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9月6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关于拼音文字的方案的意见
陆志伟
本文所要说的,只关乎一种拼音方案的能通行不能。除非万不得已,不讨论语音学,音韵学,跟汉语的历史那些个。所谓通行,就是一般民众能接受他不能,用起来方便不。民众是指着某一个地方,说某一种方言的人说的。现在有点基础的拼音方案一共有三个,北方话,江南话跟广东话。有人说,这些方案并不代表任何一个很窄的地区的方言。可是上文我偏说“某一种方言”,原则上可不是互相冲突了么?
原则不原则,我先不谈,因为就现势看来,我们同工的人已经无需乎再辩论原则了。并且不论我们心目之中,那三个方案所代表的地区何等广泛,实际的工作必得在一定的地点做起。任何一个地点的民众,通常只说一种方言,那方言并不是那地方的知识分子的“普通话”。拼音方案第一不是为说“普通话”及认识汉字的知识分子用的,为的是提高工农大众的文化水准。
在那三个大区域里,工作当然可以从任何一个地点开始。比如北方话的拉丁字方案就是从山东半岛的方言开始的。江南话的方案用在上海,广东话的方案能希望用在广州。那最后的两种方案,骨子里就是上海话跟广州话。北方话的方案也只须有一点修改就可以用在北平,或是石家庄,或是济南。
往后的工作也许得先集中在北平、上海、广州那三个大都市。那都是文化政治的中心点,附近有工业区,有工人在等待我们的工作。北平话的方案可以推行到整个官话区域(除了象山东东部,山西东南部,陕甘话的一部分,需要在拼法上有很小的修改)。现行的江南话方案我可不敢说能推行到何种程度。上文说这“江南话”大致就是上海话。别的吴国的元音系统多半要比这方案的内容来得简化。拿“四声”的格式来说,吴兴一带的吴方言最符合整个吴话区的基本声调格式。然而谁也不会想到我们的工作可以从吴兴开始,或是从任何一个简化的元音系统开始,或是从“普通吴语”开始。我们得用上海话,那是工商业的现势给我们注定了的。用了上海话,至少有好几百万的民众先可以受教育,我看可以有一千万以上(整个比利时国,瑞士国,够不上一千万人口,然而用的文字不止一种,并且条顿语跟拉丁语的分别远超过任何两种吴方言的分别)。
至于广东话方案,他的应用范围,我更不敢说有多大,因为情形不熟悉。现行的方案不能推行到潮州、汕头跟客家语区,那是显而易见的,我看可以接受这方案的人数不至于比江南话来得少。
北方话方案
(手头没有多少书。下文所举的声母表,韵母表,全都是从倪海曙先生的中国拼音文字概论后面的常用字汇转缘下来的。费了好些工夫,然而保不定还有脱漏。书里不少错字,随用随改,也许又出了错。广东话方案又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推行过的。)
声母表b   p   f   md   t       n   lz   c   szh  ch  sh,rh   r(儿)g   k   x
  韵母表a   ua  iaai  uaian  uan ian yanang uang iang舌尖音免去,所以Z,c,s,zhao       iao ch,sh,rh可以自成音节。r,nge             (m)也可以自成音节。eien  un   in   yneng ingi             yie            yeiao   uo        yoouuuiung  yng
这就是很正统的北方话拉丁字方案。用在北平,或是推广到好些别的官话区域,都不成问题。
从北平或是从东北七省的最大部分开始应用呐,我们得留意尖团音的分别。按照这方案,“剂”是zi,“几”是ki,那是山东半岛的声音,瞿秋白先生不得已而用之。在尖团音不分的区域里,教人分别zi跟ki,那可难极了。不识汉字的人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是哪一个。就算认识了好多汉字,要是不懂反切,不读广韵,还是不能够很容易的把那两套音分出来。他得逐字强记。遇见了没念过的词,他就没法对付。
反过来说,假若我们把“剂”跟“几”都写成ki,(不能都写成zi),在北平,在沈阳,在哈尔滨,在石家庄,在济南……毫无困难。来了个莱州人,我们就教他分zi跟ki。他要是想学“国语”呐,我们对他说北平话把“剂”跟“几”都念成ki。他当然还是不明白,除非实在听了北平的ki音(不是莱州的ki音),可是很容易学会。总而言之,从简化到分化容易。不需要的分化只是为民众添麻烦。
这是北方话方案必须修改的一点。林汉达先生在辽北做了好些试验工作。经验告诉他,zi跟ki必须合起来。
【此外还有几个小问题也不妨提一提。(1)北平一带有两个感叹词,“唷”跟“唉”,韵母表上没有他们的代表音。“唷”是ic。“唉”的音近乎江南话方案里的ae,就用这符号吧。
【(2)北平话没有yo。凡是遇见“学觉”那一类的字,最好写ye跟iao,切不可以用“国语”的yo。
【(3)这方案把合口音写成u,可是在用这音开头的音节就改写W。例如“瓜”gua,“凹”wa,“光”Guang,“王”Wang。我看不如全改成w或是u的好;全用u较为方便。要是怕人家会把uang念成u+ang,那也是过虑。这方案里,同样的困难多着呐。Kuang难道就不会念成Ku+ang么?
