植下一代的新花,也不能接生新的更好的新品种。戏曲(尤其是民间戏)是“艺”的一种,需要周到的爱惜的抚养。过去许多民间戏,实际上是在无数的热心观众的爱护下长成的。我们至今很容易分辨出:哪一些剧种的哪一些戏,是劳动大众所喜爱所培植出的;哪一种剧种的哪一些戏,是小市民与士大夫阶级所培植出的。用教条和公式所培植出来的戏,常常是没有根的纸花,或是人工绑扎出来的枝条,它们在形象上不美,是不为人民大众所喜爱的。
最近看了洛阳豫剧团的两出老戏,穆桂英挂帅与姐妹告状。用教条或公式来说,它们不能算是头等的;由其演出的效果来说,它们是非常好的老戏。原因很简单,它们是老根上长出来的美花。这些花若是美的,而又无伤害人的毒刺,那么就应该爱护之,培养之,使其老根成为接生新品种的基础。
我们访问了演此两戏的主角马金凤和阎立品,觉得她们说了一些似乎颇有感慨的话。从她们所说的,我的印象是她们到北京演了她们近年所不演的老戏,而得到意外的成功。为什么在北京受欢迎的戏不能在河南唱呢?在河南,经常要她们演出的是一些模仿越剧的新戏,内容、音乐、词和服装都向越剧学习,只不过用河南话唱出来给河南人听。为什么不多唱一些河南人最喜爱的河南梆子的戏呢?“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发掘老戏的号召,为什么在北京显得特别热闹?早晓得如此,她们可以多准备一些传统节目,多用一些时间来温习她们已经忘掉的旧词。她们为什么到了北京才有此恍然大悟?
我知道河南梆子中有许多上年纪的老师傅,能背诵上百本的戏文,我问他们怎样了?她们指着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同志说:“你要见见我们团里的老师傅,就算他年纪大些记得些戏本了!”别的老师傅,没有人问,回家了。
马金凤说了这样一句话:“老根儿都刨了,怎么能放花?”
谈到许多剧种在演“十五贯”,阎立品说:“其实我们豫剧中也有类似十五贯的一出戏(我忘记其名),不过复杂一些,我们何不发掘出来加以整理呢。”这话是很对的。有现实意义的老戏,不仅止有一个“十五贯”,不同剧种应该在他们自己的传统节目中去发现,又何必照本抄录。十五贯在北京的成功,说明了昆苏剧种的不应该枯萎,说明了老戏中有非常精采至今常青的老根中放出的奇花,说明了老戏新编的重要意义。别的剧种,应该观摩与学习的是这些,而不要只限于到处都演十五贯。我们民间戏的遗产,不止十五贯而是几千万贯也算不清的。
这两位演员的几句话和她们若有感慨的神情,使我大为感动与佩服。她们比之搬教条、套公式、指手画脚的人要高明。她们在实践中体会到一些,她们真正爱她们的“艺”,她们是懂得大多数观众掌声的意向的。
最近北京演出香港电影“孽海花”、“绝代佳人”、“春”、“秋”和印度电影“流浪者”,竟有这许多人拥挤着去看而至客满,这说明了观众对于公式教条化的电影和话剧的态度,他们选择了自己的道路。我觉得这是一种讽刺。我因此希望关心地方戏的人,要关心一些地方上看戏的人的道路,慎重地体会马金凤所说的一句话。
有一位编辑先生来访,纵论及此,他以为应该记下来,并且应该发表之,因追记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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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医生的苦处
程万里
听过一位名医对医生职业的感慨,他说:我们这个职业在某些地方同监狱的管理人员有些相似:前者是解除病人生理上的痛苦,让他们健康地生活着;后者是改造犯人的思想,让他们正直地作人。而病人出院也同犯人出狱有类似处。病人临走,满面含笑地向医生说着感谢的话,而医生拉着他的手也只说“祝你幸福”,彼此都是不说再见也不愿再见的。医生在治疗中对病人倾注了大量的感情,病人痊愈了,医生满怀着友谊之情送他出门,惜别又不期望重逢……因此常常不好受。
医生的这种苦恼自然是实在的,但这种苦恼还不是不可以解除的。病好了还盼望着回到病床上的人诚然没有,但是害过大病、病象已经完全消除了的健康人,对医生的深切的感念却绝不因此磨灭。这种病院里培养出来的友谊还是可以维持和发展的。
医生的真正的苦恼,恐怕是另外的东西。无论什么工作想做好,总得专心致志。可是现在我们许多医生在紧张的劳动中,却常常分心,怕出毛病;碰到病人死亡又怕被家属控告。顾虑很多。而病人在诊治过程中,不论实际上是否必要,动辄要求使用贵重药品,最常听到的是“三素”:青霉素、链霉素、金霉素。不照办,病人甚至翻脸质问:“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的病?”难道医生没有处方的权利吗?
对医生的无理责难和胡乱干涉的事情多,可能同近几年来报纸上常常揭露许多医疗事故有关。不必讳言,庸医杀人的事是有的,作完了剖腹手术把剪刀遗忘在病人肚子里的事也确曾出现过。但这样的“医生”毕竟是极少数。用个别现象代替一般,只因为某地某医生不负责任使病人死亡,便从此得出结论:凡是病人死亡,都是因为医生不负责任,这个逆定理显然不能成立。可是这个逆定理却流行着,起着坏作用。
医学离能对付人类一切疾病的水平还远。病人希望迅速恢复健康的要求是应该同情的,但是这种要求如果脱离了现代医疗水平,便是空想。
