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3月12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论文艺与政治的关系
——评阿垅的“论倾向性”——
陈涌
在目前文艺的理论和实践中间,经常接触到文艺与政治的关系问题。这是十分自然的,因为文艺与政治的关系问题,是文艺科学的根本问题,这个问题的得到正确的解决,是使创作能够正常发展的最重要的保证。
但不久前发表在“文艺学习”(天津文协机关刊物)第一期里阿垅先生的一篇名为“论倾向性”的论文,却关于文艺与政治的关系作了不正确的错误的解释。
阿垅在他的论文里也用了大量的篇幅大量的引证来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思想,并且也肯定了普列哈诺夫在这个问题上的结论,认为为艺术而艺术本身也是一种一定的倾向。但反对了为艺术而艺术并不就等于在正确的立场上解决了艺术与政治的关系问题。虽然表现得十分曲折,虽然在他自己的解说里,也渗杂着许多关于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泽东的著作的引证,但他自己的真实的思想还可以寻找出来的。在表面上看来,阿垅是十分正当的,他不过是拥护“艺术与政治统一”的思想而反对只讲政治不讲艺术的公式主义。毛泽东同志曾经说过:“文艺批评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政治标准,一个是艺术标准”,同时还说过:“我们的要求则是政治与艺术的统一,内容与形式的统一,革命的政治内容与尽可能高度的艺术形式的统一,缺乏艺术性的作品,在政治上无论怎样进步,都是没有力量的。”阿垅援引了毛泽东同志的这些话,但对毛泽东同志的原意却作了鲁莽的歪曲。毛泽东同志在他全部的话里都在说明,政治性与艺术性是有区别同时又有联系的。一方面,艺术性和政治性是不能绝对分开来看的,但另一方面,艺术作品的政治性和艺术性表现得不平衡、不一致也是常事,有时艺术性高出于政治性,有时可能又相反。否认政治性与艺术性的区别或者否认他们的联系的见解都不是辩证法的,都是错误的。而同时,“无论什么样的阶级社会与无论什么阶级社会中各别阶级,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的。”而阿垅却恰巧看不到这点,或者恰巧有意在自己的引证里避开了这点。他在他的论文里用十分直率的态度宣布了自己的纯粹唯心论的观点,这就是:“艺术即政治”。
我们说,一切艺术都包含着一定的政治倾向,一定的阶级内容,“超阶级”、“超政治”的艺术是不存在的,但这并不等于说,属于某一阶级的作者和作品便都是该阶级的政治要求的最好的代表,封建阶级、资产阶级的作者,在思想上受本阶级的束缚与限制愈少,其作品的真实性就愈多,而在无产阶级作者,阶级性与真实性则是完全一致的,但他们也不都是党性很强的,在他们中间,往往有党性不纯或党性不强的问题发生。在整风以前和文艺座谈会以前,无产阶级阵营内,小资产阶级出身的许多文艺家,不论在作品上和在实际行动上,党性不纯或党性不强的地方便很多,就是到了现在也不能说每一个人都已经经过了彻底的改造,而特别是目前许多未经改造或未经根本改造的文艺工作者,他们的问题恰好不是政治太多,而是太少。看来阿垅是十分愿意作家都成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他的论文里便引用了这句话。但要做到这样,便首先要使自己站在马列主义思想水平上,站在毛泽东的思想水平和共产党与人民政府的政策思想水平上,如果一个作家或者还可以包括理论家的思想水平只等于群众思想水平的平均分数,那即使他怎样自以为是,实际上也是做不成“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而阿垅“艺术即政治”这句话,无异于告诉我们一切作者说: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作品,只要把艺术搞好便够了,好的艺术便自然是好的政治了,而一切要想更好的学习政治,更好的服务于政治的企图,都是多余的了,都是只能产生“公式主义”的了。因为“艺术即政治”啊!