【(4)yng可以改成更普通一点的iung,教人知道他是跟ung一类的。yng容易跟别的方言真正的yng混起来。这音在广东话方案作jung(就是iung),较为近理。】
江南话方案
声母表b  p  bh  f  v  md  t  dh        n lz  c      s  sh   r(儿)g  k  gh  x  h  ng
  韵母表             入声短音收喉塞,作qa  (啊)ua (怪)ia (爹) a(阿)ua(括) ia(雀)ae (俺)uae(惯)ang(滨)uang(横)iang(墙)ao (奥)       iao (表)e  (爱)ue (规) ie  (扁)e(钵)ue(骨)ye(决)en (本)un (滚)yn   (宾)yn(君)eu (凑)i  (被)              y(取)i(必)iu (秋)o  (巴)                o(北)   yo(菊)oe (安)uoe (官)       yoe(卷)ong(盎)uong(光)iong(旺)u  (波)舌尖音免去。z,c,s,sh自成音节。ung(动)yng(用)r,ng,m也可以自成音节。
这方案单是用在上海,不跟北方话、广东话等二方案联起来互相比较,就少有可以批评的地方。上文说,这方案骨子里是上海话的方案。要不然,象e跟ae的分别,zh跟sh的没有分别,都不是一般吴语的现象。
要上海人接受这个方案,必得让他们把所有的上海音全都能写下来。那末,至少有一个音必得补上。这方言的舌尖元音,方案里给免去了,然而又有一个相当于这元音的嘬辱音,比如“猪”、“如”,方案上也给免去了,跟别的真正的舌尖音字混起来了。不知上海人的感想如何。那些字是从切韵的鱼虞韵系的知三等,照三等字变出来的。好些方言里都有差不多的一个音。假若要补上一个元音,我提议就用三百多年前金尼阁的办法,把他算作u类,也许可以用它。知Z 租Zu 猪Zu
别的元音也有脱漏的,可是关系没有那么大。【(一)据赵元任先生“现代吴语的研究”所记的上海话,i有两种不同的音。头一种真正是国际音符的(i),第二种是(I)。例如“妻”ci,“千”cI。据我归纳所得的结论,凡是从切韵里收—n,—m的字变出来(而失去收声)的i字全保存那弘一点的I音。我不敢说上海人全都讲究这细微的分别。要是实在有那两个音呐,我提议把(I)写成i。
【(2)上海话的O音也有两种,一个是弘一点的,象英文hot的o。普通说话,这两个音可以通用。例如“屋”oq,“觉”就可以念goq跟goq。我又不敢说所有的gq字全可以念成oq不,象“扩”字k.uoq能念成kuoq么?要是不能,“扩”最好作kuaoq,因为这方案已经用ao代表“奥”,元音是相同的。
【(3)“靴”字的元音在上海话是“iu”,可是表上的iu并不代表这个音,反倒是“休”字的元音。方案里只得把“靴”拼成xyo。上海土话可决不说这个音,附近的乡下是有的。好在xyo只代表一个字,就是“靴”;我们把xyo念成什么音都可以。(其实“欧”o的开唇音,既然勉强作了eu,“幽”大可以作ieu,不必定要作iu。那末这iu就可以留下来代表“靴”(xiu)了。】
还有两个更是无关紧要的问题也可以说一说。这方案把“奥”写成ao。这ao并不代表一个两折音,只是为表明“奥”的音比“哦”弘一点。然而有一个比“奥”更弘的音,就是“江”的元音,方案上作gong,反而又用o来代表了。这ong不知能改成aong不能?这是单求音理的统一,也许是吹毛求疵。
“用”字的音作yng。我们在北方话方案上已经提议改iung。表上已经把他排在i的一行。
广东话方案
  声母表b  p  f  md  t     n  lz  c  sg  k  x  ng
韵母简表 下表单排旧韵书里的“开口正韵”。这方案显然是为广州话编的。这方言没有—ia—式的音节,就是“开口副韵”。ia之前不能加上别的声母。所以方案上把这i写成j。好些j起头的音节这里不必录下来。广州话的合口韵也很不齐全。这方案用w代合口音。我们的表里连这些合口韵都没记上。“合口副韵”简直没有,除非算上那些用y当主元音的音节,他们在广州话的祖语里原先是iw式,后面联上一个(现在已经消灭了的)主元音的。(凡是用主元音u开头的音节,这方案都赘上一个w,例如“煨”作wui。不管那u音怎么念法,w音总是不需要的。这一点上,广东话方案跟北方话方案好象都上了威妥玛官话拼音的当。倪书里还有象“古”作gwu,“岵”作kwu等等,我不知道怎么念,也许又是印错了。)a巴 ae敝 ai拜 ao包 au囚 am参 an粲 anq硬e且     ei卑 ey崔 em侵 en笨 enq崩 einq饼i此     iu俏 im潜 in千 inq丙y楮                     yn川o波     oi采 ou保         on干 onq仓oe朵                    oen秦 oenq呛u夫     ui员             un半  unq囱入声ab插  ad八  aq百eb凹  ed毕  eg北 eig尺  舌尖音免去。ng跟m能自成音节。ib蝶  id必  ig辟yd撮  yg沃od渴  og博oed出 oeg雀ud孛  ug卜
