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9月1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成绩是基本的……”
南山
“成绩是基本的……”,这本来是句好话,但现在有些人把它糟蹋得成为一句自欺欺人的话了,甚至还有人拿它作为抵制批评的法宝。
例如在最近的“评薪评级”这一直接关系到群众生活和社会主义分配原则的重要工作中,某些单位的领导人也拟订方案,布置讨论。但这讨论好像只是块招牌,原订方案中明明白白有许多不公平、不合理的地方,虽经群众一再提出意见,却始终不作修改,于是众口哗然。但尽管“哗然”,某些领导人则自管草草收场,并闭着眼睛作出结论说:工作里虽然也存在着“缺点”,但“成绩是基本的”云云。于是乎自满自足万事大吉。
假使你不服气,找上门去提意见,说“成绩”不见得“是基本的”,比如某人某人“德才资”如何如何,提得太高或太低,大多数群众不满意,他就会搬出那套早已用滥了的、似是似非的“大道理”来教训你一顿,说什么“要做得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啊,“要全面考虑问题”啊,“这是上级的指示”啊!等等。不过这还是比较客气的,要是你再不服气,回敬他几句,那他就会把脸一沉,说你“闹个人情绪”“不满领导”;过后还不免被当作“典型例子”在“一定”的会议上进行“批判”,直弄得你啼笑皆非、不敢再说而后已。
说到这里,人们当然要问:这些人为何要这样做呢?说穿了其实也很简单!坐在办公室里打打电话、听听汇报、作作指示、开开会议,用成见和偏见来代替事实,比之深入下层、调查研究,扎扎实实地做点工作,真不知要轻松多少倍!然而,这“轻松”却是用损害工作和群众利益换来的。
因此,我斗胆建议,趁早放下架子,到群众里去多听听意见,多看看事实,然后再来具体分析成绩是否真是“基本的”,还有什么错误和问题,该纠正的纠正,该说服的说服,该批判的也当然应该批判。果如是,便是名副其实的“领导人”;而这样的领导人在工作中的真“成绩”是谁也抹煞不了的。


第8版()
专栏:

如此“指导”
 司马龙
青年人在人生的道路上会遇到很多问题,有的很复杂,有的很简单,有的是原则问题,有的是非原则的细枝末节。因此,指导青年的人必须实事求是,原则问题要坚持,而非原则的问题,也不要节外生枝地硬说成是严重的思想问题,可是事实并不是完全如此。
如果有一位姑娘各方面都好,仅仅是“不够漂亮”,而小伙子“竟没有选择”她作爱人,那小伙子就是“有眼不识泰山”,评论者甚至“怀疑到”他的“灵魂深处是不是也有点不太干净的地方……”(见今年第十四期“中国青年”东门望“复李奋同志的一封信”)这种回答里的怀疑是架空的“原则”,用来一笔勾销青年们在恋爱时选择对象的自由。
一位名叫影曼的女工因爱上一位苏北籍军官而受到亲戚朋友的非议:“苏北人说话难听,又没出息,和他结婚是没有好结果的。”这种嘁嘁喳喳的非议的错误,本来很可以提到真正的原则高度来加以批判的,可是牛之初却偏偏抓住“苏北人说话难听”一句话,大谈什么“定律”,说什么“恋人的声音总是美丽的”,“古往今来,凡是属于爱人的声音,听来总是甜蜜蜜的,像春天一样的令人陶醉,这也算是一个定律吧!”“定律”当然可作大前提,于是进一步怀疑“这位女工是否自己真正爱这位军官,也还是问题。”“这苦闷恐怕就孕藏着她对他还存在着某些说不出来的不喜欢吧。”(见今年8月2日“新民报晚刊”)什么呢?大概又是资产阶级思想作风之类。固然原则高得很,可是这位“苦闷”的女工却因此加上了新的苦闷。
这样地对待青年,未免疑心太多了,总觉得青年们身上是非多,不大放心。于是别人讲外貌,怀疑一下;别人讲声音,怀疑一下,硬想从青年们的“灵魂深处”“挖出”点“不太干净的东西来”。你从外貌“挖”,他从声音“挖”,而且“竟”挖出了一样的思想问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无奈被挖的青年却感到诚惶诚恐,胆颤心惊,连一步也动不得。长此下去,青年也许都老实了,“灵魂深处”被“挖”得“干净”了,可是,离不死不活也差不远了。
而且,有些指导青年的议论也的确不让人信服。就以关于外貌美和“它在爱情中占何等地位”的问题说吧,本来只要恋爱观正确,选择外貌是每个人的自由。如果要想从“美”的角度来讲原则,也就不应该忽视美的客观性,主观作用和客观存在的关系。如果过分强调爱人的主观感觉,说什么“主观认识”能起“重大的作用”,片面强调“情人眼里出西施”,就不够妥当。这样仿佛外形的美不是客观的存在,只要爱了,对象也就美了;客观不美的一旦进入主观就立即美了。由此推论,那在张君瑞眼里是“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呖呖莺声花外啭”的崔莺莺,可能是有一张足吞巨蟹的大口,满口黄得发黑的板牙,一副赛过乌鸦的嗓门,丑得怕人。这样,王实甫笔下的崔莺莺的美只是张君瑞的主观感觉。文学艺术家骗人,罪该万死。瞧,多妙,又多么“来的干脆”!这固然显得原则高得很,可惜高到与主观唯心论的美学观点热烈地拥抱在一起了。
这样的议论,恐怕还不易断绝。因为人身构造很复杂,由头发而胡须,而汗毛,而声音,而五官,而四肢,而白血球,而盲肠,而“等等”,按照评论者的逻辑,都大有文章可作,都能“挖”出思想问题来,而且也会有人热心地帮助向青年推销。