但正因为从“艺术即政治”这类错误的原则出发,阿垅便在反对公式主义的旗帜下,反对一切概念,包括一切进步的概念。他说:
“一种概念,包括政治概念,和活生生的现实和活生生的人,又是有着一种一定的距离的。概念,如果那不是和现实互相排斥的,不是对于人完全虚伪的,到底,从艺术到政治,那也是毫无力量的,没有效果的。艺术,首先的条件是真;这个概念,却不是真,既不是思想的真,就没有艺术的真,也不是政治的真。”
在这里,阿垅对于概念抱着一种完全错误的看法。作为认识的不同的手段,艺术的形象和科学的概念是矛盾的,但作为对于现实的真实可靠的反映,它们又是一致的。不错,列宁便说过:“现象比规律丰富”,概念和现实是有距离的,但另一方面也正如列宁所说的,“从具体的东西上升到抽象的东西,思维不是离开——如果它是正确的……——真理,而是接近真理。……一切科学的(正确的、郑重的、不是胡诌的)抽象,都更深刻、更正确、更完全地反映着自然。”(解放社版《黑格尔逊辑学一书的摘要》,一三四页)列宁这些思想,和阿垅的认为一切概念都是“和现实互相排斥的”、“完全虚伪”的思想,难道不正是互相排斥,难道有丝毫共通的地方么?不错,形象之作为艺术的特质,“倾向应当是不要特别的说出而让它自己从情况和行动中流露出来”,这些原则都是正确的,但是当我们的创作一般地都落后于客观的政治要求的时候,当一个本来不是政治太多而是太少的作者,为了探求新的符合于现实迫切需要的主题而暂时在艺术上表现得比较粗糙,或者说,艺术性和政治性,作者的生活经验和自己的主观意图还不一致的时候,这也是十分自然的事。在这里,无疑的一个理论批评工作者便不应该从艺术的定义出发,而应该从实际的情况出发,这就是说,应该首先肯定这个作者的努力,同时也指出他的不一致,使他逐渐走向一致。但阿垅所做的却不是这样,他把这一切都在一个所谓“公式主义”的名目下加以压杀。在他看来,他所谓“公式主义”都是“虚伪”、“歪曲”、虚浮”、麻痹”、“说谎”、“做假”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说,阿垅的这种理论,不能发生任何积极的作用,而只能阻塞作者的前进的道路,难道有丝毫过分的地方么?
但是,“主题是产生于作家的经验中的思想”啊,“思想产生于血肉,而活于血肉”啊,阿垅这时候又会说。难道这是错误的么?是的,这不是错误而是正确的。但如果容许我反问,那么:这些命题难道和一个作者自觉的接受一定的政治指导是矛盾不相容的么?现实规律的知识既然是从现实生活中抽引出来,用现实规律的知识来指导一个作家的实践和指导一个作家正确的认识现实,并从现实中间寻找新的规律,改正、补充并丰富已有的规律,这正符合于认识的合理的辩证过程。抛开了前人的一切经验,抛开了正确的思想指导而空手的到生活中去认识生活,去找寻“活于血肉”的“思想”,我想,世界上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他不是十足的狂妄自大也只能说他是一个十足的笨伯!而且,在现在说来,无论如何一个创作者个人的经验总是有限制的,而集中地代表全体人民利益的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却经常总结着巨大的政治经验,这是任何即使是伟大的天才都不可以和它相比拟的,而这些经验便体现在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政策里面。我们的创作者无论如何是应该和这些政治经验靠近,吸收这些经验,溶解这些经验,使它普及到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群众中去。而阿垅所做的却相反,他引导我们的作者离开这些,说什么“艺术即政治”,这就等于引导作者走入错路,以至于完全迷失方向的。
在这里,我们似乎用不着批评所谓“艺术首先的条件是真”这类抽象的“超阶级”的观念了,因为这对于我们其实已经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
此外,阿垅还引用了车尔尼舍夫斯基的话,说艺术是“美”,是“亲爱的东西”,但如果这样,那对于“美”和“亲爱的东西”的解释也当是各有不同的,曾经认为“艺术是人生的教科书”,曾经被列宁称为伟大的民主主义者和空想的社会主义者的车尔尼舍夫斯基的思想,是不能为阿垅那种本质上是形式主义的思想作注解的。我们只能在这中间找到鲜明的对立。因为车尔尼舍夫斯基自己便给我们证明了这样的事实:一个艺术作品由于它提出了一个新的先进的观念,即使暂时在艺术上还来不及做到完美的程度,它往往也能发生巨大的感召的力量。车尔尼舍夫斯基写过一本小说叫“何为”,谁也感觉得到,这是一本艺术性和思想性不很一致的多少有点概念化的小说,但由于它表现了当时许多俄国作家都还没有表现过的一种新的观念,新的人生观,新的人物,便成为当代最震撼青年读者心灵的作品之一,也是当代最伟大的作品之一。难道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么?有那一个有现实感的人会说“何为”是虚伪,是歪曲呢?而在这种情形下,叫我们拥护客观的历史真理呢?还是拥护阿垅的那个认为凡是概念都是“虚伪”“和现实互相排斥的”奇异的原则呢?