跟广州话一比较,上面的声母表短了三个极重要的辅音。广州话有两个腭音,相当于北方话跟上海话方案里的“机器”giki,可是g,k在广东话方案并不代表腭音(“机器”两个字在广州话作geixei,北方方案里的giki两个音在广东话方案没有法子写)。广州话又有一个卷舌音,相当于北方的sh。这在方案上满可以作sh,可是不知为什么没用着他。比如居 key醉 zey      虽 sey追方案也作zey   水 方案也作成sey
把“追”的腭辅音写成z,“水”的卷舌辅音写成s,我不知道代表哪一种广东方言。我对于广东方言太不熟悉了,然而那区域里大多数的方言决不把“醉追”或是“虽水”,念成同一个音(吴语倒是这样的。)我看把这方案用在广州城里,一般人不会接受,除非我们用高压的势力先改变了他们的语言,然后让他们遵守我们的拼音方案。
其实这三个音很容易用zh,ch,sh来代表(尽可以不管腭音跟卷舌音的分别,因为按音位的原则来创造音符,这分别是不必照顾到的)。那末,原来拟这方案的人为什么连这极简单的道理都想不到呢?也许他想要创造一种“普通的”广东话。更可能的,他怕用zh,ch,sh的方案会跟北方话,江南话的方案冲突,因为在那两个方案里,这三个音已经用g,k,sh来代表。这倒让我们想起别的原则来了。待下文再说。
(关于韵母的部分也有几个小问题。广州话我知道得不太清楚,说的也许没有道理。(1)oe音在高本汉中国音韵学研究后面的方言字典里作u,跟上面表上的u同音。那字典的译本是经专门家校对过的。可是我确实听见过有人说“朵”doe。究竟不知哪一个音较为合适。(2)ae(敝)类字在高本汉字典作ai,跟表上的ai同音。(3)表上的ao跟au在高书都作au,ao大概又是代表一个弘一点的o。au变ou,不象上面的ai变ae。ao,跟ae,跟上面的oe,是不是地道的广州音,我不敢肯定。(4)表上的eing,eig所代表的字都是从切韵的庚陌三等跟青锡韵系里变出来的。广州人正常还是念成ing,ig。eing,eig也许是“又读”,实在的音好象是〔E〕,不知能改成aeng,aeg不能。)
汇通方案
按上面的比较,这三个方案在好些点上不免发生不统一的现象。同时我们又隐隐然觉着一切方案都能互相照顾才好。虽然各地方的文字教育不必定由一个统一的机关来指导督察,拼音的原则倒希望能统一。一个人学会了一种方言的拼法,再学第二种,最好就能利用旧的认识来应付新的结构。再具体一点说,比如北平人一看上海的拼音文字,除了几个全新的符号必须从耳官学习之外,其余的,不论a,b,c,全可以用北平音凑合着念。虽然不能就此念出地道的上海话来,声音还差不离。那样呐,学习方言会比较的容易一点,并且南方人学习国语也可以进步得快一点。
不单如此,有统一性的拼音方案又可以教咱们这一群热心人在精神上,技术上,更可以团结起来,更能了解各地方的方言教育实在隶属在同一个计划之下。解放以后,我们会师了。我们分工合作,并且应用了同样的原则呐,又能随时创造新的方案。其实要创造一个方案并非难事。一位受过训练的大学生只要费上几小时的工夫,就能把一个方言的声韵系统记录下来。第二步就可以按着普通的原则,把那记录翻译成拉丁字。那普通原则就是这里所要提倡的,可以凭同行公议决定的。
应当共同决定的问题也许有好几十个,可是大部分大家已经默认了,比如用b.d.g代表轻的〔p.t.k〕,i代表腭介音跟主元音〔i〕、〔I〕等等。有的办法现在不统一,就可以提出来讨论。比如北平话跟广州话的收声分—n跟—ng(nq)。上海话也有这两种收声(其实有三种:①实在是—ng,②yn后面的—n,③鼻化元音),可是在音位上不重复。因此,江南话方案只用了一个—n,我以为很巧妙。然如要汇通各种方案呐,我们也许就不能单在一个方言的范围之内讲究音位的写法。单用—n,会让北方人跟南方人发生误会。上海话里—n变—ng;反过来说,象四川官话里,—ng变了—n。不论在哪一类方言,原则上只须用一个符号,可是成都人念上海话,上海人念成都话,会发生多大的误解呀!我个人主张:不论在吴语,在官话,—n跟—ng还得凭实在的语音写下去(鼻化音作—ng)。这样呐,上海话的方案就得“牺牲”一点,因为凭音理单用—n足够了的,现在得用—ng跟—n。广东话方案的—nq似乎应当放弃。作—ng满成了。