要让医生们安心地工作、愉快地工作,首先得尊重科学,尊重别人的职业、尊重别人的职权,不要自以为是地干涉一切。这对医生的工作正常化,是很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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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想起了白岳半日游
陈玨人
读了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特地再翻翻玉茗堂诗集。偶然看到五言绝句中有一个题目是:“吴序怜余乏绝劝为黄山白岳之游不果”。诗是这样的:“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汤显祖这首小诗,显然是有所为而发,讽刺某些贪污官僚的。但黄山白岳却倒了楣,徽州人也倒了楣,蒙上不白之冤了,不明了当时背景的人读起来一定要骂汤显祖是“缠夹二先生”了,黄金白银和黄山白岳有什么关连呢?只为了黄白二字字面上的偶合,就污辱黄山白岳也有资产阶级思想,这怕不很公道吧。但写诗终于是写诗,我们正不必为黄山白岳和徽州人生那末大的气。
前些时曾听到一位文艺批评家闲谈,他很不满意于叶圣陶先生写黄山游记那样的文章,说是没有教育意义,没有思想性,脱离现实云云。这位批评家虽然不曾给叶先生扣上资产阶级思想的帽子,也并没有像汤显祖那样说什么“无梦到徽州”,但他是反对写山水游记文章的“进步思想家”,这大约是可以断定的了。但我却十分诚恳地想请求这样的批评家们放宽一点尺度,让写文章的人多出一点花样吧。但为了使写作多样性一些,文章范围扩大些,写点山水小品,又有什么罪过呢!
黄山我没有到过,虽然听说那儿已经设有不少招待所、休养所、疗养院,最近住在南方的同志去过那里,寄来一些风景照片,都是很可爱的。在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都垮了台的今天,当然没有汤显祖所说的什么“金银气”了。写写风景,也未必就是封建士大夫习气。我何妨放胆提笔写几行关于我所曾匆匆到过一下的名山——白岳。
白岳的名气,当然不及黄山那末大,可是它从古以来就是和黄山并称的。这只要看汤显祖的诗题就可以知道。黄山和白岳的距离很远,游山的人往往不能同时去游。将来交通更方便了,朝黄山而暮白岳,这自然也是可能的事,但目前还有限制,游黄山就不能游白岳,游白岳就不能游黄山。黄山在歙县北百二十里,介于黟县和太平县之间,白岳则为休宁县所独占。白岳在休宁西乡,距县城约三十里,周围面积,据志书上说在三十五里以上。徽州人口头上不叫白岳,叫它为齐云山,解放前所谓“齐云进香”,是农村中最为盛行的事,今天农民觉悟提高了,破除了迷信,朝山进香的事也就少起来了。其实所谓齐云山是以齐云岩而得名,齐云岩前有道教的庙,所以当地人以齐云代替白岳,总的名称应该是白岳而并不是齐云。
长途汽车经过白岳山麓,站名叫“岩脚”。由岩脚下车,走过一座大石桥,向山上爬,迎面高耸着的石碑刻“齐云仙境”四大字。石路盘旋,经过“桃源洞”“桃花涧”“洞天福地”,都没有什么新奇。再上走到“一天门”,就不能不使人惊奇叫绝了。先是一大石罅,方方正正的,天生就一座关隘似的,仿佛到了四川的剑阁,门洞甚深,下临万丈悬崖。后面却又豁然开朗,石壁回环,和城墙一般,绕了长长一个大圈子,石色苍黝斑驳,却又那么陡峭整齐。罗马的邦贝古城,恐怕也没有这个天生成的境界的古怪。这许多岩石分名为“弥陀岩”“罗汉岩”“龙王岩”“观音岩”……等。那所谓“龙王岩”的前面,飞泉洒落,细密垂直,有如匹练,名叫珍珠帘。帘的前面有一清池,叫碧莲池。这一道飞泉和一泓池水,据说从不干涸,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岩石上刻诗很多,有袁枚长诗一首,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但讶珍珠帘,挂落千条线。趺坐未片时,阴晴状又变。……”山中忽阴忽晴,变化很快,作雨的云气,满山蒸郁,的确和袁枚所形容的一般。
二天门,三天门,虽然也有峭壁巨石,但远不如一天门那么有趣了。再上去,有一条小街,有卖饮食的,也有杂耍店,卖木制刀剑玩具和竹篾提篮等。街上的道院香房很多,过去是给朝山进香的香客们住的,如果把它改为工人休养所、疗养院和山林管理处,那到是很适宜的。
正殿叫真武观,观后一山突起,如屏倚天,即所谓齐云岩。齐云岩前面,五峰矗立,有叫石鼓的,有叫石钟的。和观门正相对的叫香炉峰,挺然拔出苍莽中,不和群山相连属。上面有铁香炉和铁亭,从山上一直垂下的又粗又长的铁链,可紧紧拉着它爬上香炉峰(假如有人在此时表演一番,那倒是精采的节目)。
过此还有紫霄岩、三姑、五丁、五老诸峰,以及方腊寨、栖霞洞许多胜迹,可惜我因为工作关系要急于赶下山,不能一一去游览了。
白岳给我的印象非常好,仅仅半天工夫,真是连“走马看花”也谈不上。希望有机会再去盘桓三五天,当然我更希望也能去上黄山,看看云海。我和汤显祖的想法是完全相反的,我是常“有梦到徽州”的。我决不是为了要“识金银气”才想去“从黄白游”,这一点想不会再为人们所误会。汤显祖那个时代的旧社会制度,早已完全垮了台,同时徽州人的“徽州朝奉”“市僧”等头衔也要渐渐地被卸除净尽了。让黄山白岳还它本来清白的面目回到劳动人民的怀抱中来吧。