自然,真正的公式主义是应该反对的,机械的“艺术加政治”是应该反对的。但反对公式主义也有各种不同的反法。阿垅曾经引用了王朝闻同志的一段话说:“公式主义的来历,不仅不是作家太看重宣传,相反的,是他宣传的责任感的薄弱——不顾效果。”我以为这段话本身有还有值得考虑的地方,在自己的作品里犯有公式主义缺点的人,固然也不能说没有那种“宣传的责任感薄弱”的人在,但在目前,却似乎更多的是因为自己不论在政治上、艺术上和生活上的修养都不够高,他们的作品的确写得不好,但对于写作,他们却未必不是充满热情,未必不是诚诚恳恳的,对于这样的人,我们与其责骂他“宣传的责任感的薄弱——不顾效果”,还不如多给他一些切实的指导和帮助。否则,正如毛主席所说的,“群众还在那里唱“下里巴人”,你不去提高它,只顾骂人,那就怎样骂也是空的。”大家知道,我们原来老解放区的许多文艺工作者,很大的一部分都是在抗日战争以后才培养出来的,他们都还年青,在长时间的艰苦斗争中间,他们遵照了毛主席的文艺方针去工作,却一般的都很少有在理论上和艺术上提高自己的机会,即在生活方面,也往往为各自特定的工作所限制,加上在文艺方面过去十分缺少经常的思想指导和具体帮助,他们的作品存在着各种不同的缺点,是很自然的事,他们不能如我们所想像以及他们自己所迫切要求那样迅速的提高。但是,有了机会把自己提得很高的人似乎也不应该忘记还提不高的人的苦痛,正如饱汉不应忘记了饿汉的苦痛一样。因此对于他们所犯的即使是公式主义的缺点,也不是简单给他们一些打击便可以改掉的。更何况像阿垅一样,笼统的说公式主义是“虚伪”,是“歪曲”,是“虚浮”……?更何况把一切表现进步的倾向而在艺术上暂时还不够完美的作品都一律称之为公式主义?
临末,我以为还可以谈一个关于理论的问题。阿垅在他的论文里还援引过恩格斯致哈克纳斯的书信里的个别的语句,如同许多别的反对公式主义的人一样。“作者的意见愈是不露锋芒,对艺术作品也就愈好。”“我心目中的现实主义,甚至不依赖作者的观点,就能够把它自己显示出来。”大家知道,前面这两句话是在恩格斯的草稿上发现,字迹模糊,不能辨认,因为原信还未发现,所以是否完全符合恩格斯的原意,实在还不能确定的。就算这完全是恩格斯的原句吧,我以为也只有连系到当时的历史环境,才能得到更合理的解释。在马克思和恩格斯活着的时代,那种真正虚伪的小资产阶级的“倾向文学”正在德国的社会上泛滥,马克思和恩格斯便首先强调现实主义的原则,因为当时还没有真正无产阶级的作家出现,他们便甚至借用了古典的现实主义的作家来对抗那种“倾向文学”的潮流,这就是为什么说“我心目中的现实主义,甚至不依赖作者的观点,就能够把它自己显示出来。”而另一方面,无产阶级革命在当时还没有成为现实,文艺还没有成为广大工农群众的直接的财产,正如恩格斯自己所说的,当时文艺作品主要的读者还是资产阶级里面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世界无产阶级伟大领袖之一的恩格斯,不能不考虑到在文学这部门里对资产阶级进行思想斗争的策略:
“在我们的环境中,小说主要地是供给资产阶级的读者,即是,不是直接属于我们这个圈子的人,因此,在我看来,一部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小说,如果它能忠实地描写现实的关系,打破对这些关系的流行的传统的幻想,粉碎资产阶级世界的乐观主义,引起对于现存秩序的永久统治的怀疑,那末,纵使作者没有提供任何明确的解决,甚至没有明显地站在那一边,这部小说也是完成了它的使命的。”(解放社版“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八十九页)
在这里看得十分清楚,为了便利于通过文学作品来动摇和瓦解当时资产阶级读者的思想,恩格斯首先强调的是客观的“忠实地描写现实的关系”,而对于问题的“明确的解决”,作家的明显的立场等等,则暂时放在一个次要的位置上。但到了列宁和斯大林的时代,情形显然是改变了,这时候,无产阶级革命和进行社会主义建设已经成为事实了,文艺已经成为广大工农群众的直接的财产,文艺主要地已经不再是供给资产阶级的读者,而成为直接教育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的工具了。在这种情况下,适应着旧的情况的在作品里故意隐蔽自己的思想观点或者不强调作者的思想观点的旧原则,显然是不应该坚持了,文艺和政治的关系显然是应该更加密切,文学在现实斗争中的作用也显然应该提高。这就是为什么列宁恰好在这时候发展了文学的党性的原则,这就是为什么党性的原则成了“列宁在文学的科学中的最重要的贡献”(日丹诺夫)。