再象合口音的符号,用u还是用w呐,大家也容易得到一个共同的主张。江南话方案在这一点上跟北方话、广东话不一致。我们也可以协商一下。也许经过一次讨论之后,大家会发现用w的不合适,那末就一例用u。
这一类的问题都极容易解决。让我再提出几个难一点的来试试。上文已经指出北方话方案里的h是卷舌音的符号。同时腭音作gi,ki,xi,虽然在大多数的北方方言里,实在的音值并不是g,k,x。江南话的卷舌音绝无仅有。腭音的符号现在也同样的作gi.ki.xi等。然而广东话真教我们为难了。广州方言有实在的gi.ki.xi,有腭音的〔gi〕、〔ki〕(可没有〔xi〕),有卷舌的s((可没有卷舌的塞擦音)。现在的广东话方案,倒是用了“乱者当斩”的辣手段,根本不承认有腭音跟卷舌音。广东人要是愿意那样变改他们的语言,那就好了。要不然,我们得把问题提出来,仔细的研究一下。
国语罗马字把腭音写成j.ch.sh.,卷舌音也写成j.ch.sh。整个国罗系统唯有这一点最精采。威妥玛的官话系统里ch跟ch'也同时能代表腭音跟卷舌音(可是不知为什么用了hs又用sh,也许因为北平话的腭音有点特别,ch跟hs的发音地位不同)。他们为什么能这样做呢?显而易见的,因为官话的腭音跟卷舌音实在是同一个音位。有了腭音的chi,就没有卷舌的chi。有了卷舌的cha,就没有腭音的cha。所以i前面的ch永远代表腭音,别的元音的前面的ch永远代表卷舌音。
别的方言何尝不是这样的呢?比如上海话只有腭音,没有卷舌音。广东话里,腭音跟卷舌音也照样可以用同一组符号来代表。假若也借用威妥玛系统,chi跟cha的ch全是腭音,shi跟sha的sh全是卷舌音。问题的性质不一样,解决的方法可是能从北平话引伸出来的。汉语的任何方言都可以应用同一个原则。象山东半岛的方言只有腭化的ki,没有真正腭音的chi,问题更简单了。有ki音,写ki字,没有chi音,就不写chi字,再方便没有了。
凡是知道整个汉语的音韵历史的,很容易了解腭音跟卷舌音何以老是象互相规避似的。要是只留意那变化的一个片段,就会让ki腭化成chi的事实把我们引到牛角尖里去。我们把北平话、上海话的chi写成ki,好象一举两得,汇通方言又尊重历史,实在是弄巧成拙。一遇见象广州话那样的方言,就进退两难了。
我现在提出一个极简单的方法来。(1)在任何一种方言,腭音跟卷舌音只用一套符号。(2)那一套符号可以完全采用北方话方案里的zh.ch.sh。(3)gi.ki.xi只用来代表真正的腭化喉牙音。
    ki   zhi  zha  zi  za北平  —     +   +    —    +  +有,上海  —     +   —    +    + —没有。广州  +     +   +    +    +福州  +     +   +    —    —客家  +     +   +    +    +
其余的方言可以类推。我们只须留意一点:那zha不一定是卷舌音,满可以是跟zhi同样的是腭音。这修改的方案只指明那两种音永不会冲突罢了。
我竭力主张把北平话跟上海话的ki改写成zhi。广州话跟莱州话当然有ki.ka.同时也有zhi.zha。
这h真有神通的作用。他本是卷舌音的符号,我又用他来当腭音的符号。在有浊音的方案里,象江南话方案,又用他来当浊音的符号。上海话既没有卷舌音,方案又把腭音写成ki,h就赋闲了。于是乎派他当浊音的代表,可说是废物利用。然而危险极了。有少数的吴方言太难对付了,既有浊音,又有卷舌音。sh在上海只是〔z〕,在苏州,在无锡,可以是〔z〕,又可以是相当于s的卷舌音〔s带钩〕。zh在上海只是“dz”,在苏锡是“dz”,又是相当于ts的卷舌音音(ts带钩)。江南话方案就此破产了,然而整个吴语区域里好象只有那小部分有这尴尬的现象。在别的县份里,用h代表浊音并无困难。
可是我们正在讨论汇通方案。把江南话方案跟别的方案联起来研究,h的用途最好有点限制才好。比如上海的sh是〔z〕,北平的sh是“带钩的s”,各行各的,并非没有道理,然而在广大的会师之后,我们,最好不再各自为政。
所以我提议,不再把h当浊音的代表。吴语的浊音有【bv.d.dz.z.dz卷舌,z卷舌,dz腭,z腭,g(G)】。b.d.g.(G)不妨象赵元任,罗常培两位先生做过的,把他们写成bb.dd gg。(V)依照作V。按拉丁字方案,dz.z可以写成zz.ss。再用h代表卷舌音跟腭音,就有zzh,ssh。那zzh.跟ssh乍看有点奇怪,可是西方的sch,tch难道真好看么?
