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8月6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不要放过程四录”!
给解放军叔叔们的一封信
野战军某部临南下时,接到了各地群众大批慰劳品与慰问袋。其中有一个袋子是冀鲁豫第二军属小学十三岁学生吴勇燕献的,袋子里首先装着一付戴着大盖子军帽的国民党匪军的画像,还有小吴同志亲笔写的一封长信:
解放军叔叔们:
关于这张画,叔叔们也许都不懂吧,叔叔们,请你们都不要犯急性病,让我仔细讲讲,你们就会懂了。
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今年十三岁了,从前当过姊妹团的小组长,现在在高级小学念书,我的家就在二专署里。我再介绍一下我爸爸,叔叔们,你们里边也许有认识他的吧,他也是一个人民解放军战士哩,人家都说他是一个顶老的解放军战士,他叫吴行思,人家叫他“老二万五”。我爸爸的家在湖南,他说湖南在江南边,湖南离毛主席的家顶近哩。
我爸爸说:咱们解放军原来叫工农红军,那时候,毛主席朱总司令领导的红军可不算多,在湖南和江西,从来鬼子要占中国北边的地方,他们为了打鬼子,就举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爸爸说:要不是他们“二万五”,中国早毁啦,可是那时候蒋贼不叫“二万五”,听说他的飞机炸死咱好多人哩,我爸爸说光一个“二万五”,他身上就挂了四次花。
我妈妈的老家也是南边的,她家很穷,她有个哥哥,也当了红军,后来牺牲啦。妈妈和姥姥在家很受罪,她们要饭要到城里,我妈妈又当了女工,后来我妈妈到了延安,那时候我爸爸在抗大当排长,他们就结了婚。后来我爸爸就到前方去当连长了。
从我能记事时起我就不大常见我爸爸,我想爸爸的时候,妈妈就说:“你爸爸成天忙,又得打仗又得宣传打日本。”我爸爸不常来看我,可是他很疼我,每次来都给我带些玩艺,小炮皮啦,花布袋啦,有一回还捎来了一个日本旗。
有一天我妈妈正给看护们上政治课(那时她在一个医院里当指导员),我也坐在一边听,忽然院长来了,他喊我妈妈到了门口,小声说了几句话,我妈妈的脸忽然不好看了。院长替她上课,她急着就往外走,我去赶她,院长不叫去,我没听他的,一气跟着跑进了伤兵住的院子。
到了屋里一看,床上添了一个伤兵,头上包着白布,我仔细一看,那原来是我爸爸。当时我就想哭,可是我想,爸爸过去说过好几回,哭是最没出息的,我没有哭。
妈妈问爸爸什么时候负伤的,爸爸说:“有四五天了”。他笑着说,“只脖子里破了一点点皮,没有啥,讨厌的是得睡几天……”爸爸的话我可不信,我看出来他说话不敢高声,好象很疼。
那一回我爸爸住的时间最长了,差不多一个多月才出院,那家房东有个小孩,已经十六岁了,在庄上当青抗先。有一次他从外边拿着红缨枪回来,到我爸爸屋里玩了一会,又问我爸爸的伤是不是好了一些,等他走了以后,我爸爸叹了一口气向我说:
“你叔叔现在也该长这么大了。”我糊涂了,叔叔多的很,医院里就有几十个,谁知道他说的是那一个叔叔?
后来爸爸告诉我,在湖南,我还有一个奶奶,两个叔叔,一个姑姑。生我的前一年,爸爸接到过一封家信,那时候他们还都活着哩。爸爸摸着我的头说:
“再过几年,全中国都解放了,带着你去看他们。”
那一回是我爸爸第一次说老家的事。我见他的回数很少,见面以后,他给我谈的都是一些学习的事和政治道理,老家的事过去从来没说过,我想再叫他接着说下去,不知道为啥,他再也不谈了。后来我问妈妈,妈妈说:在他们结婚那一年,爸爸接到了奶奶的一封信,爸爸离开家六年,家里受了很多欺侮,奶奶和二叔叔都坐过监,奶奶已经哭出病来了,她盼着红军打完日本再回去,替她们报仇!妈妈说到这里眼里就有泪啦,我听了妈妈的话才懂得爸爸为啥不愿说。
我十岁的那年三月里,爸爸来看我们了。那时候我爸爸在刘师长的队伍里当团长,他看见我很高兴,一把抱着我,笑着说:
“也许,这一回你能看见你奶奶了。”他和妈妈谈了很多事情,什么日本投降啦,平汉战役啦,他又说,上级叫他回南方工作,还商量着把我那一岁的小弟弟放在保育院里,回南方工作去,……
爸爸一连住了三天,我们大家都很高兴,可是第三天就出事了。那天我记得很彻底,刚吃了早饭,收发拿了一封信来,爸爸接过去一看信封,脸上忽然紧了。他大声向妈妈说:“家信!”就急忙撕开信口看起来,我偷偷跑到爸爸旁后去,我忽然发现他的手打起战战来了,我心里想一定有不好的事,我看那信,信可不短哩。叔叔们你们别嫌我写的太长,这封信顶要紧啦!不说可不行。