在这新时代里,无产阶级的文学的性质和它的任务,被精确的表现在关于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的一个经典的定义里。这个定义说到:
“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作为苏维埃文学和苏维埃文学批评的基本方法,要求作家对于现实从其革命的发展中真实地,历史地具体地去描写。
同时,艺术描写之真实性与历史的具体性必须与用社会主义精神从思想上去改造和教育劳动人民的任务结合起来。”(“苏联作家同盟规约”,见解放社版《马克思主义与文艺》)
这里,现实主义的描写和教育性这两个要求,是同时被提到文学作品的面前来的。这表现了文艺思想在新时代里的变化和发展,而这些变化和发展,正是只知道援引恩格斯的个别词句的阿垅所不理解的。
总的一句话说来,阿垅这篇名为“论倾向性”的论文,形式上是进行两条战线的斗争,反对为艺术而艺术和公式主义,但实质上,却是也同时反对艺术为政治服务的。它以反对为艺术而艺术始,以反对艺术积极地为政治服务终。事实上,在阶级斗争一向都异常尖锐的中国,并不是培植为艺术而艺术理论的最好的环境,完整的为艺术而艺术的理论体系(假如有的话),是抱守不住的了,而且一个多少有点革命要求的作家,他也要求某种程度即使是颇为朦胧灰色的战斗,但又不愿意(至少今天还未认识到)把自己的艺术更多的靠近群众的政治,他还希望保留自己一撮残缺不全的“艺术王国”的国土。于是他便起来抵抗马列主义的关于文艺的党性的思想。不管阿垅曾经怎样大量地引用过马列主义的词句,又不管阿垅自己明确地意识到与否,我以为他的理论的实质便是如此。 ★ ★ ★ ★
编者按:阿垅所引王朝闻的话是割裂原意的。原文正是强调地主张了文艺为政策作宣传的。原文(“为政策服务与公式主义”)载去年《文艺报》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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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亲家婆儿
翟树雷
小果就要生孩子,她的婆婆偏偏闹起病来。小果的男人双全在区上工作,好些天也顾不得家来看看。小果婆婆便托前院住的小顺的爹,套车去接了亲家婆儿来服侍月子。
小果娘家是城根子附近,也算是个新解放的地区。不像小果婆家是抗日战争时的根据地。小果的娘,一个寡妇老婆子,耳朵又聋不济的,很少打听外面的事,虽说城里解放了二年咧,新的世道,她可还没有见识多少。这回到闺女家来住,还是第一次。
小果是头生,挺难产的,肚里一股劲拧着痛,头也有点发涨。她娘给她炖了两个鸡蛋让她喝了。她娘跟着小顺的妈坐在炕头上,看着小果那副难产的样儿,她娘有点沉不住气,小顺的妈便安慰她说:“头生孩子,都是这样,甭害怕。”
这会小果的娘守着闺女,一直到冷清明儿,小果才算把孩子生下来。小顺的妈帮着小果的娘,一边收拾炕上的脏东西,一边说:“这还算利索呢:我头一回生小顺时,那才难呢!整整闹了一天。”小果的娘没有答腔,老是噘着个嘴像谁短她二百钱似的。小顺妈知道她耳力不强,就大声说:“小果婆婆早就盼望着娃娃呢!这下子可好了。”小顺的妈收拾清了以后,便端详着那小孩子,笑嘻嘻地说:“模样长的真俊,明眉大眼的。”小果的娘,坐在炉台边,给小果合泡鸡蛋,嘴里嘟嘟嚷嚷的,小顺的妈听着听着,便开了口:“小果婆婆那脾气可真好,成天把小果当闺女看待,人家给别人说:翻身后,有吃有穿有住,俺孩儿又娶上媳妇,俺也当上婆婆啦!俺可不拿婆婆的架儿,世道变了,年轻人进步快,俺这老脑子转的挺慢……。”小顺的妈看了看小果的娘:“现在的媳妇跟咱们当媳妇那阵可真不同了,人家他们这伙年青人才算有福气呢。”
小果的娘,把鸡蛋喂着小果吃后,小果向她娘说:“心里稍发点慌。”小顺的妈接着说:“喝了鸡蛋定定神就好了。”他看着没有事了便说:“我回去歇歇,你也歇歇吧,一宵没合眼啦!”