这主张我不敢十分坚持,因为吴语半元音性的浊磨擦音实在不容易写。按现行的江南话方案。“衣”是i   “夷”是hi“奥”是ao  “豪”是hao“乌”是u   “湖”是hu
这方法我以为妙得很也许在这些地方我们可以保留h当浊音的符号。这跟别方面的避免h并不冲突。除此以外,我们不在任何方言用h当独立的声母。假若全要修改呢,我们只有t跟w两个字好用,可是都不合适。j只能用在i之前,w只能用在u之前。也许可以勉强用j(当然我们得了解那j的声音不再是拉丁音或是西方那一种文字的音)。
要是那样呐,广东话方案里不能再用j代秃头的腭介音。上文已经提议把那里的j改回来作i。
上文提出了两类的问题来。第一类是最容易解决的。例如
(1)把音节的收声分写成—n跟—ng(2)在合口音一律采用u。第二类问题牵涉到较大的范围,大家的意见也许不大会一致。上面举了(1)腭化喉牙音,真正腭音,跟卷舌音的写法,(2)浊音用什么符号来代表。现在我要另提一类问题,是不关乎字母的,无论用不用拉丁字,我们总得考虑的。
那第三类问题之中先可以说说标点符号。现在大家不约而同的用西式标点,也就是胡适先生所介绍的白话文标点。中国人真正会用那几条条例的为数不多,因为他们根本不够条例的资格。然而我们要不要条例呢?我以为大家不必浪费时间来讨论他们。我们应当研究中国话语句的格式,看哪样的句法是欧洲语所没有的,看西洋的标点符号能不能用在那样的句法上,看需要不需要新标点。这一类的话说来很长,跟本文的关系,可是很浅的。
更需要注意的是拼音文字如何联写的问题。汉字是方块的,每一个字是一个视觉上的单元。改成拼音之后,多音词要联起来写。可是什么叫做多音词?这样猛然的一问,谁也不敢回答。研究越深的人就越不敢回答。我可以大致的说:(1)我们切不可以在学理上要求得太苛刻。(2)西文不能给我们多少帮助。德文的格式似乎比英法文的跟我们接近一点。(3)因为要避免单音词的重复,太随便的把他们联贯起来,将来也是极不方便的。其余的待我们有机会慢慢讨论罢。
现在需要决定的问题不在乎联写不联写,反而是什么条件之下必得分写。汉语的声韵格式过于简单,整个音节容易跟后面联上的音节,在视觉上混起来。比如单看见cian,我们不能立刻断定是一个音节还是ci—an,还是c—i—an。北平话的zhui让人看不出来是“坠”还是“主义”。也许有人会想到把“主义”写成“zhu—i”,有人一定就会反对,因为一念上下文,“主义”决不能是“缀”,“追”,“赘”,“缒”,“坠”。无论怎样,我们最好在形式上有点共同的了解。我提议大家遵守下面的两个条件:
(一)一串字母的分音节,从头上起,凡是可以联着念还能成音节的,就尽量联着念。例如:
mangan是mang跟an,不是man跟gan,更不是ma跟ngan。
(二)有疑问的地方加一短横。比如在北平话,要把“蛮干”两个音节联起来写,就可以作man—gan。
这第二条当然可以由习惯变通。比如老遇见“主义”zhui,乍一看就不会想到别的意思,不管形式上他是不是一个单音词,正象现代英文的coop念成co—op。这条例也可以从意义上变通。北平土话根本不会教人把mang跟an联起来写。那末“蛮干”也就不必作man—gan,单作mangan好了。单写zhui,人家也许认不得;gung chanzhui绝对不会有疑问。所以上文说,只在有疑问的地方加横道。
定型词
末了,让我说说这多少年来争辩最剧烈的问题,就是“定型词”跟“声调”。关于这两点,大家不免有点成见。我说的不对呐,请不要见怪。反正我也不坚决的主张什么。世界上哪一国都没有十全十美的拼音文字,勉强行得通就成。
“定型词”的应用是从“买”(maa.maai)“卖”(ma.mai),“他”(ta)“她”(taa)那极少数几个词开头的。后来越写越多,可是有的人经过试验之后,又把数目减少了。maai,mai跟ta,taa的性质不同。第一对是因为不注明声调才发生的,第二对才是完全同音的“定型词”。现行的方案不注“四声”,所以这两种得先合起来讨论。
比如北平话的“拿不来”跟“拿布来”都得写在na bu lai。“不”跟“布”又都是常用的词。有人就主张把其中的一个写成另一个形式,“不”bu,“布”buu。假若我们严守北方话的拉丁方案,绝对不用声调符号,这bu字上可以混起来的意思多得很。下面所举的只是日常谈话里常遇见的例子:
阴平 不你就去    去  一匹布
阳平 不是你的       布菜,布局……
   长了一层醭      一步棋,一步难
上  补一个缺,补袜子,买了一部书,在部里办
    事
    有病得补,……  不,才不呐!
人家已经偶然提到过的这个难题。比这bu字的内容更丰富的,甚至于可以分别的意思,多上两倍,三倍的,例子还多着呐。
然而不识汉字,只会说话的老百姓,怎么会把那么些意思分别出来呢?声调当然是一个大帮助。上面的例子里,只有在去声有可以混杂的危险。实在同音(同声调)的词,真正说起来也可以有点不同。“拿不来”的“不”可以是轻而短的,“拿布来”的“布”是重而长的。那是例外,通常的情形简直是全没有分别。分别不在乎声音,在乎面貌手势,在乎上下文的关系。写下来的时候,面貌手势是瞧不见了,上文下总还是有的。
我们不必断章取义,或是迷信西洋旧文法书里的说法,以为一个句子是说话的一个单元,所以必得为他找出独立而完备的意思来。一个字,一句话,说来能懂不能懂,得看说话那时候的整个局势。等到写下来,那局势的主要轮廓还是可以保存的。单个字的字面上的分别满可以不必讲究。比如英文
The night came.The knight came.
这两句话好象得用“定型词”来分别他。说的时候可全然没有“定型”,然而照样的能懂。再象
The boy bas a bat in his hand.
根本是一句糊涂话。设若把能飞的bat写成bat,长条的写成baat,别的bat怎么办呢?得用多少个“定型词”呢?凡是常用单音词的语言多少得犯这种毛病。象night跟knight,write.right.rite.跟wright之类,只可说是历史上留下来的 累赘,并不是文字上的需要。
可是原则上我并不反对“定型词”。真需要的时候,当然可以用形象来代表意思。那需要会在教学上,日常生活上随时发现,似乎不必由创造文字的人事前注定。总而言之,是不识汉字而来学拼音文字的人的需要,不是教他们的人的需要。是教了之后才发现的需要,不是从原理推想出来的需要。学的人自己会造出附带的条件来解决具体的问题。那样的附带符号随生随灭,大多数一定会被淘汰。有几个也许真会流传下去,变成一种方言的历史性的“定型字”。
这是一点。还有一点希望大家留意的,就是真正同音的单音词跟放弃了“四声”符号之后的同形字,似乎可以用各别的方式来对付。比如ta跟taa是为对付真正的同音词用的。那末“买”跟“卖”也许可以用另一种形式来分别他,不必也把主元音复写一次。那样,就可以教人家容易把声音跟符号联络起来。至于“四声”符号怎么用法,那又另是一回事。
声调符号
这个问题也许不宜乎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有的人以为问题早已解决了,那末下文请不必念了。记得十五六年之前,我在试验室里研究北平话的“四声”能不能免去。来受试验的人里头,有一位极热心新文字运动的学生。他一发现声调所引起的小困难,就不愿意再受试验了。从此以后,我得了教训。
我并不主张多用“四声”符号,能不用就不用。然而要用的时候,一种声调得规定用一种一定的符号,不宜乎在同一个问题上用几种不同的符号。比于北平话的“买”是上声,“卖”是去声。
上声   买死塔雪……
去声   卖四榻血……
同样的例子有好几百个。其中万一有象“买”跟“卖”似的,必得用符号来分别呐,我们就用同一个符号。符号不管是什么,手续要一致,因为声调的分别是一致的。
我以为多音词上全不必用声调符号,因为根本不会发生意义上的混乱。象“衣服”跟“姨夫”之类,凭上下文就可以认清楚。只是在正音字典上,每一个字得注明声调。(所注的并且不应当是单字的声调,只可以是那多音词联起来念的时候的声调)。