信上说:湖南灾荒很严重,已经饿死了不少人,在起先,家里还算没饿着,因为二叔叔和姑姑都已长大成人了。谁想晴天出了大祸,去年八月里,有一个叫程四录的人,一定要霸占姑姑,闹了好几场,姑姑趁着大家不留心,跳了井啦。二叔叔不干心,夜里到程家去放火,第二天程家把二叔叔打了个半死,叔叔气疯啦,他骂着:“誓要报仇!”到处找刀,奶奶哭着央求邻居把他绑起来,他把绳子又制断;后来奶奶给邻居磕头,大家商量着给他带上脚镣手铐,锁在一个屋里,他带着脚镣乱跳,又向墙上碰头,就那样一直七天七夜,才死了。临死的时候,他还口口声声喊着“哥哥回来快报仇吧!”最后信上说,奶奶的眼已经快哭瞎了,成天有病,头发快白完了,现在在娘家住着,还成天哭,成天盼望爸爸快回去报仇。这封信是舅舅写的。
爸爸越看,他的手越打战战,妈妈抱着弟弟从屋里出来了,也站在爸爸旁边看信。爸爸连最后几行也没有看完,就忽然把信往妈妈袖子上一放,站起来了。他好象浑身都打战战,搓着手在院子里走着,停了半天他咬着牙说:“好,好,你等着吧!”那一天妈妈劝了爸爸很多话,爸爸再也没说啥。
第二天,第三天,爸爸一直很难过,闷着头准备回南方的一些事情。谁知道事又变啦,部队上的通信员来了,我听见爸爸向妈妈说蒋贼的“和平”是哄人的,现在正准备向根据地进攻,上级已决定不叫我爸爸南下了,还回部队去。我爸爸擦着他的手枪大声说:“打吧,打打打,打,打……”第二天一早,他就回队伍了。
爸爸回部队以后一直没有再来过,接着真的就打起仗来。我们住在邯郸,他们在黄河南铁路上打仗。妈妈有时也把爸爸的信给我看。快过年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妈妈很不安心,那一天她到学校里看了我两回,见了我以后又不说话,我问她心里有啥事,她摇了摇头……。晚上,我回到妈妈的医院里,走到妈妈门口,隔着门帘,听见妈妈在屋里正和别人谈话,仔细一听原来是苏姨的声音。苏姨就是妈妈医院里的苏医生。我听见苏姨说:“也许不准吧,你听谁说的呢?”我妈妈接着说:“谁知道呢?我听司令部的胡科长说的。”苏姨又说:“你该向前方写一封信问一下呀!”妈妈说:“我今天清早就写啦。”
我估量着她们是说我爸爸的事,可是,到底是什么事呢?那晚上,我妈妈的工作很忙,我没有敢问她,就闷得很难受的睡了。
第二天下午,来了一个解放军叔叔,我认得他姓王,就在我爸爸那个团里当参谋。
王参谋进来以后,我只记得他说话的声音又小又慢,还取出来一封信。我搬着妈妈的胳膊看了信,我只记得光看见几个大字:“吴行思同志已经光荣的牺牲了!”当时我就想大哭,可是,爸爸不是最烦孩子们哭吗?再说爸爸牺牲得很光荣,我到底咬着牙没有哭。我妈妈坐到床上呆了半天也没有哭。
这封信原来是我爸爸的政委写的,他说我爸爸一个月前光荣的牺牲了,牺牲得非常英勇。那时是蒋匪又向咱根据地大举进攻,爸爸那个团这回打的很好,把敌人打死了好几千,可是爸爸在反冲锋的时候负了重伤,当时就昏迷了,抬下来以后,他还清醒了一会,他向卫生队长说:“他没有啥挂念,只盼着妈妈别太伤心,好好工作,孩子们都长大起来,他觉着他没有能亲眼看见全中国胜利,可惜他不能再为党工作了……”政委还希望妈妈不要难过,免得把身体闹坏了。
解放军叔叔们,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写到这里我的手抖擞起来了,其实我不写,你们也会明白的。
我爸爸牺牲已经三年了,妈妈和我都没有忘了他的话。叔叔们,这几年我妈妈和我成天家盼着咱全国胜利哩!
自从听说你们要过江了,我妈妈和我都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啦。我妈妈要求跟着头一批队伍南下,可是上级说,我妈妈身体不好,头批南下不行,得等到第二批,那我也得等到第二批了,我可急坏啦,这几夜光做梦哩?
听说大家都准备给你们送慰问袋,我当然更要送了。我一边缝慰问袋一边想,关于我爸爸一生的事,我该和你们说一说,我想我奶奶在湖南早就盼望的不得了,听我妈妈说好些老同志的家都是这样的。叔叔们你们别忘了,她们可早就盼你们去哩,她们早就等急啦!
我盼着你们快过长江,我妈和我也早等急啦!写到这里,我才想起那张画来,叔叔们,那张画是我画的,画的是程四录的像。我爸爸说程四录是个大地主,他家从古代就压迫俺,后来我爸爸当了红军,他就当了蒋匪的军官,爸爸说他在什么行营里当官,我爸爸又说,他有两撇小胡子,右眼比左眼大,左边鼻子凹里,有一个小猴子;我给你们写信的时候就想着画出来了,叔叔们你们要碰见了他,千万可别放过了呀!
吴勇燕


返回顶部