这时天已经大亮了。小果合着眼轻轻的打着鼾,小孩在盖着的被窝里直动弹,呼吃呼吃的,断不了伊呀伊呀的吱喽几下子,呆了会儿,似乎也睡着了,唯独小果的娘说啥也睡不着,肚子气的古乘乘的反来复去的,一个劲胡思乱想,一个劲的埋怨:“那有这样的!媳妇坐了月子,连个亲近人踏踏门槛都没有,也不问问缺啥短啥!”★ ★ ★
过了两天,双全从区上回来,双全的娘从炕上坐起来,披散着头发,脸上黄腊腊的,“娘!你的病轻点了吧!”双全看着娘问。“病快好了,这几天能吃饭啦!”双全听了很喜欢,随着又说:“病好了,以后可要多歇着点哩!”双全的娘看着儿子喜欢的样子,忽然说:“你媳妇前天晚上养了,你快去看看吧,这几天我闹着病也顾不上她,反正东西早就预备下了,她娘也在那儿,我正说给你捎个信,你来的正好,你快去看看吧!”
小果的娘正在屋里给小果熬米饭,听着有人推门,便皱着眉头问了声:“是谁?”双全在外面说:“是我。”小果的娘赶紧走过去,把顶着门的椅子挪开,把门开开,见是女婿,像是阻拦的样子说:“才几天的月子,见生人可不好!”双全毫不在意的笑着说:“那有那些迷信的俗讲究呢?”呆了会儿,小果的娘问女婿说:“哼!头生就添了个小妮子。”双全说:“这年头男女还不是一样!”接着:双全便问起这几天情况来,小果的娘正装着一肚子闷气,见了女婿就数落起来:“哼!俺就没有见过这样的媳妇坐月子,人都躺在炕上了连个人毛也没见,你不在家,那甭说了,除了你没别人啦?”双全便解释:“真是赶了个巧,俺娘也病着哩!要不早来了。”“真巧!”小果的娘根本就不信这一套:“唉!光剩我这么一个老婆子里里外外的都得跑,再一说,东西也不全,再一说……”“得啦!得啦!”小果在被窝里冲着娘的聋耳朵使劲喊了一嗓子:“娘!你去把院里那块油布拉回来吧!”小果的娘答了一个“是”便去了。
双全问他媳妇:“你娘怎老是那脾气?”小果说:“娘聋着个耳朵,成年到辈子不开个会,总是认那套老理呗,唉!真没法!”双全又问:“家里短啥不短?”小果说:“啥也不短,头一个月咱娘就把吃的用的预备好了,甭听俺娘瞎嘟念,那死脑筋,光觉着婆婆不如自个儿的亲娘。我问问你咱娘的病轻点没有?”“轻多了?”双全说着:便走到炕边,掀开一点被窝轻轻捅了捅小孩的脸蛋说:“个可不小,”说着把被窝给她们裹好,又坐到椅子上。
小果的娘,把油布拉回来,放在炕上,嘴里嘟嘟念念的:“一个人那能顾得开,坐月子不比平素,……没见过这样的……”小果在被窝里听着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娘!你疯了不是?你不愿意在这呆着,就上咱家去,光这么嘟念,让人家听了多不好!又不常上这来,你知道人家怎么样,你别光用老眼光看人……”双全也接着说:“俺娘要不是有病,早来啦!她心里还不知道怎样着急呢!”双全看着丈母娘哭丧着脸,便又说:“俺娘不是那种办事不利亮的人,你老人家也得向好处想,你不能……”双全还没有说完,小果的娘便接上了腔:“得啦!得啦!就是我不好还不行?”说着说着便伤心的哭起来,她用衣襟一边儿擦泪,一边儿说:“你们年轻人懂啥,多少辈子都是这样儿。”双全说好说歹的劝她,一直到把她说的不言声才走了。
★ ★ ★
又过了两天,小果的奶水还没有下来,有个三口两口的也不够吃,双全的娘便把闺女银凤接了来。
银凤平常和小果就挺好,听说小果的孩子没奶吃,便和娘说:“你那小外甥已经能吃东西了,叫他吃东西,奶叫嫂嫂的小孩吃,啥时嫂嫂的奶水下来了,我啥时走。”双全的娘听了闺女的话,特别高兴:“叫了你来就是为这,若是找个人哄,孩子又不舒贴,又得花钱,这样可就省了大事了。”可是小果的娘听说银凤来了,却觉得不是味儿,她向小果说:“让你那小姑子来给你哄孩子来啦?连个人也舍不得找,这家子人家可真是扣索呀!”小果一听银凤来哄孩子,心眼里立时痛快的了不得:“妹妹来了那可好多了,自己人多踏实,娘!我跟妹妹可好着哩!”“哼!”小果的娘鼻子眼出着气白楞着眼说:“傻孩子,你拿谁都当好人,小姑子可有几个好东西?还不是你婆婆叫来的,这不是不用花钱吗?”小果一听这句话急得什么似的:“娘!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你……”