在单音词呐,凡是可以不用符号的地方也尽量的免去。比如gyng(我改为zhiung),在北平话只能代表“窘”,kyng(chiung)只能代表“穷”。那又何必注声调呢?也只在正音字典上注明白就成了。然而xyng(shiung)就代表“凶,熊,雄,(胸,兄),”在某种场合可能发生混乱,就得考虑用声调符号。(研究的人头一步须得把一个方言的单音词全都查出来,并且要知道每一个单音词能用在种种不同的环境里,然后能了解声调问题的各方面。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不赞成象泰国人在差不多每一个音节上添上符号。同时我们切不可以藐视他们在拼音文字教育上的成功。曼谷话的声调的复杂性并不次于广东话。曼谷话的祖语,在不久以前,他的声调格式大概是象现代吴语似的。泰语的写法并不见得高明,然而我们正可以跟他们学习学习。
单音词在哪些地方应当有调符,这问题有时候是相当的微妙的。北平话里,阴平声的“夹”gia.,(zhia)代表“夹在两个小东西中间”,阳平声就代表“夹在大东西的中间”。(上海话的gaq跟ghaq(ggaq))。这两种意思必得弄清楚。我们的文字工具,要是连这一丁点儿的意思都表达不出来,老百姓怕不会死心塌地的接受他。搞文字教育的人第一得体贴不识汉字的工农大众的难处,反映他们的需要。光想“提高”他们的文化水准,急于要成功,也许反而不会成功。
因此,我倒想起一个基本问题来了。我们提倡拼音文字,是指望中国人用这文字来干吗的?用来写他们的口语呢,还是写我们这些知识分子的南腔北调的“上等人”的“普通话”呢?这“普通话”的内容,单就科学名词跟政治意识来讲,是相当丰富的,条理未必见得清楚(说比写更不清楚)。老百姓的口吻我们全忘了。好些单音动词全变了双音节的,那是装腔作势,生活上并不需要他。多音的名词来上一大套,那倒是老百姓容易的学会的,也是应当学的。我们能用拼音文字骂人么?骂得狗血喷腾么?能对付开门七件事么?能完全写下来锅炉间里,老玉米地里的对话么?我们试过没有?
一种文字的最高应用,在乎教人写科学,写文学,不单是为初步的启发政治意识(那当时也是重要的)。我们要把中华民族教成一个独立,自由,高尚的民族,一个能随意用文字来发表思想感情的民族。将来的工农大众的文字能力能比现在的一般知识分子的文学能力更自由一点才好呢。
那末,凭我的话,光在单音词上添上些“平上去入”的符号,那拼音文字就会变成一种自由的工具了么?那我可不敢说。试试瞧。我们的文字,要是能比暹罗文更进步一点,也许就走了头一步了。上文说的,敢情是废话。那末,下文又得请大家不必再念了。
标明声调的法子不外乎两种。头一种在拼法上表示各种分别,象国语罗马字。再象江南话方案里,声母的清浊自然而然的把两种声调分别出来,不必再附加符号,那更是一举再得了。可惜吴语的声调不只有这两种。第二种方法是在主元音的上面,下面,整个音节的前面,后面,上面,下面,添上一个不是拉丁字所有的附加符号。暹罗文用的是变相的数目字,1.2.3等等。我心目中的方案里,调符既然是可以随时免去的,用第二种法子当然较为方便。象国语罗马字的累赘琐碎,不单是学起来不方便(教学经验告诉我们),并且用在象广州话那样的方言,简直是自讨苦吃,教人头痛极了。
威妥玛的官话方案用1,2,3,4标在音节的一个四角上。长篇的拼音文字要是那样写,未免太野蛮一点。我以为黎锦熙先生标注音符号的法子,用起来方便得多,可以变通采用。
我提议在北平话只用三个符号,加在音节的主元音的上面。阴平声不加号,阳平作一,上声作/,去声作\。i字分写成i,ī,í,ì。打字机的字模上可以添上三个键(象法文打字机似的),并且还可以教打下来的时候,那符号当时就打u.y.每一个铸成四套(电码也不成问题)。
这三个符号并不一定标明声调的实在音值。阳平声不真是平调。上声跟去声虽然确是一升一降,可也不能用一条短直线表示出来。