第8版()
专栏:

苦恼
 马铁丁
在学习中,我是有苦恼的……。
也许就因为有苦恼的原故吧,常想到儿时跟我最要好的叔叔给我讲的话。他说:他像我那么大的时候,祖父对他的娇惯、溺爱,使他变成一个最不务正的学生。祖父却不责备他,只怪先生不行。他上学的四五年间,竟换了七个私塾。在他第三次或是四次离开某私塾的时候,祖父派他为那位倒霉的冬烘先生送束修,附的小条上面写着:“派小儿送束修××元,谨酬误人子弟之劳”。
叔叔讲故事时那种既对先生有点同情、又对祖父大为惊羡的态度,使我佩服祖父的不同凡俗的举动。
到如今,这个故事还在我的心中保持着力量。当我偶然听到这样一种话:“这也学外国,那也学外国,还不是学坏了!”我的惊羡的感情就油然而生了,这种气派确可与祖父媲美。等我同样偶然地听到另一种声音:“外国有什么可学的,我们自己的好东西多着呢!”我激动地想:祖父呵,你到底是落伍了,因为你毕竟还相信要有先生!
然而,我的苦恼还没有被征服。年纪到底大些了,“童心”总是维持不了好久,家传的衣钵竟也没有好自继承。因为,我的面前总还跳动着一个玩皮的儿童的影子,这个影子被我幻想成为幼年的叔叔。于是使我想到我自己的学习,想起我们在向外来的经验的学习中得到了多么巨大的益处,想起我所崇敬的、做为我们的榜样的伟大的国家。当然,我也深信,近年来,我们在学习外来的经验中,也是有毛病的。这毛病,就是教条主义。把人家还不成熟的经验生硬地搬运过来,自然会造成弊端;就是人家已成熟的先进经验,如果不与此时此地的具体情况结合起来,也会造成错误。而我们在许多地方是这样做了。既然如此,那么,如果你学坏了,能说是先生不好吗?教条主义如同玩皮的孩子一样,再好的先生,也是无能为力的。
于是,我为了自己的这种毛病苦恼了,同时也从这里找到了一个消除苦恼的途径。


第8版()
专栏:

西北故事杂咏
 冯至
玉门老君庙
从前有些穷苦的人,
在山里给阔人淘金,
他们求神灵的保佑,
盖一座小庙,供奉老君。
老君庙蹲在荒山里,
几百年无声无息,
可是它到了今天,
忽然间闻名全世。
它怎么会全世闻名?
只因穷苦人的子孙
不再给阔人淘金,
却建设伟大的石油城。
杜甫
鄜县茶馆里遇见一个老汉,
他说,城南五里有座将军台;
一天,杜甫的学生来找杜甫,
却没有找到杜甫的住宅,
他到了将军台就转了回去——
其实杜甫的家在台西六十里。
延安杜甫川旁遇见一个农夫,
他说,杜甫就沿着这条小河走去,
他走入西方的万山丛中,
万山中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他只把一双鞋丢在河边,
人们保存这双鞋,保存许多年。
我无心访求杜甫的故事,
故事却自然地在人民的口边,
像一些美丽的野花野草,
千百年自然地生长在山间——
故事是这样地半假半真,
却说明诗人是怎样深入人心。
宜君县哭泉
沿着我们的万里长城,
有过多少孟姜女的祠庙?
有过几座孟姜女的坟茔?
在我们广大的土地,
有过多少孟姜女的传说?
有过多少孟姜女的歌曲?
这里怎么也有一座姜女庙,
这里离长城还很辽远?
只因有一段孟姜女的传说
围绕着这里的一口清泉。
传说她从这里走过,
背上背着丈夫的骸骨,
一路上没有吃,没有喝,
渴极了,她在路旁痛哭。
她哭到最痛的时刻,
路旁涌出来清泉一缕。
人们把这泉叫作哭泉,
泉上给她盖了一座庙宇。
这是过去的人民的命运,
甚至不是在长城的附近,
也会有孟姜女的庙和坟。
这是过去的人民的命运,
所以在我们的土地,
到处有她的传说和歌曲。
* * *
如今有多少青年男女,
他们在长城内外创造奇迹:
在没有水的地方挖出水源,
在荒原上建筑繁荣的城市。
他们的歌声响彻云霄,
他们的钻机深入地内;
不会再把一座土丘认成姜女的坟,
不会再把一口清泉说成姜女的泪。
人民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再也听不见孟姜女的哭声;
哭泉也好像提出了要求:
“我要改变我的名称!”