她的话还没有出口,就有人推门进来,小果一看是银凤,便喊着“妹妹来了!”“来啦!你好吧!”银凤说着便爬在炕上,看着小孩:“来吧!先让她吃吃吧!”银凤把小孩抱在怀里,小果看着银凤问道:“妹妹:小外甥在那儿哩?”“跟着他姥姥玩哩!”银凤说!“他大了,拿个馍馍喂着吃就行啦!”银凤一边哄着小孩,一边和小果聊着,聊生产,聊上冬校的事!小果说:“弄了个孩子连生产也不能好好搞啦。”“你这也算搞生产啊!”银凤挑皮的笑着吐了吐舌头,把睡的甜眯眯的孩子递给小果说:“说话工夫大了你累,你搂着孩子歇歇吧!”小果的娘,在旁边坐着,本来是气呼呼的,眼看着人家姐妹俩那种亲密的劲儿,心里也甜丝丝的,才要插口,银凤却转过头来,亲近的说:“大娘!你这几天可累了,听俺娘说,就光你一个人照应。事情赶的真巧,俺娘也病了,你还得多费几天心呢?”“没啥!没啥!”小果的娘一下子倒不知说什么好了:“这受啥累,自己闺女,该这样的,就是愁孩子没的吃!”银凤说:“我早给俺娘说过,啥时嫂嫂奶下来了,俺啥时候走。”小果的娘说:“那你婆婆行喽?”银凤笑着说:“怎么不行?现在跟从前可不一样啦!现在好了,婆婆把儿媳妇看做亲闺女,媳妇也把婆婆当亲娘看待。”小果的娘听着,喜欢的两只眼笑成了两个月牙。
银凤拉了一阵,便到娘屋去了,小果的娘向小果说:“人家银凤真懂事。”小果故意装着娇里娇气的样儿:“哼,才知道,刚才你还骂人家,等到俺婆婆好了,来看我,你也就该开脑筋了。”说的小果的娘闭口无言,呆呆的坐在那儿,像一块木头似的。
呆了一天,小果婆婆的病好了,来看媳妇,一进门,便向小果娘说:“亲家婆儿,你替我受了这些天的累,我心里真过意不去。”小果的娘也说:“谁照应也是一样。”“娘!你好了?”小果在被窝里爬起来问。小果的婆婆走到跟前,看了看孙女,又小心的裹好。小果说:“娘!你的脸色还没有复原,还是多歇几天吧!”小果的婆婆说:“只要你们身子骨儿都结结实实的就好,俺就是怕你生了孩子身子不结实。”回头向小果的娘说:“咱们都上了年纪,啥也不行了,只要看着他们年轻人好好的,心里就高兴,亲家婆儿,你说是不是?”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果的娘,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只觉得她的亲家婆儿太亲近了!
一九四九,一一,二五于邢台城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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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新事新办
谷峪
编者按:这里所刊“新事新办”和本期所刊的另一短篇《亲家婆儿》,原载《河北文艺》第四、五期。作者通过农村生活与风习的真实生动的描写,显示出老解放区农村中新旧事物、新旧思想之间的矛盾和变化:旧的正在消逝,新的正在成长。两篇的作者都是不著名的农村中的文艺写作者。像这样的作者在老解放区农村中和人民解放军中是有很多的。他们与工农兵群众有密切的联系,熟悉群众的生活。他们中间有的自己就是工农群众出身的。他们的创作技巧虽还不够成熟,但在他们的创作中,往往显露出甚至为某些既成作家所不及的对群众生活的观察与描写的能力,给人以新鲜的亲切的感觉。他们是有无限前途的。怎样去发现和具体帮助这些青年文艺作者,是当前文艺工作的重要任务之一。
王贵德头打调到区里工作的前两天,两边的老人看透了闺女儿子的心思,就愿意把喜事办了。
提起王贵德,真是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女方呢,叫凤兰,那谁也知道,是个吃苦能干的生产模范,这两个人结亲,乡亲们没有不夸好的,人们在言谈话语之间,断不了提念他们。再一说他俩虽是两个村的人,可就隔着条小水沟,没有水的工夫,就跟一个村一样。王贵德也常有事找凤兰来,老大娘们看见,背地里竟叨念着说:“没过门的小俩口常在一块作活,真是个新事儿!”
凤兰的爹光盘算着粜多少粮食,结闺女买什么嫁妆了。这一天,他起了个大早儿,弄了几布袋粮食捆在小车子上,打算吃了早晨饭,赶个城里集上把东西买下。
爹刚要走,闺女就拦住了:
“爹,你这是干什么?咱们今年好容易积攒下这么点粮食,村里开会,不是说让人们在麦收以前每个人还要余下三斗到五粮食斗吗?”