第8版()
专栏:

漫步书林
王世懋:学圃杂疏
西谛
这是一部老老实实地讲究种花植果的书。一切平易近人,可以见之实用,没有怪诞可惊的议论与方法。此书凡三卷,第一卷是“花疏,”第二卷是“果疏”、“蔬疏”(附水草)“瓜疏”、“豆疏”及“竹疏”,第三卷为拾遗,除补第一、二卷所未及者外,并附录慎懋官的“华夷花木考”里的若干则,那些是他自己所未曾述及的。我们最怕的是辗转抄袭,陈陈相因的书。好的书却是语语从自己经验中来的,不仅是第一手的材料,也是第一流的文章。像世懋这部书可以当得起这样的好评了。他随笔札记自己的种植花果的经验,不抄掇前人的只字片语,的确是一部有用的好书。就散文而论,似淡而实浓郁,似浅而实深厚,也可列入明文的上乘。“宝颜堂秘笈”曾收入此书,却只有一卷,是把原书的第一、二卷合并为一的。首有万历丁亥(公元一五八七年)世懋的序。世懋为世员弟,谈艺多崇慕世员语。但四库提要以其间有不赞同王、李语,便大加赞许,所以只有那部“艺圃撷余”是收入“四库”的,其余的像“学圃杂疏”等书,就都被列于存目里了。我这部“学圃杂疏”是在“王奉常杂著”里的。“杂著”卷前有“翰林院”印,当即是当时“馆臣”所用的那一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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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读者中来

读者中来
重视文化资料
为了保留著名民间老艺人们的艺术,我们在8月21日访问了说评书“包公案”的老艺人王杰魁先生。王老先生今年八十三岁,虽然还能够讲述,但由于记忆力不好,已经不能整本地表演了。据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还保留有他的录音。因此,我们在8月24日打电话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联系,才知道这项录音片连同其他录音片共一千多张,已经在23日交给奇峰铁工厂去销毁了。我们赶到奇峰铁工厂的时候,厂方正用大锅煮下录音片上的蜡面,取下铅质盘胎改制录音胶带底托,我们当即要求厂方暂停销毁。经我们把未煮的录音片初步检视了一部分,就发现有王杰魁说的“三吃鱼”,已故京韵大鼓名艺人白云鹏唱的“木兰从军”,已故说聊斋志异的著名评书家赵英颇说的新评书“村仇”,以及昆曲,地方戏,古乐,民间音乐,佛教、道教、伊斯兰教音乐等录音在内。但盘套均无,盘上仅存编号,大部分还没有标志,很难辨认。所以我们在25日再同电台联系,商借目录以便寻检。据电台胶带室的同志说,这批录音片是原片,曾有复制品,但早已销毁了。这批原片是因为存放年久,已不成音,所以销毁。并说该室曾于三年前建议由电台各有关单位加以查核,复制保留,但这项工作一直没有做;在这次销毁前,也向各有关单位发过通知。我们根据目录再去查点,发现其中有许多重要录音是目录中所没有的,而目录中登记着的仍因为片上缺少标志,无法查出,如果一片片去听,人力物力的浪费是相当大的。现在除了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器材处允许,由我们向奇峰铁工厂借走的一部分和已销毁的部分外,大部分录音原片,尚在奇峰铁工厂存放,等待处理。
这批录音原片并不是已不成音,有的原片声音十分清晰。文化资料不仅仅存在于书报杂志和档案中,同时也存在于各种文物中,我们应该从各方面来重视它,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不应该这样任意销毁珍贵的文化资料。 (冯不异)


第8版()
专栏:

收获(套色木刻) 李桦
——第二届全国版画展览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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