第8版()
专栏:

两姊妹
何为
从杭州到上海的快车一会儿就要走了。这短短的别离时刻,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姊妹两个温柔地相互依偎着,两双极其相像的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湿润的光辉。
她们分别了至少有十年,或竟有十五年了。还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当全家沿江而下,姊姊却因为倔强的性格,单身留在湖北浠水的山区,在一个不满二百人的村落里定居下来。那时她还只有十九岁,十九岁的姑娘,对人生涂上了多少幻想的色彩,对未来又寄托了多少期许啊!可是她却选择了一条在当时说来近乎奇怪的道路:默默地和农村里的一个小学校长结了婚。不久,她自己也在这山神庙改成的小学校里,当起乡村女教师来。从此决定了她的一生。年长日久,她在血缘上和农民连在一起,成为农民家庭中的一个成员了。回想许多年前,在汉口码头离别的那一夜,一直把自己姊姊当做母亲一样的妹妹——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拉着衣襟低低啜泣,哽哽咽咽,辛酸了好半天的那情景,至今犹难以忘却。
这真是一次意外的重逢!姊姊被选为当地的模范教育工作者,暑假中来到杭州休养,这里曾是她二十年前的旧游地,她自然有很多感触。盛夏快过去,终日浮泛在西湖的湖光山色中间,她忽然感到寂寞起来,想起她的母校;就在临行前那一天,她决定一个人到六和塔附近,到临山而筑的大学城里去兜一转,重温她在学生时代的记忆,摸一摸记忆中的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
从公共汽车的窗口远远望出去,薄暮时分,钱塘江大桥突然呈现在眼前,在溶溶的江水和万里长空之间,如同划了一道线,一辆火车喷着白烟,在桥上过去,一分钟,二分钟……她从火车行驶的时间来计算桥的长度,好长的桥啊!这条大桥把她带到二十年前,那时候江面上好像只不过有矮矮的几个桥墩。
转了一个弯,屹立在江边的六和塔以它巍峨的风姿迎接着她。从十三层塔下经过,拾级上山,山上的大学城如今改成了师范学院。每年暑假,浙江各地的小学或中学教师,到这里的师资班来进修。
山中寂寂,竹林下一泓泉水溅在碎石上,潺潺地,把人带到一种恬静的境界里。这往往是回忆人生经历的时刻。她在沉思默想间,没有注意树后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在打量她,打量她好一会了;当她偶然侧过头去,不由微微一震,始而惶惑,继而楞住。啊!难道就有这样偶然的事么?难道这是可能的么?她微微翕动着嘴唇,可是却喊不出来。最后,看到那明澈而又带着梦幻的大眼睛,看到那微微把头一侧的姿势,看到那同样困惑的表情……两个久别重逢的姊妹,噙着泪水紧紧地抱住了。
妹妹现在已经十九岁了。看来比姊姊稍稍矮一些,而特别使姊姊惊异的是,妹妹也当了乡村女教师,好像她们这两个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姊妹,和农村孩子结了不解之缘似的!妹妹说,从去年起她就在岑港第二中心小学担任四年级班主任兼辅导员,今年暑假,学校调她到师范学院来参加学习。她告诉姊姊,学校里有二百四十三个小朋友,那些孩子们真叫人喜欢呀……
姊姊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欣赏地赞许地笑着。姊姊从妹妹的眼光中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她感到骄傲。
两个乡村女教师就这样并肩坐在树下一条石凳上,互相勉励,互相安慰。在她们脚下,钱塘江如同一条白练,暮霭在浩瀚的江面上扯起一道朦胧的薄纱。多么诗意的江上景色啊。
“我们的责任真不轻呀,姊姊!”妹妹严肃地说,在姊姊听来不免有些稚气:“教育孩子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要我们把毕生的精力都放进去!可我有时也有矛盾,你别笑话我,我也说不上来。我想过要到省里来考大学,我想到什么地方去旅行,我想做许多许多事情,我想——也许我想得太多了。”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们有多少想头,多少愿望,多少内心的话要倾诉呀。可是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刻:再不走,火车就要赶不上了。暮色苍茫中,隔江灯火点点。她们在山上紧紧握着手,热泪盈眶。感谢这次幸福的重逢,她们深信下次重逢,相隔一定不会过久,这是一定的。


第8版()
专栏:

花(木刻)
(全国第一届木刻展览会作品)
黄永玉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