爹撂下车把,一边装烟一边说:
“凤兰,你自打会作活以后,这么几年子没少替咱家出了力气,爹不能亏待你……”爹说不下去了,抽了口烟才又接着说:“我打算给你买四身衣裳,两身线哔叽的,两身花洋布的……半套木器家伙,再买上点壶碗、镜子、粉装、胰子盒什么的,你看怎么样?随心不随心?”
凤兰听了半截就笑起来了,一边笑着一边从车上往下搬口袋,爹不知怎么回事,凤兰说:
“爹,贵德不是来告诉过吗?不让咱们多花一个子儿,这年头翻身的人家儿,谁没个柜子橱的,那东西要多了有啥用?不能耕地,不能拉犁。再说花衣裳上那穿?现在可不像从前,做媳妇三年不下地,咱到人家门就得下地生产,谁还有工夫擦粉抹胭脂的?贵德是个区干部,他更不让这么办,爹!你别忙盘算这啦!”
凤兰收拾了车子,爹坐在当院的台阶上,皱着眉头低着脑袋还是在一个劲的盘算。
凤兰从草厦子里走出来,爹说:
“不粜粮食也行,咱就把小牛卖了吧,咱家也养不住两个牲口……”
“小牛更不能卖!从生下它来,我就伺候它,一年多了,也快顶用了,怎么能卖?他那边没牲口,我到了那儿种地作难,跟谁借去呀?”
爹说不过闺女,虽说心眼里觉着这么做怕让讲老礼儿的人笑话,可也没什么更好办法了。
★ ★ ★
十二月初九,是他们办喜事的日子,鸡刚叫了一遍,贵德他娘就爬了起来,一边结纽扣,一边生着气,摸到新屋里,向儿子没头没脑的嚷着:“起来!这屋子跟起了灵似的有什么睡头!”贵德睡的迷迷糊糊的,还不知是那的事呢,娘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呼呼的喘大气。
贵德揉着眼睛坐起来:
“娘,天还不明,起这么早作么?”
“起这么早?俺可得睡着了哇?你看咱家像个过喜事的气象吗?”
贵德给娘解释道:
“娘,你嫌没花轿呀?唉,这年头谁还坐花轿,再说,乡亲们都忙里忙外的闹副业,谁有闲工夫老来忙活咱来!再说,老百姓还不坐轿,咱当着个干部,还弄那套老封建玩艺?”
娘拍打着炕席,震的炕席底下的土都飞了起来:
“你说那儿的话!你娘不是那榆木脑袋,娶亲不坐轿,这年头净这么办的,俺也赞成。俺是说她娘家过的那么富裕,就一点陪送也没有哇?俺那工夫,你姥姥砸锅卖铁的还给俺买了一个躺柜……”
娘气的喘不上气来,儿子看见娘这个样,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好言好语的解劝她:
“娘,今年闹灾的地方这么多,咱这地方虽没有闹什么灾害,可咱也得节约呀!要为过这么个事,把粮食粜了,春季天可怎么办?”
娘好像没听见,还不管不顾的,自己叨唠着,唾沫星子喷了儿子一脸。
“……这个可好,手指头肚大的一点东西也舍不得给,夜个晌午,大闺女小媳妇的都来看新屋了,臊的你娘的脸真跟块红布呀似的……别看咱是小家子生长的,也看不惯这个!”
儿子还是不着急:
“你别光按着那一套老礼办新事,就说咱家吧,连条牛腿也没有,就算摆上两套大红漆嫁妆,它还能去拉犁种地喽?”
娘还不服气,仍旧高葫芦大嗓子的向儿子叫喊:
“你们就光说生产,莫非俺活了多半辈子还不懂个生产,生产是要生产,那就不顾点脸面啦?人过一辈子就这么一件大事呵!”
贵德穿了衣裳,洗着脸,天早大亮了。
“娘,这年头生产发家脸上才光彩呢,跟以前不一样了!将来咱们小日子过的火爆喽,再买那些也不晚啊!”
娘一听更急了:“傻瓜!以后媳妇娶过来,人家还给咱买?”
儿子看娘还是这么高声喊叫的,有点急了,也大声的嚷着:“咱是寻的人,不是寻人家的东西呀!”
这么一说,正说到娘的心病上去,急了,跟贵德说:
“你们在家吧,俺陪不起这个绑,俺上你姥姥家松两天心去!”
说着就往外走,正跟刚从外面进来的村长撞了个满怀。村长拿着对联是布置会场的,一听他们这儿吵嘴,就捎带脚进来看看,见老太太脸上气的呼呼的问清了怎么会事,这才连解释带劝说的算是完了事儿。
村长笑咪咪的说:“婶子,你思摸错了!比方说吧,有这么两个媳妇,一个是娘家陪送他四橱八箱,三铺六盖,可是她本人不会生产;一个呢,没有东西,光带了两只能作活的手,你挑那一个?”