这样的注明声调的北平话读物,推行到别的官话区域里,会不会发生阻碍呢?(请留意:我们的出发点改变了。我们从一个具体的方言开始,就是北平话。不从“普通”北方话开始)。我看决不会。至多人家不理那些符号就得了,不至于比没有更不好。不懂各方言变调的原理的人,有时候不免过虑。比如假想说,北平话的“阳平”是“平”的,用上了“平”的符号,在别的官话方言里,同一个词的声调不一定是平的,那么这符号不教人为难么?上文说过了,一,/,\并不代表一定的调值。他们在不同的方言满可以代表不同的价值。古音“平上去入”各分清浊;他们在现代方言里,变调的现象逃不出一定的规矩,决不是随字瞎变的。声调的变化跟辅音,元音,同样的有规矩(除非象古清入声字在北平话变调的原则现在还没弄明白)。教人读标明声调的北平书报,难处不在乎标明声调,反而在乎那些符号不够明确,所以不能教人家凭符号来学说北平话,然而我们的目的不是统一国语,至少现在我们还不敢抱这希望。比如南宫冀州人,遇见了北平的xáo,他尽不必把他念成升调,尽按南宫冀州的音来念好了,“好”还是“好”。在广大的官话区域里,一个符号,在一个方言,代表一个调,就老代表那个调。变到别的方言,他也许代表一个全然不同的调,可是老代表那指定的全然不同的调,不会有时代表这个,有时那个,除非那方言的调数不只四个。就算不只四个,北平话的标号还是不必放弃,只须修改一点。修改的条例也只须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那样呐,北平话的符号,或是任何官话方言的符号,都可以在广泛的区域里通用。这一类的话说来很长,都是关乎汉语的语音史的。我只希望指出:标调的方法是可以从汉语的历史自然而然的推演出来的。
吴语的调数比官话来得多。用符号来标明呐,手续反而反在官话来得容易。吴语的基本声调格式是“平上去入”各按清浊分为高低两调。这格式最清楚的表现是在吴兴方言,吴兴是提倡“四声”学说的沈约的本乡。高低调的分别可以从声母的清浊看出来,不必用附加符号。“入声”是个短调,字的后面有q,跟其余的三个调性质不同。“平声”也不必加号。“上声”是降调,“去声”是升调,在必需要的时候用\跟/来注明,正跟北平话的情形相反。
这样的标号手续十分简单,只是有一个例外。上文在江南话方案里,我们在拼法上把b,d,g等跟bb,dd,gg等分开,表明一清一浊,可是m,n,t,ng每一个声母只用了一个符号。用这四个声母开头的音节照样的有两种,一个相当于b,又一个相当于bb。有时候,这一类的音节上,我们不单要注明是低调的,并且本身又有“平上去声”的分别。在低“平声”我们可以借用北平话方案的一,就是阳平声的符号。至于低调的“上声”跟“去声”,看来非另造符号不可了。低“上声”可以用Λ,低“去声”用V。这两个符号是西文里常见的,不妨借来标明声调。其实这不过是顾全形式的话。V号大概是可以备而不用的。因为在八调式的吴方言里,m,n,1,ng的音节只有六个调。“平上声”有高有低,“去入声”只有低而没有高。标调的格式是这样的:高平 ma 上 mà 去 — 入 —低平 mā 上 má 去 má 入 maq
上海话可只有七个调。古浊音的“上声”字变为“去声”,别的调值也变了。高“平声”实在是降调,比高“上声”还降得利害。低“平声”大致是平的。“上声”大致是降的。“去声”大致是升的。假若我们不管高“平声”是降调,楞不加声调符号,这方言所必须的声调符号就可以从上文简化出来了。(在有九调,十调的吴方言里,我们得另想一点办法,不必细说。)
广州话的九调最难对付。他不象吴语的能分高低两套,然而也不比现代曼谷话更为复杂。人家已经把问题解决了,我们当然可以试一试,看能比人家进步一点不能。
这方言的“入声”字能分三层音高。“阴入声”不用符号。“次阴入声”可以用“)”号,这“)”同时表明主元音是长的。“阳入声”用“一”。这三个调跟“平上去声”混不起来,因为“入声”的音节收—b.—d.—g。
“阴平声”不加符号,那怕他有时候说成很降的降调。“阳平声”用“一”(也不管他有时候作降调)。“阴上声”作“/”。“阳去声”可以勉强作“\”,因为大致是降调。“阴去声”是中横调;仿照上面标“入声”的法子可以用“)”。“阳上声”的前大半是升调,转为降调,可以用“”(就是吴语里某种“阳上声”字的符号“)”;要不然用“(”,然而多用了一个符号,并且这“(”又不是上文的“)”反过来的意思)。用“Λ”较为方便。
这样的一套符号,不知道能推广到别的粤方言里去不能。那广大区域里的方言我太没有资格讨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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