贵德看娘的气消了点,也问着:“你要那个当儿媳妇?”
娘笑了:“庄稼人还是戴见作活的呗!那还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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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后,结婚典礼的会场布置得挺好看,周围贴着许多新鲜的贺联,中间挂着毛主席的相片,还有区里给送来的礼物。乡亲们围了个滴水不透,争着看这看那,两只眼睛使不过来,大男小女的不知道在叽咕些什么。
有一个老大娘在人群里撞来撞去打听着:“哟!人们都说常见这个凤兰闺女,俺怎么没有见过人家呀?要说可就是好,俺那工夫一坐上轿,上去就头眩,花钱找罪受,这可不错,又省钱,又体面!”不知道谁这么多嘴,冲着贵德他娘就问:“咦?新媳妇那陪送怎么没摆上啊?”
娘脸红了,张口结舌的说不上个什么来,硬着耳根子臊着躲开了。
村里吹歌会的人,也来凑热闹,带着家什就吹打起来,举行结婚典礼了。村长说了个“开会”人们就像一窝蜂似的挤上来,好容易才让妇会主任把凤兰从人群里领进来。凤兰穿着蓝士林的套褂,老绿色的棉裤,脑袋上箍着块花羊肚手巾,欢眉大眼的坐在了贵德的旁边,年青的人们力气壮,拚着命的往前挤着看,伸着脖子往前挤,孩子吱吱呀呀的吵叫着。村长大声的喊:
“乡亲们,肃静点,咱们就算开会了!我先给咱大伙说说:贵德跟凤兰人家是自由对的象,人家在一块作活,谁全看谁挺能干,这才定了亲,就说凤兰吧,咱们大家也短不了听人念叨过,是个生产的好手,为了响应节约的号召,为了搞生产,人家不化冤枉钱买陪送……”
刚说到这,底下的人们又乱腾起来了,小伙子就说:
“让新媳妇先说说她们怎么搞的对象,要按当时的原样学!”
正吵嚷着,就听见外边嚷了一声:“洛凯叔来啦!”人们往外一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小老头,留着两撇小黑胡,人们一看见他,全认得这是凤兰村的村长。就见他一手牵着头小牛,一手拿着个小鞭子,贵德忙站起来,让着坐,一边说着:“怎么还牵着牲口干么?”老凯笑着说:“这是人家凤兰的陪送啊!”村长高兴的忙往屋里喊着:“婶子,忙出来看看吧,新媳妇家送了好陪送来啦!”娘三步两步就跑出来,看见一个生人牵着一头滚瓜流油的小肥牲口,倒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了,洛凯说:
“这是你们亲家的一头小牛,凤兰和这里贵德眼下算结婚了。要上这边来过日子,他听说这边没牲口,作活遭难,给你们这条小牛,就算是陪送……”娘多半辈子没有养过牲口,乐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伸出手来想摸摸小牛的脑袋。小牛呢,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舐舐这舐舐那,蹬蹬蹄子又刨刨地,黄黄的小绒毛,白头心,一看就是有力气能干活的样儿,真是爱煞个人!娘,张着没牙的嘴,光是笑,蹩了半天才说了这么句话:
“儿不在家,俺没喂过牲口,这可倒遭了难啦!”
人们全哗哗的大笑了,村长说:“婶子,你真是欢喜胡涂了,你就忘了你新娶的媳妇是个生产模范啦?”
洛凯给娘解释着:“这小牲口,还是凤兰喂养大的哪!”
老大伯们有的挤过来,端相着牲口,看看牙口,又看看四蹄,抚摸抚摸毛皮,又拍拍大胯。老大娘们也想挤着往前看,这工夫,下边又乱起来了:
“看这多好,实打实的真顶用!”
“你看人家模范人,净做模范事!”
这村的妇会主任对几个跟她站在一块的妇女说:
“咱这村可算有福啦,过两天咱们热热闹闹的搞生产吧!”
媳妇们也乱叽叽着:
“俺那工夫怎么想不起这个法儿来,摆着套死嫁妆,吃不的嚼不的,那如这能生产的活物好?”
人们一边乐着,一边说道着,大伙非让贵德娘讲讲话不行:“添人进口的,这是大喜事,非说道说道不可!”
娘让人们架把着,挤到了儿子媳妇前头,她看看儿子看看媳妇,又看看老乡亲们,心眼乐的光想笑,可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呆了半天,才说:
“俺是个老脑筋,这工夫俺捉摸过来啦!这年头新事就得新办……”
人们哗啦的一下子全笑了。有好些日子,人们还传说着这件新式结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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